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沉的大殿裡,幾乎已滿滿跪了一地人。而他們保持這種跪拜的姿勢足足有一個時辰了,但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依然只是沉默地翻看著案上的文書,連眼皮也沒抬一下。
沒有人敢出聲,沒有人敢有任何動作,哪怕有人帶著一身的內傷、外傷沒有治療,哪怕早巳跪得全身發麻,他們也只能努力保持著恭敬順服的姿態,等待著君王的處置。
一片靜寂中,彷彿等待了足足百年,寧昭的聲音,才慢慢響起:「朕飛鴿傳令去攔截安樂的軍隊在路上遭到了一群黑衣人的伏擊,他們全都被打暈,剝光了衣服,扔到了官道遠處荒涼的地方。因為那一帶不許百姓出入,所以一直到搜拿刺客的人從那邊經過,才發現他們。在那之後,有人很神奇地通過了皇陵的關卡禁衛,穿著官兵的衣服,混在了軍隊之中。」
「安樂暈倒之後,忽然煙霧四起,而火把也紛紛熄滅,之後各方將領,令出不一,軍隊一片混亂,雖然這段時間短得連半炷香都不到,但等到煙散燈明之後,刺客已經不見了,而直到事後朕派出人仔細探查,才在那裡發現了好幾條地道,不過所有地道口都已做好偽裝,黑夜中不細看,根本無法發覺。」
他一字字徐徐說來,語氣低沉:「對於這一切,你們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眾人只是以首叩地,誰也不能發聲。
「朕派出人手仔細詢問每一個被攔截的士兵,讓他們回憶被攻擊時的一切細節,不曾漏掉絲毫。根據他們回報敵人使用的招式,以及經過驗看他們所受的傷,可以確定,攻擊他們的是我們本國的江湖人,雖然他們有心隱藏身份,但武功上的痕跡無法掩飾。這裡,就是可以確定的武功、招法,以及擅長這種武功的門派。」寧昭信手丟下一疊紙。
跪拜在眾人之首的頂尖高手,顫抖著伸手把紙拾起來,卻不敢細看,只是無聲地向身後其他人傳去。
「濃煙應該是魔數擅用的迷魂引。這種東西不過是江湖上的鬼域伎倆,在戰場上原本無甚大用。因為再厲害的煙霧,在大範圍的戰場上,也會很快被風吹散,所以兩軍交陣,極少用此手段,朕的禁軍雖然精銳,卻也沒有應付的經驗,一時之間措手不及。雖然那濃煙很快就散掉了,但是,你們要殺的人,卻已不見了。」
寧昭語氣也無甚怒氣,卻讓人聽得只覺手足冰涼,心膽皆寒。
「左伯倫和其他的分部將領都是軍中英才,處變不驚,在如此混亂狀況之中,仍然努力保持圍困的陣形不亂,但是偏偏士兵們聽到無數意義混亂的命令,真正的命令反而無法下達,使得軍隊不能無法及時應變。據報,這應該是擅長口技的人在模仿各處的將領胡亂發令。」
「他們裝成士兵混在軍隊裡,聽清楚了各處大小將領們發令的口音,所以等到濃霧一起,燈火一滅,及時四下發令,攪得軍隊大亂,這等學舌之技,是江湖上下九流的招術,但也有不少門派精此一道,現在我秦國所有擅施此技的門派,也都已記錄呈報上來了。」
寧昭信手再拋下一個小本子,又說:「所有火把也查過了,有的是被掌風所熄,有的是被飛沙碎石所熄,還有一些是被暗器熄滅,其中一些比較特殊的暗器已然列名呈錄,而擅於使用這些暗器的江湖人物、武林門派,都在這裡了。」
他拋下第三份名冊,又道:「經過仔細查驗,那地道是臨時緊急挖出來的,出口就在皇陵旁,能在短短幾個時辰內,擋出幾條地道,還不驚動地道上的人,這等手段據說非最擅潛蹤隱跡、潛行暗探的迷天盟莫屬。」
他的目光徐徐巡掃下方眾人:「所有的一切線索,都指向我大秦國武林各派,為什麼你們沒有及時報上來?朕一直以為是楚國的內奸、暗探們動的手,這幾日以來,所有的搜查追尋全以此為目標,直到剛才,直到剛才,朕才知道,原來全都錯了,出手是本國的江湖人士,追查的目標一錯,方法自然更加大錯。三天,已經耽誤了三天,這三天時間,足夠他們所有人遠走高飛。」
他的語氣裡終於透出森森寒意,凜凜殺機:「你們都是頂尖的高手,江湖經驗亦極豐富,你們當夜親身經歷一切,就一個也沒發覺,這些江湖各派人馬嗎?」
眾皆顫慄不止,俯首叩地。
寧昭森然冷笑:「還是,其實你們早巳與他們勾結……」
「陛下,臣等受陛下天高地厚之恩,怎敢有一絲背離之心,只是,我們這些人,也大多出身武林各派,當日出手的,有些甚至像是師門中人,我們……」
「陛下,都是我們一時糊塗……」
「陛下,臣等只是一時不忍報出師門的名字,又怕自己弄錯,變成忘恩負義,出賣師門的小人,陛下……」
寧昭漠然道:「所以你們什麼也不說,你們不止是怕師門有禍,也怕連累你們自己,你們以為,只要你們閉上嘴,朕就查不出來了。」他眼中厲厲寒光,摧人肝膽:「你們以為,除了你們,朕手上就沒有別的人可用,別的人可問,沒有別的人懂得武林奇招、江湖秘技了嗎?」
眾人全都如牛羊一般俯拜於地,頭不敢抬,腰不能直。的確,誰也想不到,寧昭的思緒如此細密,對事件細節的查問如此注意,更不知道,除了他們之外,寧昭手上還有那麼多可用之人,而事情的真相,竟又揭穿得這麼快。
在所有人忐忑不安,伏地請罪時,寧昭卻只覺一種徹骨的疲憊。
原來,人算終究是不如天算的,他千算萬算,竟完全算漏了江湖人士。
這也實在不能怪他,江湖人物,草莽稱雄,與他這人中帝王,本就不太相干。何況天下也只得一個衛孤辰,其他所謂江湖高手,在武林中稱稱雄倒罷了,真的上戰場,一百個武林好手聯合起來,未必打得過三百個久經訓練擅於配合的士兵。就算是真把大秦國武林精英全集中起來,正面做戰,也肯定是不及禁軍精銳的。
可惜的是,江湖上的那些鬼域小人,根本就沒打算過正大光明打一仗,他們做的事,甚至連偷襲都算不上,他們只是用不入流的方法,為他們自己爭取了半炷香的時間逃命罷了。
真正的兩國相爭,戰場爭鋒,這些江湖手段,肯定是不值一提,然而,也正是這種下九流的卑劣手段,讓他費盡千萬心思,押上無數賭注,甚至捨掉生平唯一的摯友,又對納蘭明做出若干妥協之後的計劃,就此化為泡影。
而寧昭雖然耳目廣佈,勢力通天,但一直以來,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衛孤辰的勢力、納蘭明的黨羽,以及楚國的暗探上,根本沒花心思在國內武林門派上,現在臨時要去搜尋相關情報信息,捉拿衛孤辰,又談何容易啊!
寧昭咬咬牙,只覺那如火如沸的仇恨分明在煎熬著他的心。怪不得蕭逸要藉濟州之局,困舉國英雄。果然俠以武犯禁,那些個私設香堂的江湖草莽也是國家一患。原本是想等先平定朝局中一切隱患,除掉前朝的叛黨餘孽之後,再考慮收草野之武力,現在看來,這一切,都要提前了。
沉重的疲憊感一層層壓迫下來,他卻努力坐正身體,努力保持平靜的神容面對他那待罪的臣下。他是秦國的君王,他沒有資格休息,沒有資格感到疲俗,沒有資格悲傷失落,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盡可能挽回曾經的錯誤。所以他還必須再一次把整件事重新傾聽一遞,期盼著可以從中找到一絲線索。
「左伯倫。」
「臣在。」跪在一角的左伯倫低聲應道。
「把整個變故再說一遍。」
「是,當時臣等已經圍住了刺客,刺客已受重創,雖然他一直往前殺過來,雖然軍士們紛紛戰死,但我們鐵桶般圍困的陣形一直沒有變。我們分成十幾層佈防,每一道防線一被他突破,就立刻撤到後方,再布一層防,這樣,我們的防陣,層層疊疊永無斷絕。而幾位內廷高手,也一直與他纏鬥,令他無法全力突圍,我等勁箭強弓,也不斷在消耗他的力氣,沒想到這個時候,公主忽然闖進了戰局。」
左伯倫努力不讓自己的語氣有任何不平和憤怨:「據守護關卡的將領後來回報,公主一直追問陛下的情形,他們不清楚,不敢妄答,公主就一路大喊著皇兄,催馬直闖,將士們不敢玷辱公主金玉之體,所以無力阻攔……」
左伯倫一句句說,寧昭只是沉默地聽。
他知道所有參與圍捕的將士、高手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如果沒有安樂的忽闖戰場,如果不是因為不敢誤傷公主,如果不是安樂受傷落馬,他們不會軍心大亂,陣形散潰,若不是安樂的出現,就算那些江湖人施出下三濫的手法,也未必可以那麼順利地把人救走。
該怪安樂的吧?寧昭黯然地想,然而,如何怪她?
旁人不明白,可是他知道,為什麼安樂千里奔喪不辭勞苦地趕回來,旁人不理解,但他清楚,為什麼安樂不顧生死地衝向險地。
他把她做籌碼送去異國,她卻不忍他一人悲苦孤單。
他傷盡她的心,她卻在刀光劍影中,不顧安危地四處尋找那負她害她的哥哥。
心頭隱隱的痛楚,讓他猛然站起。
左伯倫愕然止住敘述,迷茫地抬起頭望著他,不知君王將做何處置。
但是,寧昭卻連看也沒有再看他一眼的大步走出去了。
寧昭逕自往安樂所居的殿閣而去。
自從安樂被送回宮之後,她的殿宇內就有太醫不斷出出進進,宮裡最珍貴的藥物流水般的往裡送。
雖然在太醫們為安樂診治過後,都一致認為,那刺客險惡的一箭失了準頭,並未射中她,安樂只是疲乏過度又兼受驚才暈倒,但寧昭仍不放心,派最好的太醫時時看顧,一日三次的為她把脈看診,調養身子的藥也總是最好的。
只是這幾日過於忙碌,他竟也沒抽出多少時間來看望安樂。直到此刻,心間忽湧起深深的期盼,早些見到他那一母同胞的妹妹,見到那個不論多傷多痛,依然會護他助他為他著想的親人。
寧昭踏入外殿之時,宮女太監們便已跪了一地。蘇良和性德自安樂回宮後就一直隨侍在旁,但現在安樂困於床榻,不能像上次那樣維護他們,限於禮法,二人也只能留在外殿,算起來,沒把他們趕出宮,已經是給大楚國天大的面子了。
此時寧昭進殿,蘇良遲疑了一下,見一旁性德已經行下禮去,這才跪拜相見。
寧昭入得殿來,目光只牢牢盯在性德身上。從來不曾見過一個人,哪怕是跪拜於地,卻依舊高不可攀,屈膝俯首,於他來說,僅僅只是最簡單的禮節,於他的清華高潔並無半點損傷。
寧昭定定望著性德,有關容若身邊的人和事,他都調查得無此細緻,哪怕一個小小丫環,相關的資料也有兩三本,獨獨這個蕭性德,有關他的一切,加起來不到兩頁。調動所有耳目,用盡所有力氣,得來的只有四個字——深不可測。
來歷深不可測,本領深不可測,行事深不可測。
寧昭一生聰明果決,料事少有不中,只有對這個人,完全無法看透。
容若,蕭若……那個沒有本事的君王,何德何能,竟得如此人物赤膽忠心相輔相助。
眼睛無法從性德身上移開,心底卻有淡淡的失落,他對這個人的瞭解少得可憐,但所有的資料都說明了一件事,此人對容若是完完全全,死心場地,忠心不改。想要收為己用,斷無可能。
淡淡吩咐了一句「平身」,望著性德從容起身,他輕輕問:「為什麼陪伴公主去皇陵?」
性德看起來畢恭畢敬,卻偏偏讓人感覺到全不在意地答:「公主擔憂陛下,所以一意前往。外臣奉命隨侍,只得遵從。」
「你們怎麼知道宮中的密道?」
「外臣自是不知,是公主打開的密道。」
寧昭眼神冷冷:「你可知道,因為你們闖進戰場,放跑了一個刺客?」
「外臣自知莽撞,願領陛下罪責。」依然是恭敬至極的回應。
寧昭聽了冷冷一笑:「其實你們沖不衝進去,也沒什麼大關係,當時有很多江湖草莽出手助那刺客,朕聽下屬細報卻倒覺得,那些江湖人物配合得太過默契,不同門派的人,怎能如此配合無間,朕倒是懷疑,有一位高人,在暗中指揮全場的行動,你是人中俊傑,也曾親歷當時變亂,不知可看出什麼端倪來?」
性德垂眉斂目,中規中矩地答:「外臣當時只知保衛公主,實在無暇他顧。」
寧昭冷笑:「把她保護得昏迷不醒,躺在病床上被送回宮嗎?」
性德垂首:「外臣失職,請陛下責罰。」
這樣的順從,這樣的柔軟,讓人一拳打去,只有打中一團棉花的悶氣感覺。
寧昭挑挑眉,幾乎是有些憤然地說:「好,既然你也知罪,那不……」
「皇兄,全都是我的錯,與他無關。」
隨著殿內傳來的急促叫聲,安樂快步衝了出來,幾個宮女想要攔她,都被她強力掙開,宮女們對她不敢使力,只得由著她掙脫。
安樂攔到寧昭與性德之間,眼中全是防備:「是我一意孤行,他是下屬,不能硬擋,只好由著我,皇兄若要降罪,只管降給我就是。」
寧昭心頭微痛,他的妹妹,如今卻用如此懷疑和防範的眼神盯著他,以一個如此保護的姿態守在蕭性德身前,倒像他是個惡魔,一不小心,就能把那人給吃了一般。只是,他現在,卻連怪她的資格都沒有。
一個把祖母的葬儀當陷阱,把朋友的生命做誘餌的人,還值得讓人相信嗎?
她要護著容若的下屬,本是理所當然的。
寧昭盡力展開一個微笑:「安樂,你身子還虛,快回去躺著。」
安樂固執地攔在蕭性德之前:「皇兄答應我不要怪罪其他人,我就回去。」
寧昭見她臉色蒼白,神色憔悴,想她一路趕回來的辛苦勞累,心頭終是一軟,抬頭再看看蕭性德,心中也覺甚是無奈。他對蕭性德也只是懷疑,一來沒有證據,二來也並不是真的十拿九穩,這蕭性德又是容若看得極重的人,真把他怎麼樣了,好不容易同大楚訂好的關係,怕也要破裂毀壞了。
見到妹妹如此一意維護,他也得歎口氣,笑道:「你若能答應我好好休養,善自珍重,皇兄不怪罪任何人。」
安樂見他在眾人面前發了話,心間才稍稍一鬆,低頭道:「我只是受了驚,又有些累,並無大礙,皇兄不必擔憂。」
寧昭點點頭,還想再寬慰兩句,卻見安樂已然抬首道:「我休息了幾日,已是好了許多,楚王還在等我,我也該動身了……」
寧昭臉上剛剛展露的笑意,也不由微微一僵,眼神深澡凝在自己唯一的妹妹身上。她到底還是不信他的,所以才要立刻動身離開,倒似這大秦國皇宮是虎穴龍潭,多待一日,容若的下屬就有殺身之禍一樣。
「何必這樣急,多歇幾天再動身吧!」
安樂平靜地搖頭,兄長那一瞬間黯然的眼神,已經再也不能觸動她了:「皇兄,我現在已經是大楚的王妃了,剛剛行過婚禮,隨夫歸國,卻鬧出這麼大的事來,怎麼好再繼續耽誤?楚王答應在邊境上等我,也不能叫他們那麼多人一直等下去,我若不能及時趕回,同他一道回京,這一場迎親之喜,豈不成了笑話!」
句句說的都是大道理,半點也叫人反駁不得,寧昭也知道要安樂長時間留下是不妥的。本是他自己推出去的妹妹,如何又定要留下,更何況安樂怕遲則生變,他又何嘗不怕。這一場聯姻牽繫著他最深的機心,隨安樂陪嫁的人很多都是負有使命的傑出人才,安樂要是遲遲留在秦國不去,他們也就無法名正言順踏上大楚的土地,進入大楚的宮廷。
然而,這樣淡漠的決絕之詞一旦真的從安樂口裡說出來,卻又叫他百感交集,心頭悲切。
他慢慢走上前一步,輕輕伸手,把安樂擁入懷中,這完全不顧宮中禮法的真情流露,令得四周諸人紛紛低頭,不敢直視,惟恐多看了一眼之後會有莫測之禍。
寧昭的聲音極低極柔也極輕:「安樂,還有什麼,是我可以為你做的?」
安樂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輕道:「我希望在離開之前去看望納蘭玉。」
撫在她發上的手倏然一僵,寧昭不得不用一個深長的呼吸來壓抑心頭的隱痛,良久,才道:「好!」
納蘭玉回京後一直在相府休養,每天登門拜望探視的人數之不盡,但納蘭明一概讓管家出面接待,所有禮物不客氣地收下,答以「公子虛弱,不能待客」,就把人全部打發走了。
但安樂畢竟與旁人不同,事先寧昭也派人來傳過話了。所以當安樂的車駕停在相府之前時,納蘭明親自出府相迎。前呼後擁的儀仗、隨從雖多,安樂卻只帶了性德,一直隨納蘭明進入相府。
穿過樓台,繞過迴廊,很快來到納蘭玉休養之所。
那是一處窗明几淨,陽光充足,通風順暢,四下綠草如茵,百花盛放的極好所在。房內燃著名貴的香料,房外是綠草紅花,古樹翠竹,還有一溪活水,不知從何而來,蜿蜒流轉,繞著假山碎石,建了松竹小橋,間或有鳥鳴鹿走,奇花異獸。小小一處園林,竟如同世外仙境一般悠然美好。便有百般煩憂,處此境地也該盡忘腦後了。
由此可見,為了讓獨生愛子休養身心,納蘭明頗費了一番心血的。然而,僅僅只是跨入室內,看到納蘭玉第一眼,這人間桃源,便成了穿鑿附會,曲意雕琢的虛假之地,徐徐清風,燦燦驕陽,也依然無法驅盡這滿室讓人心頭冰冷的寒意。
納蘭玉坐在窗前,不言不動,恍如泥雕木塑。父親的呼喚,不曾讓他轉一下頭,青梅竹馬的安樂,一步步走近,他也恍然末覺。
安樂靜靜地望著納蘭玉,那個總是白衣燦亮,光華耀眼的美少年,現在沉沉寂寂,只若死人一般。
她輕輕喚:「納蘭玉。」
納蘭玉有些遲鈍,有些緩慢地抬頭,向前望去,他的眼光漠然地掃過安樂,卻沒有一刻停留,依舊一寸寸四下掃視,彷彿迷茫地想要尋找那呼喚他的人。
安樂上前,坐到他的身旁,伸手去按他的手,卻又微微一顫。
納蘭玉的雙手全都包滿白布,不留一絲縫隙。
納蘭明在旁低低道:「那天他用手著力在地上拚命爬,傷得厲害。回來的時候,還是不斷地尖叫,瘋狂地掙扎,最後不得不把他打暈,才能給他上藥。開始的幾天,他每天都像野獸一樣地嚎叫,不停的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撕掉,包紮好的傷口他也要毀壞,我不得不讓人把他綁起來,直綁了四五天,他安靜下來,再不掙扎反抗,才放開的。可是,他就變成現在這樣,好像什麼也看不見,有的時候可以聽到一些動靜,又好像並不明白,每天反反覆覆說的,也就是一兩句話。」
縱然他久為一國權相,慣見風雲變幻,說起愛子慘狀,語氣也顯得沉痛悲苦。
安樂微微顫抖,怔怔望了目光呆滯的納蘭玉良久,眼淚才慢慢一點一點滴落下來,把納蘭玉那包滿白布的雙手,漸漸染濕了。
是那真誠的淚水,濕透了重重白布,濕潤了指尖嗎?所以那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耳朵再也聽不清世間萬象的少年,如觸電般抬起手。他茫然地四下望著,眼睛漸漸有了焦距,然後輕輕伸手,拭在安樂臉旁:「不哭,乖,不要哭。」
那麼輕那麼輕的聲音,卻聽得大秦國的一代權相全身巨震,眼中流露出無限希望,卻讓大秦國最高貴美麗的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滿眼都是祈望地看著他:「納蘭玉,你認得我,是不是?」
納蘭玉側著頭,看她良久,然後,輕輕地笑:「不要哭,沒有做錯了事,不用哭。我做錯了,也沒有哭呢!」他忽然又愣了一下,想了很久,然後搖搖頭,用孩子般軟弱無助的眼神望著安樂:「我做錯了一件事,可是,我卻忘了是什麼,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能不能幫我想起來?」
那黑色的眼睛裡,滿是期待與哀懇:「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我絕對不可以忘記的,但我就是不記得了,你幫幫我,我做錯了什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他的聲音,輕得彷彿一陣風就可以吹去,他的哀求,軟弱悲涼卻又迷茫天真。
安樂呆呆望著他,然後全身無力地跪坐下來,她慢慢伏下身,把頭枕在納蘭玉的膝上,閉上眼,沉默了一會兒,忍耐著,壓抑著,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壓不下心間那無可名狀的痛楚,最終,痛哭失聲。
大秦國的公主,如孩子一般無助地放聲大哭。忘記了禮法,忘記了身份,忘記了規矩,她只是為人生失去的一切美好,而失聲哭泣;她只是為曾經美麗的一切,全部自指間流逝而去,再難挽回的現實,而以眼淚做哀悼。
曾有過的水晶般的歲月,已遠得如同一場夢。
夢裡有一個美如明珠玉露的孩子,高叫著她的名字,拉著她上樹攀石,調皮搗蛋。他們曾跑遍御花園的每一個地方,他們曾戲弄過身旁每一個宮人,他們曾經把每一位老師氣得哭笑不得,他們曾被祖母笑容滿面的擁在懷中,他們曾讓皇兄頭疼無比,卻又寵溺偏袒。
那青梅竹馬,相依長大的少年在哪裡?那個父寵君愛,天子驕子的少年在哪裡?那個鮮衣怒馬,愛射金彈子的少年在哪裡?
大秦國公主痛哭不止,而她自小一同長大的好友,卻似茫然不知,他又重新恢復成萬事不聞,萬物不見的狀態。
有個美麗的女子在他膝前痛哭,他的眼睛卻依舊沒有焦距地望著前方,對著空氣喃喃提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為什麼我總也記不起。」
納蘭明終於不忍心再看下去,轉身快步離去。
一直沉默著旁觀一切的性德至此才慢慢走過來,俯身為納蘭玉把了一會兒脈,又把他的眼皮翻開,細看了幾回。
納蘭玉只是一動不動,任他動作,嘴裡依然只會喃喃地問那永遠也得不到回答的問題。
安樂至此才略略抬頭,滿是淚痕的臉,帶點希冀地望著性德。
可是性德卻並沒有多看她一眼,也沒有對納蘭玉的狀況解說一句,復又直起身,也轉身出去了。
安樂怔了一會兒,眼中剛剛亮起的光芒復又漸漸黯淡下去,良久,才徐徐低下頭,此時竟覺由身至心,都軟弱得連哭泣也沒有力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