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對納蘭明來說,太長了,長得幾乎沒有盡頭,卻又大短了,短得他根本沒有辦法真正考慮清楚所有的利害得失。使得他不得不在上朝時分,以多日操勞,身體不適為由,令人為他告病。
從他這段日子以來的辛苦程度看,這個理由,沒有任何人能起疑。宰相不適,事情可大可小,為防止有可能出現的潮水般的探望人流,他也一早令人傳出話去,僅有小恙,稍憩即可,不必無謂探望,徒加煩擾。
只是,縱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清淨,有的事,依然讓人難以決斷。這一夜,他的退疑猶豫,比之當日參與助寧昭對抗權臣之事,竟是有過之而不及。
如果沒有下人在園門外的大聲呼喊,也許他根本無法真正做決定。
「相爺……相爺……大……大楚……國……皇帝陛下來…結巴巴的通報聲,可見傳話的下人,也覺得發生的事情大過詭異。
納蘭明為之一怔,打開門,急步出園去:「胡嚷什麼?」
一個在別國做客的皇帝,再怎麼樣,言行舉止,都有一定之規,隨便探訪一國的宰相,本已不妥,縱然要見,也當先令使者傳訊,讓相府做足迎駕的準備,才好駕臨,豈有如此無聲無息,忽然來到之理。
真是的,前段日子在皇上的授意下,讓一眾京中貴人纏得他日夜不寧,剛剛為了大婚的事不能再拖,而放過了他,才不過兩三天,他竟跑到這裡來了。
納蘭明只覺頭大如斗:「還愣著做什麼,快開正門迎接。」
可奇怪的是,素來令行禁止的相府眾家人,竟是全都僵在那裡,誰也沒動彈。
納蘭明眉頭一皺,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怎麼了?」
管家在旁哭喪著臉道:「楚王說,他與公子是好友,不必講那多餘的禮數,自己直接進來了。」
納蘭明大怒:「你們都是廢物!」
家人們全都顫抖著跪下去,管家的表情幾乎就要真哭了:「相爺,那位是皇上,雖說不是咱們皇上,到底也是位天子,他硬要進,誰真敢攔。」
「荒唐。」納蘭明又是氣惱又是無奈,他這相府成什麼地方了,秦王也罷,楚王也好,怎麼當皇帝的都愛這麼自來自去。
「現在楚王陛下在哪裡?」
「楚王陛下一進來,就逕自去找公子了,小人們攔阻不住,只得來報相爺。」
納蘭明再不聽他們的廢話,逕自步下如風,急趨而行,遠遠地已見納蘭玉所居的園子。
服侍納蘭玉的茗煙正快步趕出來,遙遙一見納蘭明,急急上前施禮:「相爺,楚王陛下剛才忽然闖來,見公子在房中休養,又是嫌屋裡藥氣重,又是說窗子關著大悶,又說公子面無歡顏,必是關在房裡悶壞了,把公子扶出來,在園子裡散步。小人不敢阻攔,只得……」
「廢物……」納蘭明連看都懶得看茗煙一眼,大步往前趕。
他這輩子就這麼一個兒子,雖說總是逆他的心意,到底還是他的獨子,已經讓大秦國皇帝整得只剩下半條命,要再讓大楚國那個專門闖禍的怪物皇帝把另外半條也給弄沒了,那可真是……
眼見園門將近,忽聞一縷琴音,穿雲裂石,令人聽入耳中,竟只覺胸中舒暢,百慮盡消。縱是他身體疲累,心靈沉重,乍聞如此琴韻,竟也覺一陣說不出的輕鬆。
納蘭明微微一怔,緩下腳步。
那琴聲……
納蘭明不知不覺放輕步伐,徐徐行到園門處,卻見滿園鮮花,滿眼驕陽。鮮花叢中,一位讓萬花失色的佳人正在撫琴。
在她身旁不遠處,一個白衣黑髮,風華恍不似塵世所有的男子在清風中隨樂而舞。
那飄然的白衣,廣袖寬袍中滴仙般的人,叫人恍然一見,不知紅塵是人間。
百花綻放已是春,縱有微寒,陽光,終是暖的,縱有冷意,風,終是柔的。陽光下,風拂起無數鮮花,落在那絕世佳人的雲鬢旁、瑤琴邊,落在那白衣男子的衣襟上、袍袖裡天地都帶著溫柔的香氣,納蘭玉就在那陽光最燦爛、花香最襲人處,閒閒坐著,淡淡微笑。
那樣淡的笑容,卻讓納蘭明的腳步忽然間定住,再也無法移動,他唯一的孩子,自這一番險死還生之後,還從來不曾笑過。
每次探望他,他總是在那陰暗的房間、沉鬱的床帳中,低沉地說話,黯淡而無生氣。而他近日過於繁忙,竟連探望這唯一的兒子的時間都沒有。
他怎麼就從沒有想過,把他的孩子,強行從那無比陰暗的房間裡,拉到這如許燦爛的陽光下呢!
他一聲也不出,靜靜在園門一側往裡看,納蘭玉在微笑,微笑著輕輕地與身旁一個嬉皮笑臉,怎麼看也不像皇帝的皇帝說著什麼,手輕輕在花間的石桌上拍擊,似在合著琴聲擊節。
納蘭明忽然道:「我想起來了,玉兒曾經說過,他在楚國的時候,有一個晚上,和楚國皇帝、皇后,以及蕭性德在一起唱酒,彈琴,唱歌,跳舞。那一夜,有花有月,有酒有詩,有笑聲。那一夜,沒有君臣之別,沒有秦楚之分,有的只是一群契合的朋友。我曾笑他,吃過那麼多苦,竟依然相信,皇帝可以真的和臣子成為朋友。」
他的聲音很輕,似是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和什麼人說話。
過了一會兒,耳邊才忽然響起一個細若游絲的聲音:「楚國的皇帝是個我也很討厭的混蛋,不過,他的確不是寧昭,他也不會變成寧昭。」
納蘭明沒有去看什麼人說的這句話,也沒有費心轉頭去看身邊其他人有無聽到那個奇異的聲音,他只是靜靜凝視著花園。
顯然沒有人注意到他在那園中的四個人,自成一個世界,楚國的花月良宵,秦國的春光燦爛,都曾有過他們的快樂。
在那裡,沒有君臣之別,沒有秦楚之分,有的,只是真心相交的朋友。
納蘭玉忽然拿起放在石桌上的玉簫,湊到唇邊,一縷清俊的簫韻,和著琴聲而起。
然而,簫聲揚起沒多久,便已抖得不成樣子,急促地響得幾聲,倒把本來流暢的琴韻都帶得亂了起來。
再然後,納蘭玉無力地放下簫,低下頭,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
在他身邊的楚王急得手忙腳亂,幫他拍胸捶背,那彈琴的楚國皇后,也棄了瑤琴,急步趨近。那作舞的男子,倒是好端端站在原地,奈何容若忽而對著他大喊大叫,他也不得不過去,伸手為納蘭玉把脈。
納蘭明沒有說話、沒有動作,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的兒子,聰明、俊秀,擅騎射,能詩詞,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縱然總是惹他生氣,卻終究是他內心最大的驕傲。而今天,他這個長於音律,聰明敏銳的孩子,竟連一首曲子都沒有力量吹完。
他慢慢地轉過身,腳步沉重地離開。
他抬頭望浩浩雲天,臉上,漸漸露出冷酷的表情,聲音輕得似乎只有他自己聽得見:我答應。
彷彿只是對著空氣說話,沒有人應答他,他也不指望這空寂的人世有誰應答他,且自徐徐而去。
納蘭玉一曲簫韻,調不成調,最後不得不掩著唇,劇烈地咳嗽起來。待移開手時,掌心淡淡的紅色觸人眼目。
聽到身邊的容若大驚小怪地叫喊起來,他渾若無事地笑道:「沒事,不過是上火,帶出點紅來。」
只是急得臉色發青的容若,與停了琴韻,急步上前的楚韻如,臉上的憂色都絲毫不減。
不知為什麼,納蘭玉的心境竟似前所未有地輕鬆起來,這算是什麼事啊,要他這生病的人來安慰沒病的傢伙。
容若已經大呼小叫起來:「性德,性德,你不是說他沒事嗎?」
納蘭玉覺得自己可能因為生病而有些眼花,否則怎麼會看到那個永遠沒有強烈表情的性德,竟似白了容若一眼,這才緩步過來,伸手為他把了一會兒脈。
性德淡淡道:「這場大病傷了他的元氣,他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比之普通人虛弱許多的,能保住性命,已經算沒事了。」
容若氣道:「這也算沒事?」
性德冷冰冰一句頂過去:「我又不是神仙,吹口氣,死人就救活了。」
也不再理會臉紅脖子粗的容若,他逕自從袖子裡取出一本小冊子放在納蘭玉面前的石桌上:「依照這個心法練習,強身健體之外,或許還能有所成就。」
容若愣了一愣,繼而眉開眼笑:「性德,這是你早就為納蘭玉量身訂做,專門寫好的?」
性德袖了手,自是不理會他。
容若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你這人啊,就愛裝酷,其實骨子裡很善良、很溫柔、很體貼啊!」楚韻如臉色一僵,忙側過頭去忍笑。
納蘭玉小心地抬抬眼,看看性德一瞬間似乎有些抽搐的臉,急忙垂下眸不敢再瞧。唉,這塊萬年寒冰居然可以和善良、溫柔、體貼扯在一起,不得不佩服容若讓人肉麻的本事納蘭玉垂眸間,看到桌上的書冊,信手拿起,隨意翻看,厚厚的一本冊子全是清逸飛揚而又沒有完全乾透的字跡,可見書寫者的苦心。
容若在旁邊手舞足蹈地說:「這可真是你的運氣,你知不知道,我家的性德啊,從不隨便教人的,一旦拿出手,那就是絕對值得全天下江湖人物、武林高手拚命搶奪的寶貝,相比之下,什麼九陰真經、九陽真經、乾坤大挪移一類的東西根本不夠看,你乖乖照著練,沒準若干年後,你就可以把天下英雄當沙包揍了。」
納蘭玉自是不知道九陰真經等等都是些什麼,不過聽容若如此說來,也不免微微笑了起來,手指輕輕撫書冊,並不言語。
他從來不曾練過高深的武功,在宮中,最多和寧昭練練騎射、和從不敢真對他動手的侍衛過過招。在家裡,父親認為,武功再好,也不過是一逞勇之夫,於世未必有益,所以倒也沒為他學武功的事費過心。大哥……大哥縱是天下第一高手,到底還是因為某些顯而易見的原因,不願他也擁有超絕身手,所以只教了他一些粗淺的內功和防身保命的功夫,便也沒有再多為此費心,想不到今日……
楚韻如見他臉上流露傷感之意,恐他想起傷心之事,柔聲道:「容若雖說沒正經,這話倒是沒說錯的。既是性德拿出來的,必是最好、最適合你的武功,你又不像容若,根本是塊榆木不開竅,以你的聰明才智,若是好好練習,不但身體有希望復原,便是練一身震古礫今的武功,也不是不可能的。」
納蘭玉聞言抬眸,見這堂堂大楚國的皇后,滿眼關切,溫言軟語,皆出至誠,心中忽然一痛。做為女子,她可知道,她已受到巨大的傷害,必將令她一生一世,永留遺憾。
他心中痛愧難當,不覺微微一顫,輕聲道:「對不起。」
楚韻如聞言一怔,容若也是微覺愕然,只是性德眼神清明如水,他……果然知道。
納蘭玉驚覺失言,忙又苦澀地道:「安樂……」
楚韻如知他心意,不覺微笑:「安樂是極好的女子,她救過容若、幫過我,我視她為可托生死的朋友。」
納蘭玉苦笑:「若無這連場謀劃,安樂再好,對你們來說,應該也只是朋友。」
容若輕輕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傻瓜。朋友,難道不是這世間,最責重、最溫暖、最有份量的字眼嗎?」
納蘭玉心頭先是一暖,復又是一澀:「如今秦楚兩國都在為婚事奔忙,你們兩個當皇帝的是躲了清閒,楚國的宋大人和我父親還有內府、禮部、戶部的官員,都已是忙得人仰馬翻了,容若……你……你心中,到底還是意難平吧?」
容若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斂,還不及說什麼,納蘭玉深深看看他,又轉頭看看楚韻如,咬咬牙,才道:「答應我,無論如何,要娶安樂,這件事,絕對不能變卦,我……」
因為羞愧與內疚,讓他幾乎不敢再直視二人的眼睛:「這件事,陛下確是另有圖謀,但你們一定要相信,安樂她……她絕不會害你們。」
「我知道。」楚韻如搶在容若之前說話,臉上的笑容極淡,卻又真誠得不帶一絲虛偽:「安樂是我們的朋友,是值得我們相信的人,在任何時候,這一點都不會變。」
她越是如此溫柔體諒,納蘭玉越覺椎心之痛,苦澀地道:「這場婚事必須盡快舉行,你們所有楚國人久在危地,終究不妥,盡快完婚,盡快回歸,以免生變,才是上策,而且,我希望,這場婚事,能救安樂……能把安樂,救出那個會隨時犧牲任何人的牢籠,讓她從此不再變成別人的籌碼,不要叫她最後像我……」
容若聽他語氣漸漸淒涼,心中不免悲淒,忍不住問:「你知不知道,你生病是……」
「我不知道。」納蘭玉斷然打斷他的話:「我只希望,安樂能夠及時離開,僅此而已。」
容若怔怔望著他忽然之間平靜下來的面容,只覺心頭陣陣悲涼,讓人恨不得仰天長嘯,以舒胸中憤悶。
反而是楚韻如柔聲道:「你放心,安樂不會再被任何人利用傷害,她是我們的朋友、親人,無論如何,我們都會盡一切力量保護她。
她的聲音清柔,卻堅定得不可思議,她的容顏無限美好,卻又坦蕩真誠,讓人無法對她的承諾產生一絲一毫的懷疑。
而此時,性德忽然轉頭,向著園門某個方向靜靜看了一眼。那裡有一行人正匆匆遠去,正中的那一位,正是大秦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然而,性德目光所視,卻又似乎不是那個大人物。
天地寂寥,世情如潮,在無數人影、無數喧嘩褪成黯淡的色調之後,那無限遠的高天處,無限美的花木中,是否有一雙應該冷酷無情,卻始終無法做到的眼睛在凝視這裡。
那人望的,是連吹一曲簫都會吐血的弟弟,還是一個,從來只會負他傷他的無心人,又或他想看的,只是無情天意,莫測命運。
那個人,來到這裡,為的是什麼?
他終究還是決定……
藏在沒有人能看到的地方,衛孤辰的眼眸既無悲苦也無傷,只靜靜地看著小園。
那個皇帝的手完好無損,那一場撈銅錢的好戲,果然另有玄機。不過,他肯為性德費如許心思,心中終還是看重性德的,只要他肯有這份真心對性德,只要能讓性德最後不致落到董嫣然的下場,只要那多日之前,在董嫣然身上的慘劇,不落到性德的身上,自己又何必再來追究……更何況,此時此刻,他也實在沒有心思,再為這種事情去生氣了。
他望著近處的一切,眼神遙遠得不可追尋。
那裡,有一個叫了他無數聲大哥的少年,在劇烈的咳嗽中吐血。那樣的年少,那樣的青春,卻已脆弱得似是經不起一陣風吹。曾用那麼熱誠的眼看著他,曾用那麼熱誠的聲音呼喚他,而如今,只能在陽光下,如此虛弱地勉力微笑。
那裡,有一個他為之付出了自己能給予的一切,卻只能換來冷然相待的冰霜化身。依然是那冰冷的神容、清冷的表情,依然是那無波的眼眸、無情的聲音,然而,站在容若身旁,那個永遠冷冷淡淡清責無比,像天上的明月般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忽然間就有了一種奇異的生氣,那種人性的溫暖洋溢在他身上、衣上、發上、臉上、眸中,洋溢在他眼邊的陽光裡、他身旁的空氣中。
這樣的蕭性德,讓人不敢相信是真實的一種存在。
罷了,罷了。
是他的眼神大熾熱,還是他的心緒大激動,為什麼蕭性德竟忽的轉頭,遙遙望來,難道隔得這麼遠,自己如此小心,依然逃不過他的耳目。
衛孤辰沉默著開始悄悄退後,靜靜遠去,只是在最後的一刻,他淡淡轉頭,再看了一眼,那座轉瞬間將會遠離的小園。
他知道,無論是這世上,唯一真心把他視做兄長,看若手足的少年也罷,無論是從來不關心身份、來歷,只純純粹粹想對他好的弟弟也罷,無論是天地間唯一可堪一戰的敵手也罷,無論是紅塵中唯一可以令他傾心的女子也罷,在他未來有限的生命中,只怕都已不可能再有機會見到那兩個人了。
這人生,當真寂寞如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