照理說,大秦國的公主,大楚國的皇妃到了,自然是要玉馬金車,儀仗相迎,務必要顯足兩個大國的體面。
然而,大楚國的皇帝一聽到這消息,就猛然跳起來,衝出去,抓了匹馬就策騎往外奔馳。原本應該溫柔貞靜的皇后,居然一點也不慢地緊跟在他後面。
一眾將士閃讓不迭,人人眼睛發直。
京城裡來的一干官員們,個個兩眼泛白,全身發顫:「天啊,我們這是什麼命啊,攤上這麼一位皇帝,這裡還有一堆秦國的隨嫁官員在呢,這簡直丟臉丟到外國人面前去了。」
容若與楚韻如雙騎並馳,追風逐電,早把後頭一干手忙腳亂的軍士、儀仗,甩得老遠,遙遙見前方公主車駕漸近,容若在馬上揮手高喊:「安樂、性德、蘇良……」
華車之旁,雙騎並出,轉眼已至車隊最前方,赫然正是性德與蘇良。
早有宮女掀開車簾,安樂舉目遙望,天地一片清明,陽光照得四下亮堂堂,耀人眼目,那男子在不遠處縱聲高呼,燦然的笑顏、歡喜的容色,卻叫她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
想不到,至親手足早巳漠然相對,遠行萬里,踏上這陌生的國度,才真正體會到被關愛,被期待,被在意的感覺,才真正感覺到那至親的牽繫,正在前方。
心頭觸動之下,她竟然也坐不住,在馬車上探身出來,高喚一聲:「性德。」
性德回首一望,招呼了蘇良一聲,雙騎同馳到車前,向安樂伸出手。
安樂就在眾人驚愕的目光裡伸手握住性德的手,被他伸手一拉,直拉到馬上。
四週一片驚呼聲起,性德拔身而起,躍到蘇良馬上,安樂雙手控韁,催馬直向容若迎去。
一干隨護的宮人、軍士,瞠目結舌:「這……這……這……這算是一國貴公主該有的舉止嗎?」
容若身後緊趕過來的秦國隨嫁官員們,也人人瞪大眼:「這這這,這叫大秦國顏面何存?」
相反,楚國飛雪關的士兵們人人興奮的瞪大眼:「啊,這位秦國公主真有趣,果然是配得起咱們這位怪異皇帝的人。」
而京中來的禮官們,驚愕之餘,居然也還有點幸災樂禍:「幸好,幸好,這麼一來,也就不止我們楚國皇帝丟臉,他們秦國的公主,原來也一樣。」
兩邊的浩大儀仗還隔著老遠,四匹馬已在眾目睽睽之下,聚到了一處,幾個人全都飛身下馬。
容若大叫著擁抱性德:「你們回來了,太好了,我不知道多麼替你們擔心。」
性德懶洋洋袖著手,由他像隻猴兒般巴在自己身上,以眼神表達自己對容若無聊舉止的不屑。
容若從來不會去看性德的臉色,扭頭又笑著問蘇良:「怎麼樣,路上還好吧?」
蘇良只笑笑不說什麼。
容若又是眉開眼笑地對安樂說:「你們回來太好了,我們不知多麼惦念你。」
這時安樂早就被楚韻如拉著手,細細端詳,眼中又是欣慰,又是傷心,又是歡喜,又是關切,柔聲說:「還說會照顧自己,才這麼些日子不見,就憔悴成這樣了。」
她的聲音如此溫柔,神色如此真誠,安樂只覺心頭被狠狠揉了一下,連遭打擊之後,一直以來強忍的酸楚剎時間全湧了上來。
楚韻如驚見她淚如泉湧,即時心痛起來,忙忙伸手為她拭淚,心中憐她雖有至尊至貴的身份,卻又淒涼孤苦至此:「好了,大家都聚到一起了,還有什麼可傷心的,快快別哭了。」雖說是在勸她,可不知為什麼,連自己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容若突然扭過頭來,看到兩個美人兒手拉手在那兒,淚眼相視,即刻跑過來,左望望右看看:「這個,誰欺負我們安樂了,快快告訴我,我來替你出氣。」
他這等作張作致,安樂縱然心傷也不由一笑,然而笑顏才展,臉色卻忽的蒼白。她張張嘴,似乎想對容若說什麼,一口鮮血就在這時,生生噴到容若臉上。
容若驚叫一聲,伸手一抹,滿掌鮮血,剎時間,他嚇得聲音都變調了:「安樂。」
就在安樂吐血的這一刻,她的腳一軟,身子一晃,便往下倒。
楚韻如適時一把抱住她,嚇得花容失色:「安樂。」
容若這時也撲了過來,伸手抱著她大喊:「你怎麼了?」
安樂昏沉沉勉力睜開眼,努力對容若與楚韻如笑一笑,卻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已蒼白若死,她想說「我沒事」,但聲音卻已微弱得根本聽不到。
正在迅速趕至的雙方人馬,無不驚駭色變,無數人發出驚呼:「公主。」
卻已沒有人應答。
一路送安樂前來的護從,以及與容若他們同在飛雪關的秦國陪嫁官員、侍從們,無不拚命趕過來。
人人面若死灰,到了近前,有跪的,有拜的,有不顧禮儀直衝到近身處來的。
所有人都只知道呼喚出一個詞:「公主!」
然而,再也沒有人應答他們了。
燦爛驕陽下,大秦國最美麗的公主,如一朵凋零的花,無力地倒在大楚國帝后的臂彎中,再也不曾動彈一下。
只有容若臉上、身上、腳下,那點點滴滴的鮮紅,觸目驚心的昭告所有人,悲慘的事實。
整個飛雪關都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大秦國安樂公主病危的消息,讓所有人心中如懸巨石。
前後兩批隨嫁人員和護送之士,加起來有超過一千秦人暫時駐在飛雪關,人人都惶恐不安,如喪考妣。
安樂的隨嫁之人中,有極出色的大夫、御醫,也備有各種名貴藥物,而楚國也立刻調動一切力量,在短時間內把一切能找到的好大夫和藥物全部調來。
但是,這一切都是徒勞的。
安樂足足暈了三天,三天內,無數個醫生把過脈,每一個人的醫術都可稱得上出色,可是看診之後,所有人的臉色都是慘淡如死的,沒有人再去開方子,大家唯一能做的,只有搖頭。
秦人陪嫁的侍女宮娥早已哭聲一片,誰也不知道在公主逝去後,她們這些流落異國的卑微之人,會有什麼樣的命運。
縱然女官們連聲喝斥,不許她們痛哭添晦氣,也完全不起作用。
只是這下層的悲苦迷茫,高高在上的一干人等,暫時是管不了的。
行在最大的房間充做了安樂的病房,以屏風分隔內外。貼身的侍女宮娥們在床前服侍,任何時候都至少有兩名以上的大夫留在楊前。
楚韻如也一直守在床前,含淚看著那花一般柔美清麗的女子,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點凋零殘敗下去。看著她的面容越來越蒼白,氣息越來越微弱,楚韻如時不時失聲痛哭。
送嫁的秦國官員、隨嫁的秦國高等女官和太監總管們,也日日夜夜守候在外問,半步不敢離開。
至於容若,他早就急瘋了。發脾氣,罵人,打爛東西,所有情緒失控的事他都做過了,在安樂床前轉來轉去,走得地面都被磨薄了一層。
低頭看安樂憔悴的神容,耳旁聽楚韻如痛哭的聲音,他一跺腳就衝出去,抓住在房外的性德,直接扯著他的領口問:「到底怎麼回事?你答應過,你會好好照顧她的。」
性德看似全不因安樂的生死而有任何負擔,平淡地道:「公主堅持要到皇陵探望秦王陛下,誰料遇上刺客被圍殺,在混亂中,刺客脫手射向公主的箭雖沒有射中,但因為是擦著頭射過去的,箭上的內力,已經把公主震得重傷,只是公主害怕秦王陛下降罪給我和蘇良,所以要求我用銀針把她的傷強行壓下去,瞞過了秦宮中的太醫。後來我們又一路趕來,鞍馬勞頓,公主的傷本來就在要害,現在雙倍發作起來……」
他淡淡說來,語氣平靜從容,不帶半點起伏,卻又異常清晰,房裡內外二間,所有人,無不聽得清清楚楚,剎時間,不知多少人變了臉色。
而容若早就聽得全身顫抖,怒喝一聲:「你這沒血沒淚的混蛋。」他一拳重重打在性德胸口。
性德武功早廢了,而容若還真有點半桶水功力,這一拳全力打出,性德被他打的後退一步,容若還不放過,撲過來大叫著拳打腳踢。
性德一語不發,卻也一動不動,由他亂打,連眼神也沒變一下。
其他的軍士官員們,倍加為難,既覺得蕭性德這個人確實冷血無情得該打,也覺得皇帝這麼一個打人法,也太失體統了。只是皇帝如此盛怒,又有哪個不要腦袋的敢上去勸。
蘇良與趙儀怔怔站了一會子,最後鼓起勇氣街上去拉容若:「你先住手,聽師父解釋啊……」
奈何兩個人合力都架不住一個已經發了狂的容若,幸得這個時候,楚韻加快步出來,目中含淚地斥道:「你胡鬧夠了嗎?鬧出這麼大動靜幹什麼,唯恐安樂不受驚擾是嗎?」
容若立時像洩氣的皮球一樣靜了下來,他輕輕甩開蘇良和趙儀,惡狠狠瞪了一眼性德,眼圈通紅地重新又回到裡間去了。
此時此刻,面對所有秦人射來的仇恨目光,以及楚人同樣不以為然不太贊同的神色,只有性德還能保持那種超然的平靜,目光淡淡掃視一下四周眾人,轉身往行在外去了。
恰在此時有個秦國中等女官急匆匆進來,同他擦身而過,在房外通報,喚出其他幾名高等女官和總管太監,低聲說了幾句話。
其中一人臉上怒色一隱即現:「這還用稟報做什麼,直接杖斃,喝令其他所有人觀刑。」
此時容若已坐在安樂床邊,呆呆望著她,對於身外諸事,竟是完全無知無覺。
倒虧得楚韻如耳目靈敏,雖在裡間,卻也聽得到外頭的聲息,徐步轉出屏風,在房門前止步,輕聲問:「怎麼了?」
一名女官施禮道:「是我們管教不嚴,幾個不懂事的宮女太監竟想逃走,我們正要下令處置。」
楚韻如心中歎息,果然下民如草芥。身為陪嫁的隨員,面對秦楚兩國敵友難分的關係,誰能不擔心公主逝世後,自己的命運呢?換做狠毒點的君王,就是下令讓所有秦人陪葬,就此名正言順,除掉一切隱患也是可能的。
「公主生死未卜,正要放生積德,為公主祈福,切不可輕開殺戮。」
幾人互相遞了幾下眼色,便都點頭,表示願意聽從她的意思。
適時,裡間傳來容若一聲喜極呼喚:「安樂,你醒了……」
楚韻如為之一震,轉頭就往裡去。其他幾名秦國的女宮和總管太監也都是臉現喜色,興奮之下,竟是連規矩也忘了,不經傳喚,便直往裡闖,紛亂間,幾乎把整個屏風都給推倒了。好在這個時候,誰也顧不上計較他們的無禮,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床上那數日暈沉,堪堪醒來的安樂身上。
安樂的眼神幽幽,凝望著容若,輕輕道:「容若,你瘦了。」
「哪裡有?」容若摸摸自己的臉,強笑道:「你病糊塗了,我好得很呢,你要能快點好起來,陪我回京,我們就會很快胖起來的。」
安樂輕輕笑了,那笑容虛弱而蒼白,她的聲音那麼低微,低得幾乎聽不見:「恐怕我是不行了……」
「怎麼會?你不過是太勞累罷了。」楚韻如輕聲勸慰:「好好休息幾天,就能恢復了,到時我們一起回家,好嗎?」
「家?」安樂眼神微微動了動,眸中漸漸有了些濕意,遙遙秦都,迢迢楚京,哪一處,是她的家鄉?眼前摯友,萬里骨肉,又有誰才是她的親人?
「是啊,咱們一起回家,我大赦天下,為你祈福。」容若強忍著眼中的淚,勉力地微笑。
安樂輕輕一笑:「國家律法,豈可因一人一事而廢,此事斷斷不可。我死之後……」
容若大叫:「你不會死的。」
安樂被這一聲喊震得眉頭微蹙,低咳兩聲,臉色愈顯蒼白。
楚韻如狠狠瞪他一眼:「你胡鬧什麼!」忙俯下身,輕輕拍拍安樂的胸,為她順氣。
容若再不敢出聲,只怔怔站在那兒,惟眼中的悲痛無依,令人見之惻然,良久才痛道:「安樂,為什麼這麼傻?如果在秦國時,你就好好治,也許不會……」
安樂微笑搖頭:「我知道,他們兩個是對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無論如何,我要保護他們,我要他們安全。」
楚韻如不得不用帕子掩了眼睛一會兒,這才能如常說話:「你太累了,別多說話,好好休息。」
安樂無力地搖頭:「我若不說,怕是沒機會說了,我死之後,就把我葬在這兩國的邊界吧……」
容若聲音已然哽咽:「你不會死,我不聽你這些糊塗話……」
安樂溫柔地看著他,神色如看著一個任性得不肯面對事實的孩子:「不要為我難過,人誰無一死呢,我曾經得過你們這樣傾心相待,便是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了。在這個世上,我不恨任何人,包括……」
她語聲一頓,然後道:「我已是秦國出嫁之女,又還沒來得及踏進大楚皇宮,不必為我大興宮室,大造陵墓,只要這邊境之間的一抔黃土就夠了。讓我日日夜夜,可以守望兩個國家,死若有知,我的魂靈,也會盼著兩個國家的百姓能夠康寧太平,我……」
她凝視容若,眼神裡有萬千哀懇:「我只盼著,他年兵戈若起,無論是秦擊楚,還是楚伐秦,大軍都必須踏平我的墳墓才能再前進,我只盼著,那一刻,兩國君王、臣子、百姓、軍士,總有幾人能想起,有一個弱女子,誠心誠意,盼著兩國和睦,盼著兩個國家,都不要再有人死於紛爭,再不會有人的鮮血,流在這片土地上……」
她話語悲涼如此,卻又真誠如斯,房內不止容若和楚韻如傷心欲絕,秦國眾人悲痛萬分,就連一干楚人也都露出感動之色。
容若嘴唇顫動,想說話,卻又說不得話,楚韻如早巳泣下成聲,幾個秦國女官和太監早巳哭拜於床前,有人伏地大哭,有人顫聲相勸。
然而,安樂只是微微搖頭,她彷彿要把最後一點生命的力量用盡一般,仍在努力地交待,只是她的呼吸已經越來越急促,語聲也斷斷續續,十分艱難:「至於我的隨嫁之……人……就讓他們……都回國去……吧……我已身死,又何必……強留他們,永離故土……替我傳信給皇兄……身死之難……是我自己招來……與他們無關,切切不可怪罪……他們……讓他們……」
她的聲音漸漸微弱至不可聞,而跪於床前的一干人等,無不叩首大哭,公主瀕死時這一番交待,對她如此關愛的楚王必不違背,這等於是給了他們近千人一條光明的未來之路。
然而,安樂救得了旁人,卻救不了自己。
她很努力地伸出手,卻不知在虛空中有什麼可以抓住。容若和楚韻如忙伸手各握住她一隻手,用的力量那麼大,那麼大,彷彿想要將生命傳遞給她一股。
然而,安樂只是微微地笑,那樣安詳而寧靜的笑意,徐徐在她蒼白卻美麗的容顏上展開。
安樂溫柔的眼神一直凝望著容若和楚韻如,直到眸子漸漸失去焦距,漸漸透出灰白慘淡的死亡氣息。她的眼神悠遠而迷茫起來,不知是再也看不見任何事物,又或是穿越了無數空間,回到那座養育她十餘年的美麗宮殿;又或是透過無限的時光距離,看到了許多許多年前,無邪的稚兒,水晶般的歲月。那個時候,他們相約一起長大,永不分離;那個時候,她的哥哥對她說,安樂,安樂,有哥哥在,你不要怕,哥哥會保護你……
她微笑著輕輕動了動唇,喚出兩個字。然而即使容若俯首在她耳邊,也不曾聽清,她喚的到底是什麼。
在那最後的一刻,她呼喚了誰?是容若,是納蘭,是皇兄,又或是大秦……
然而,再也沒有人知道了。
是誰泣不成聲,哭倒床前;是誰憤而擊柱,指間鮮血淋漓;是誰痛哭失聲,高呼不止;又是誰仰天長嘯,悲憤莫名……
這一切,她已經再也不會知道了。
大秦國以帝姬而許楚王,行至邊境飛雪關,安樂公主因病而逝。
楚王傷心欲絕,數日之內憔悴幾至不起。後又怒責平日最倚重之貼身侍衛蕭性德,當著無數人的面,大聲喝斥:「你走,你走,我再也不要看見你。」
眾人勸之無效,蕭性德單身獨騎而去。其後楚王長守公主榻前,不肯相離半步,後得眾大臣苦勸,方才忍痛回京。
安樂公主葬於兩國交境之處,秦楚任何一方,若有意興起干戈,軍隊必須踏過公主陵。其後十五年,秦楚之間,再無交兵,世人感歎,此皆公主之遺澤也。
此事廣傳天下,當世皆感楚王待秦姬之深情重義,後世之人,更由之演繹出無數感天動地的絕世情傷傳奇故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