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 第二十六集 第八章 孤辰劍寒
    快馬迎著急風的奔馳,夕陽之下,馬蹄聲響做水不停息的奔馳。

    蘇良大聲喊:「公主,你還撐得住嗎?」

    安樂強提精神,大聲回應:「我說過,你不要小看我們秦人,我們也是以騎射為立國之本,就算是女流,也不至於柔弱不堪。」

    看著她蒼白的臉色,蘇良嘴唇動了動,終於把想勸的話又嚥了回去。這一路伴她回京,看她不顧疲憊,不理傷身,那樣執著地趕路,若勸得動,早就勸住了。有時侯也不能不佩服,這樣一個柔弱女子,從昨天半夜,一直到現在,已是暮色四合,奔行了將近一天,不眠不休,甚至連水都喝不到一口,便是他這練過武的男子都覺有些疲憊不堪,更不要提一個柔弱的女兒家。然而,她始終是沉默著,一聲不吭,也半點不歇地趕路。

    不敢稍停,唯恐京城派出來的追兵趕上。不能稍停,唯恐去得晚了,皇陵墓合,這一生,她便再不能見祖母之容顏,不願稍停,不想讓她的兄長,一個人痛守至親之靈,哪怕多一分一刻。

    為什麼這樣執著,人死不可復生,為什麼這般不能捨棄,已逝去的人,見不見這一面,很重要嗎?為什麼這般看不開,那薄待她的兄長,一個人痛斷了肝腸又如何?重臣如宰相、親近若皇后,也不過盡過當盡的禮數,哭過拜過,也就罷了,為什麼她,就是不願在這時侯放棄。

    蘇良不知為什麼,又是心酸,又是敬佩,又覺得有些淒涼。那個皇帝和死去的秦國貴婦人,當不得這樣的真情義,卻又叫他一個旁觀的人,莫名的傷心起來,人生於世,若能有這般真心相待的親人……蘇良想起自家的淒涼身世,早不知親人在何方,更是既傷且痛。為什麼沒有親人的人求而不得,有這樣一個至親的人,卻又不知珍惜。

    安樂不願旁人為她擔憂,縱是受盡顛簸之苦,卻也強撐著無事一般,反大聲問:「蕭公子,我一直不明白,你怎麼知道慈昭殿的那個角落裡有能直通到城外的密道。」

    「我知道大部份皇宮都會有密道,而密道的存在是為了保護至高者在危急時可以脫逃,所以密道離身份最高的人,應該不會遠。而皇宮中,地位最高的就是皇帝與太皇太后。

    大秦皇帝為防備刺客,住處一夜三遷,根本無法固定,如此一來,密道最有可能出現的地方,就是太皇太后的慈昭殿中。我在機關上造詣不低,只要讓我進了慈昭殿,又沒有旁人干擾,就能很快地查出密道所在的位置了。「性德淡淡地解釋,眼神卻遙望天邊夕陽,那血色的夕陽,在暮色中,沉沉重重,直壓人心,天地間,疾風浩蕩,高天上,竟隱有烏雲四合,大有風雨欲來之勢。

    今夜的大秦國,風雨將至,注定了,血流遍地。

    耳旁傳來安樂真誠的聲音:「蕭公子,謝謝你,謝謝你支援我,保護我,謝謝你為我找到密道,謝謝你,為我搶到快馬,如果沒有你在,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也許只能什麼也做不了,困坐在皇宮裡痛哭。」

    性德沒有說話,這個身為公主,卻可以真誠對侍衛道謝的女子,這個受盡辜負,卻終究不肯負親人的女人,這個生來嬌貴,而今吃盡苦楚,卻絲毫不悔的女子。

    他慢慢垂下眸,當她發自真心道謝時,可明白,自己的諸般相助,為的是另一樁隱秘的目的。為了私心的一點小小願望,利用這樣美好的女子,這樣純淨的感情,到底該不該?

    心頭忽然一震,他愕然仰頭望浩浩雲天,從什麼時侯起,他這無心無情,無善無惡的人工智慧體,竟也會考慮該不該這樣毫無意義的問題了。

    他就這般怔怔望向遠方,任快馬載著他,急馳皇陵。

    如許夕陽真如血。

    「性德。」容若驚叫著從夢中醒來。

    「怎麼了?」楚韻如也被驚醒過來:「做惡夢了?」

    容若伸手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我夢見性德出事了。」

    楚韻如輕聲道:「咱們都出了事,他也不會出事的。有時侯,我真想不出,這世上能有什麼人能讓他出事。」

    對於楚韻如盲目的信心,容若不知該說什麼,好一陣子,才苦笑著道:「我是不是很可笑,明明知道,性德他比我本事無數倍,明明知道,沒有我在旁邊拖累他他想做什麼都會很自由,可就是忍不住擔心。」他搖搖頭,輕輕歎道:「他雖神通廣大,畢竟已經失去了武功,更何況,現在的大秦京城,只怕才是真正的危機四伏,一觸即發呢!還有安樂,雖說以她的身份,不易出事,但現在那邊局勢只怕極之複雜,萬一……」

    他一字字地說,語速極之緩慢,忽的猛力抬手,用力往床頭一捶。

    楚韻如低低驚叫一聲:「你做什麼?擔心他也不必和自己過不去。」

    容若低下頭,半晌才道:「從來沒有哪一次,我明知道我的朋友在危難中,可是我卻只是什麼也不做地等。我明知道性德要做的事很危險,卻還是由著他一個人去了,我……」

    他伸手又想捶床,楚韻如輕輕按住他:「所以我們才很高興,因為,你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容易衝動了,你已經能夠冷靜地思考,知道怎麼做才對你、對他、對大家都好。只要你不在險境中,就算事情暴露,寧昭也未必敢做什麼,相反,你要是回去了,才會成為每個人最大的拖累。」

    容若苦笑:「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只是,想到性德在努力去做些什麼,我卻不能幫忙,不能給他任何支援,反而像逃兵一樣,拚命和大家一起逃離秦國,我心裡就……」

    「你不認為,讓他安心去做他想做的事,就是對他最大的支援嗎?」楚韻如微微一笑:「試想,如果你硬要跟他在一起,只怕就算他心中不安,也寧可虧負了旁人,什麼也不做,也要盡量保證你的安全吧!」

    容若退疑了一下,想了想,終於沉沉點頭:「韻如,你說的是。」

    他伸手推開床前的窗子,江上冰冷的風立刻呼嘯而入,他卻恍若無知無覺一般,只靜靜凝眸去望那天邊一輪孤月,良久良久,不言不動。

    楚韻如也不開口勸他,只是微微一笑,自旁邊拿了件厚實的衣衫,為他輕輕搭在身上。

    容若輕輕握住楚韻如的手,眼神卻一直遙望著那無限遠的地方。

    性德、安樂、蘇良,你們一定要安全地回來啊!

    也許是心境過於不安,夜夢驚醒之後,雖說有楚韻如多方勸慰,容若終還是難以再次入睡。披了衣裳起來,便到甲板上去散步。楚韻如知他心境不安,便也由他去,並不相攔。龍船之上,自然密佈侍從與宮人,遠遠地見著容若,就被他抬手放在唇邊,做勢止住了行禮參拜的動作。又見容若揮揮手,便都知機地遠遠退開。

    容若走上甲板,卻也微微一怔。極空曠的甲板上,所有的兵士早就散得老遠,宋遠書和陳逸飛並肩而立,面對江流,不知在低聲說些什麼?

    容若見了不覺一笑,大步走近:「這麼晚,睡不著的人,原來不止我一個。」

    二人見他到來,也不拘束,草草施過一禮便算。

    宋遠書待他走近,才沒好氣地道:「我們心憂國事,身在危地,旦夕難安,這麼多日來,何曾有一夜睡好過,哪裡比得某些人,牙床軟枕安睡去。」

    容若對這等譏諷之言,聽而未聞,乾咳一聲,走過去與他們並肩站在一起,深夜的江風,吹到身上,倍覺涼意,半夜起身,草草一束,也沒好好紮起的頭髮,頃刻間被吹得紛紛亂亂,一如容若此刻的心境:「你們睡不著,是不是也在擔心性德?」

    宋遠書莫名其妙道:「我與他有什麼交情,擔心他做什麼?」

    容若微微側頭看他一眼,淡淡月色,在他半仰的臉領上,灑下一片輕柔的銀暉:「你們會幫他的,是不是?」

    宋遠書的眼神漫然游移:「皇上說話,高深莫測,恕微臣不明白。」

    容若苦苦一笑,微微垂眸:「你們會幫他的,就算不是為了我,為了楚國也一定會的。」

    宋遠書冷冷瞪他一眼:「皇上說話仔細一些,你這般信口開河不要緊,只怕旁人看了,還不知道我們君臣在密議什麼大事。」他信手往四周護衛船隻一指:「許將軍他們,一直是眼也不眨地盯著咱們,只這龍船之上,耳目就不少。」

    容若笑著聳聳肩:「龍船上的耳目自然是不少的,可深更半夜,兩位大人在這裡,難道真是睡不著覺,吹吹江風看看月?我上來時就瞧見張鐵石他們那幫子人,明明不當班,怎麼也半夜在甲板上、船舷上到處閒逛著呢!我瞧如果秦人有任何一個靠近的距離足以聽清我們的談話,就會立刻被他們拉著攀交情,聊家常了吧!」

    他說來有趣,陳逸飛聽得也不覺一笑。秦楚說是姻親,暗中勾心鬥角之事,數不勝數,彼此耳目刺探,這也算是最平常之事了。這一路行來,秦人和楚人都是一有機會,就會偷聽偷窺對方,也同樣,周密小心地防備對方偷聽偷窺,當然,表面上,彼此還是和氣親熱如同一家的。這等遊戲的規則,雙方心中都是雪亮,只要不扯破臉,大家也就打著哈哈,你好我好大家好地過去了。

    宋遠書卻是沒有多少開玩笑的閒情,冷然道:「陛下,微臣不知道你在指什麼,微臣也不想知道。微臣只不過希望你明白,秦王的厲害絕不是表面上所見的那麼簡單,秦人的密探能力,也從來防不勝防。入京之後,我就從來沒有試圖和我們暗裡的人馬做過任何聯繫,以免正中秦王下懷,陛下,你想讓我們幫什麼?」

    容若苦笑一聲,搖搖頭:「我知道,我太任性,讓你們十分生氣,好了,我不說了。

    他幾乎是垂頭喪氣地轉身離開。

    陳逸飛見自家皇帝一副灰溜溜如霜打的茄子般的樣子,不覺眉頭輕皺,低喚一聲:「陛下。」

    容若立刻止住步子,轉過身,眼睛閃亮地看過來。

    陳逸飛也有苦笑的衝動,卻不理宋遠書那不贊同的眼神,淡淡道:「我們時刻身陷秦人的視線中,就算可以隔絕他們偷聽我們的談話,卻也不敢和其他暗裡的人有什麼聯絡,但我們卻有辦法,把我們這裡發生的事,以看似漫不經心,或最平常最簡單的行動方式,讓有心人明白。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自然有人會去決定。正如陛下所說,如果是對楚國有好處的事,我相信,一定會有人去做的。

    容若歡呼一聲衝過來:「陳將軍,你真是個大好人。」

    陳逸飛飛快往旁邊一閃,躲過天下第一瘋狂皇帝熱情的擁抱,嚇出一身冷汗。

    宋遠書冷哼一聲,給他一個「你自作自受自討苦吃活該倒霉」的表情。幹嘛告訴這混蛋,讓他多擔心幾天不好嗎?想想我們,為了這傢伙的任性妄為,吃了多少苦頭,擔了多少心事。

    可惜,他這等悠閒的批判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容若一把抱空,就把目標轉移向他,笑咪咪衝過來:「宋大人,我知道,你也是個面硬心軟的好人。」

    宋遠書嚇得亡魂皆冒,連著後退三四步,差一點掉到江水裡,驚叫道:「你,你,你,你別靠近我。」

    寂靜的深夜,寂靜的江流,那歡然的笑聲,飛揚而欣悅。

    龍船旁的護船上,幾處船艙的窗子被人沒好氣地掀開,在看清瘋狂大笑的人是誰後,不得不忍氣吞聲低低嘮叨一句:「皇帝也會發瘋。」就把窗子再次關上。

    幾個盡職的秦國官員,不知發生什麼事,手忙腳亂穿得衣歪襟斜,趕上甲板來,仰頭看去,然後,有人震愕,有人驚呼,有人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連連搖頭。

    「一個皇帝,怎麼能這樣不顧體面,有失禮僅,竟要追著臣子拉拉扯扯,摟摟抱抱。

    「這這這,國家顏面何存,就是臣子們的面目也不知道放哪兒去!」

    「怪不得那陳將軍與宋大人整天沉著臉,有這種皇帝,真真是……」

    有幾個官員,低聲輕輕議論:「這位皇帝該不會是好男風吧,否則豈有半夜三更,不管不顧,同大臣這樣拉扯的?」

    內府的官員面露淒涼之色,想必是為他們美麗的公主擔足了心事。

    許漠天在旁聽得又是有趣又是好笑,與別的官員不同,對於容若,無論做出什麼不合情理的事,他都不會覺得太吃驚,只不過,遙遙看著他的平生勁敵陳逸飛,被他不講常理的皇帝追得飛奔逃竄時,心情實在是說不出的愉快,幾乎有點同情那位遇上這種可怕皇帝的老對頭了。

    他在船頭負手而立,遙遙望著龍船上那荒唐而不可思議的一幕,這麼靜的夜晚,這麼冷的江流,彷彿都因那男子快樂的笑聲,而溫暖熱鬧起來,那麼響亮,那麼自在,那麼不受絲毫拘束的長笑,驚破一江春水,驚動滿江明月,驚得遠處水鳥撲騰騰飛起,濺起圈圈漣旖。

    那少年笑著叫著,追逐著他的臣子,看著他的文臣武將狼狽逃竄,全不在意是否在別國人面前臉面盡失。

    隔得那麼遠,許漠天覺得自己分明可以看得清陳逸飛滿頭的大汗,聽得到宋遠書低聲的咒罵。這樣的君與臣啊……

    許漠天不知道自己忽然而來的悵然是因為什麼,莫名其妙的羨慕又是為著什麼。他只是隔著江流,隔著虛空,隔著明月,遙望那龍船上的君臣,略有些迷茫的想,還沒有離開秦國,他們等的人,也一直沒有趕回來,到底有什麼事,能讓他們這樣高興呢?

    大秦國太皇太后的陵墓從佔領雁國之後,就開始動工修建,至今已十餘年。陵墓之豪華壯觀,肅穆威嚴自非尋常可比。陵墓四周依皇家最高規格建築的宮殿也絕不遜於皇宮中的殿宇。皇陵所在,四周多有高聳入雲之青山密林。方圓百里,皆為禁地,百姓不得砍伐樹木,捕捉野獸,以免驚擾地下至尊之人的安睡,影響天地蒼彎之靈氣。

    陵墓不但有龐大的地下陵窟殿閣,地上那一重重殿宇,也極之輝煌壯觀。

    做為皇家最重視的歸宿之地,皇陵的殿閣亭台,不但廣大舒適到足夠做君王與百官拜祭之時的休息之所,而且,不管有無祭拜僅式,也總安排了重兵把守看護。

    當寧昭親自扶靈而來時,更是帶來了大批身為天子親衛的御林軍、護衛皇城安全的禁軍,以及保衛京城的虎豹騎。這幾批大秦國最精銳,最高貴,裝備也最好的軍隊,與原皇陵駐軍合兵一處,把整個皇陵重重護衛,一排排的崗哨布下來,竟是連只蚊子也別想飛過了。

    白天,將士們的明盔亮甲在太陽下反映出的光芒,簡直讓人睜不開眼,而到了夜晚,執戈而立的士卒數之不盡,明月下,長槍勁箭上,都閃著冷冷的寒光。

    今年的春天,本來就莫名地冷,因著這些肅殺之氣,又更加冷上了幾分。

    遮天的營帳、連天的軍馬,可是在這安靜的夜裡,不要說人,連馬聲都聽不見。

    在那夜風中飛揚的無數白慢素帳中,每個士兵都肅然而立,當值的軍士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四下看顧,不敢有半點懈怠。休息的將士,也個個是枕戈待旦,身不解甲,連戰馬也都不卸鞍,只是小心地給馬上好嚼子,馬掌上墊些軟布,以免發出較大的聲音,驚擾了悲痛中的帝王。

    雖然是在大秦國內,雖然天下太平,不慮有亂,雖然他們隊伍龐大,理應無所畏懼,但天子離京,非同小可,他們身繫帝王安危,上至將軍,下至每一個士兵,都不敢有半點鬆懈。

    然而,並不是有足夠的努力,就一定可以為他們的君王攔住所有可能的危險,至少,他們攔不住衛孤辰。

    無數的秦軍,把整個皇陵包圍得密不縫風,但是衛孤辰卻是比風更不可捉摸,無法追尋的存在。在這個寒冷的月夜中,他就這麼無聲無息,一層層穿過無數的秦軍崗哨,冷眼看著所有的駐軍依然警惕而小心地注意著四方動靜。

    在那無數的靈蟠素旗鮮花供案之間,他彷彿也化做了這遮天蔽地的素白一部份,悄無人知地進入了正殿。

    那是一重極廣大的極寬闊的殿閣,所有奢華的裝飾,和桌椅擺設全部去除,只餘素白的靈堂、沉默的棺木,以及棺木前長跪的身影。

    足以容納千餘人的廣大殿宇裡,卻只寥寥數人。那一身素白,長跪棺前之人,那站在他身旁,低低說著什麼的少年,以及四周黑暗處,影影綽綽的幾個彷彿與黑暗融為一體的影子。

    四周點滿了極為巨大的蠟燭,這麼廣大的殿宇,竟照得如白晝一般明亮,只是那些溫暖的光芒,也驅不散天地間的寒氣,只是那麼明亮的光影,總是會不斷跳躍閃動,讓燭光下每一個人的身影都被拉得老長老長,不斷地扭曲跳躍,形若鬼魅。

    衛孤辰靜靜地望著那個悲傷的帝王,上一次相見時,他還是個大孩子,為了保護妹妹,而傷害自己的身體。那樣稚弱而無助,讓人只記起他是個可憐的,不能保護親人的孩子,而無法把他當一個皇帝來仇恨。而當自己意識到,也許他是個最可怕的敵人時,卻已經再沒有機會見到這個人了。

    知道他的容顏,知道他的習慣,知道他的很多事,卻終是沒有機會再次在近距離親眼看到他。

    多少次偷偷潛入皇宮,面對那無數的殿宇宮園,完全不知往何處去尋人,抓住的太監侍衛,沒有一個人知道,一夜三遷,隨時變換位置的皇帝會在哪裡?

    多少次悄悄遙望金奎殿的方向,計算著這位明君每日必然出現的上朝時間,然而,金奎殿前方的百丈平地,根本沒有任何可以隱藏身形之處,縱然以他的武功,也無法不驚一人地撩過。而一旦被人發現,引發騷亂,皇帝隨時可以在他殺到之前離開,面對著無數的秦人、無數的殿閣,他掌中縱有千般利,到底無奈的一聲歎息。

    同楚國人的合作,不過是要求他們帶走他身邊每一個人,讓他們安全地離開寧昭的勢力範圍,使他可以再沒有任何顧忌地來一場驚世刺殺,同納蘭明的協商,也只不過是需要他提供寧昭最確切的行蹤,一個可以讓他有機會刺殺,而寧昭不至於有時間逃走的好機會。除此之外,他不需要更多,也不打算要更多。

    衛孤辰在黑暗中有些冷,有些譏嘲地笑一笑,他流著皇子王孫的血,骨子裡,卻只是一個孤高的,倔強的,甚至愚蠢的劍客。

    凝神望向靈堂處,那年輕的帝王抬頭仰望棺木,燭光映在他有些寂寞和悲傷的臉上,黯淡而無聲。

    納蘭玉用同樣憂傷的眼神望著寧昭,低聲地喚:「皇上,你跪了快一天了,起來歇會兒吧!」

    衛孤辰閉上眼,讓靈覺向四面蔓延開去。無限廣闊的空間,無限廣闊的天地,每一朵花葉飄搖,每一顆露珠滾動,每一絲微風撇,每一隻蟲蟻爬行,全都逃不過他的感知。

    沒有更多的人了。殿外有百名侍衛禁軍小心護衛,以大殿為中心,直至皇陵最外層是五千名最精銳的秦軍,隨時準備用生命保衛他們的君王。在殿內,共有十名最頂尖的大內高手,隱身暗處護衛帝王,除此之外,再無旁人了。

    他可以感覺得到每一個秦軍士兵強悍有力的心跳,強健有力的手足,他可以清晰地聽得到殿內的高手們,一呼一吸之間,悠長的吐納,以及不自覺間,在身體四周凝成的氣勁衛孤辰在黑暗中冷笑,很強,但是,遠遠不夠。

    他的手按在劍上,心卻如冰雪般冷靜。他只需要一劍,沒有人能阻擋他,只要他的劍出手,集這裡眾人之力,都不可能改變寧昭的命運。只要寧昭一死,他就轉身全力突圍,十名頂尖高手還遠不足以困擾他,而五千精兵再強,只要他一心求去,這世間,就沒有困得住他的重圍。

    他靜靜地看著寧昭,再看了看納蘭玉,之後,他沉心,定氣,凝神,然後他的眼中心中,便沒有了天,沒有了地,沒有了重重殿宇,沒有了浩浩連營,沒有了無數秦軍,沒有了數大高手,甚至沒有了納蘭玉。

    蒼茫環宇,浩浩浮塵,一片虛空中,只有一個素白的身影,明定而清晰。

    然後,龍吟聲起,劍已出鞘。

    這一劍揮出,凝聚了他所有的精氣神,凝聚了他一生的追求,一世的苦楚,所有的鮮血,所有的死亡,所有的奮鬥,所有的渴望,在這一刻,都化作一道飛撩的劍光。

    劍乍起,而滿殿明燭,同時一黯。然而,殿裡殿外,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世上最輝煌的光華。

    皇陵裡,無數士兵抬眼處,紛紛發出驚愕的大叫,在正殿之內,每一個窗戶,每一重門戶,每一塊瓦片的縫隙,每一根木頭的連接處,全迸射出驚人的光華來,恍若是千個太陽,在那區區一座宮殿內,同時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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