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過後,天地寂寥,萬物皓然。目光及處,皆是一片白茫茫景致,可惜人心從來不曾如此乾淨。
性德神色安然,踏雪而行。他的目標很明確,前方的園門,那衛孤辰不允許他走出的地方。
非常順理成章地,在他離目的地還有十幾步距離時,兩條粗壯的手臂已經攔在他面前了:「公子止步。」
非常不客氣的表情、非常不耐煩的語氣、非常不遜的眼神,配上過份高大到像是一截粗樹幹的身材,以及過份隆起,有點像長瘤的太陽穴,就讓人知道,這種傢伙,功夫或者不錯,但在任何故事中、任何勢力裡,都算不得重要人物,最多也就是龍套打手一類。
性德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卻知道,自衛孤辰以下,這個組織裡的重要人物全都緊急聚在一起,開秘密會議,所以,這個時候,負責看守他的,不是一直隨侍在衛孤辰身邊的莫蒼然和趙承風,但這絕不是衛孤辰不夠重視他。
性德淡淡極目望去,園子外來來去去的人影,以及樹後.廊下等處若隱若現的衣角。差不多十幾二十個高手,都守在四周各處門戶、各方重要位置,只要這邊有人叫一聲,所有人都會迅速聚攏,不過,前提是,眼前的兩個人有機會,發出這樣的呼喚。
他神色平靜地看向攔路人,眼中變幻出七彩琉璃的光芒。
大部分秘密組織開大會都會選擇在夜晚。
陰暗的密室裡,數量稀少的幾根蠟燭,有些伶仃地燃燒著,飄搖的燭光映著每一個人沉重的臉容、陰鬱的神色長導額上的白髮、眼角的皺紋,年少者眼中的憤怒、臉上的激動,都在搖曳而陰暗的燭光中顯得有些扭曲。
這種氣氛,讓高踞上座的衛孤辰都有點想學容若大翻白眼,拋開絕代高手的身份,冷笑個一兩聲。
這樣的鄭重其事,這樣的小心翼翼,這樣的偷偷摸摸,讓他有一種看小丑演戲的感覺,可最無奈悲涼的是,他縱然不屑,縱然不以為然,卻還是不得不成為小丑中的一員。
巨大的鐵門開了又關上,一個鼻青臉腫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進來,本來高大的身形,這時卻深深佝僂著,努力想要縮小自己在眾人的視線中所佔的位置。
陰暗的秘室中,有人低低「咦」了一聲,有人沉沉冷哼一聲,有人關心地湊近過來,有人臉上已剎時變色。
衛孤辰慢慢坐直身子,對所有一切視而不見:「很好,人到齊了開始吧!」
眾人沉默著用驚疑的眼神傳遞心中的感受,既然上位者不追究,那麼大家自然應當像烏龜一樣縮起頭,裝做什麼也沒有發生。
只有年少的趙承風,因為太年輕,不夠老謀深算,沉不住氣,驚異地叫了一聲:「謝伯伯,你怎麼傷成這樣?」
謝靈運縮著腦袋坐下來,沒有回話。
衛孤辰淡淡看他答:「想要背著我,去把我帶進來的人殺了,沒料到吃虧的是自己?」
謝靈運低著頭,聲音略有些顫抖:「屬下絕無此意,只是此地……是我們最大的基地,若是洩露出去,後患無窮,屬下只想請那位周公子暫時做幾天客,等確定……別無威脅,再放他離去便是,屬下……」
一開始他還能順暢地說話,但漸漸語不成聲了。
衛孤辰沒有發出凌厲迫人的劍氣,語氣裡也不帶一絲憤怒,但人人都知道這位主子素來翻臉便殺人,沒什麼客氣可講。雖說他不顧大家反對,硬把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帶進據點,去和簫性德單獨相會,非常讓人難以理解,但這樣逆著他的意思,瞞著他去動他帶進來的人,他動動手指,要掉你一條命,也全是你自己活該。
衛孤辰神色漠然,聽著謝靈運結結巴巴地解釋,心中沒有憤怒,只餘漠然。
很久以前,就已經麻木了。那麼多人為著他好,那麼多人為著他操心旁神,那麼多人盡忠守義,捨生取義,所以,即使是違背他、欺瞞他,私底下做著一切與他意志相反的事,也一樣打著大義凜然的招牌,舉著冠冕堂皇的旗幟,也一樣是為他犧牲、為他拚命,為了他,寧可受盡委屈了。
他在高高座位上,冷冷睨著俯首於前的長者,冷冷聽他顫抖著解釋。
很不錯,很有骨氣啊,暗中襲擊他領進來的人,這種事,不可能一個人就敢決定,但他到底一個人努力擔當了,懷著必死的覺悟,也不願在他面前扯出其他他行為的人來為他分擔罪責,替他求情免罪。
看著謝靈運慢慢抬起頭,臉上漸漸露出大義凜然,無悔無恨的表情,看著四周所有人眼中的沉痛、惋惜和無奈,不知為什麼,衛孤辰莫名地想要放聲大笑。
這樣的表情實在是太有娛樂性了,然後,他真的開始縱聲長笑。
在笑聲中,有人愕然,有人震怖,有人惶惶不安,有人微微皺起眉頭。
他目光淡淡掃視眾人百態,方不以為然道:「不過是挨了頓揍,也沒什麼必要這樣哭喪著臉。」
眾皆愕然,為這位主子忽如其來的好脾氣感到不可思議。
他一反常態,微笑著,不帶絲毫火氣地說話。
余伯平在陰暗處,用憂傷的眼神,望著他所守護的主人那天下無雙的高手,在微笑,微笑時唇角稍稍上勾;不知是不是秘室太過陰暗,不知是不是因為那燭火忽然搖曳,讓那人的笑容變得像是唇角的抽搐,讓人恍惚間覺得有一個孩子抽搐著在微笑與哭泣中掙扎。
許多許多年前,他抱著那渾身顫抖的孩子,一聲聲在他耳邊說,不要哭,不要哭,不要軟弱,要堅強,要像一個男子漢,男兒流血不流淚。
可原來,堅強並不能讓人不再感覺到痛,它只是讓人在痛至極處時,也不肯哭有的時候,堅強又有何用?
那個默默地把眼淚忍住,悄悄站在人群中,看著一切殺戮血腥的孩子,那個在漫天風雪中練劍,一次次跌倒再站起來的孩子,那個他曾帶著欣慰的笑容,看著他堅強,看著他努力學習一切,看著他拚命長大的孩子,從此再沒有哭過。
只是,在大家的稱讚中、激勵中、無言的期盼中長大的孩子,是否也曾渴望自己能淚流滿面,大聲地委屈痛哭。只是,他已堅強得太久,忍耐得大久,於是,受再大的打擊和傷害,面對再多的艱難和痛楚,他也已經不會哭了。不是不想哭,而是已經忘了軟弱悲傷如何表現,忘了眼淚是怎樣流出來的。
有誰還會記得,那一劍在手,睥睨天下,縱橫三千里,萬夫莫敵的神仙人物,也曾是一個會哭會叫,會軟弱會顫抖的孩子。
余伯平低下頭,勉強自己去想那人潔不沾塵的雪衣.劍敵萬夫的光彩,勉強自己停止回憶,停止感慨,勉強自己像其他人一樣用或狂熱,或畏怖的眼神去望那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
為什麼要有如此敏銳的感覺呢?能和所有人一樣,只單純地追隨,單純地相信,單純地付出一切,有多好。
他在眾人看不見的黑暗處,悲涼地笑了一笑,若能就此堵上耳、閉上眼,做個蠢人,該有多好。
衛孤辰沒有看到黑暗中余伯平的表情,他只是微笑著,繼續說:「我親自領進來的人,就這麼容易殺嗎?那周公子身邊的護衛,只怕不比簫性德武功未失時弱,而簫性德……」
他語氣微一頓,才淡淡道:「他縱然失去武功,我也從來不敢小看他,而你就敢這樣帶批人去截他,還虧了人家手下留情,你才能好好坐在這裡。」
性德已經踏出了小園,守候園門的人,依然站得筆直,守在園門處,在園門附近藏身待變的高手們,早已現出身來,似遊魂一般在圍著園子打轉,遠遠看來倒似在巡邏守護。
性德沿著外院牆徐徐前行,一路過了七八個門戶,每一處守門人看到性德都會略略一愣,出聲喝問,只是目光一旦與性德對視,就再也移不開,很快就如中了邪一般,在性德淡淡吩咐一聲:「讓開!」後,聽話地讓向了兩旁。
很快,性德就在莊子中最大的牢房前停下了腳步,看護牢房的高手早已兩眼發直,神智不清。
性德只淡淡看了看緊緊鎖住的牢門,九連環的玄鐵巨鎖,唯一的鑰匙被莫蒼然隨身帶走。不過,這對性德來說,絕對不是問題。
抬頭看星月寂寂,有幾片雪花飄零無依地落在了他雪般神容的臉上。
衛孤辰,你大小看我了,像我這樣的人,就算失去了武功,破壞力也是驚人的。
「蘭州杜如雲本已與我方談妥合作條件,近日忽然反悔,反將我們派去的使者趕走。」
「晉南、皖北、兩江,共七處主腦皆是因主上而投靠效忠,近日卻對總壇下的命令,屢屢陽奉陰違,只怕已有二心。」
「飛將陳旭本已派出使者,與我方協商,三日前,使者忽不辭而別、至今行蹤未獲。」
人們一個個站起來,呈報壞消息。每說完一句話,眾人的臉色就沉一分,每有一個人站起來,諸人的眼中,就多一份沉痛。
衛孤辰反而輕輕笑起來:「好一個秦王,吃了簫逸那麼大一個虧,卻可以立刻把敵人的優勢利用過來,只需要幾個說書先生,在全國各地都講講書,咱們這麼多年的苦心經營、極力拉攏,那麼多投效我們的、準備投效我們、將要投效我們的,就全都膽寒而去了,有前車之鑒在,誰
肯把身家性命交給我,既然簫逸可以做假,難道寧昭就做不得假嗎?」
趙承風忍不住站起來,怒道:「這些小人,如此背信棄義,口是心非……」
「他們信我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衛孤辰支頤斜坐,語氣平淡,恍若事不關己。
眾人眼見自家主子對於這麼重要的事,如此不上心,大多臉色變得非常難看,開始發出低微的議論聲。
只有莫蒼然慢慢站起:「這些人雖然相繼離開,使我們已發展的勢力大受打擊,而本來將要發展的勢力也早無希望,但是,如果主上願意,我們很快可以掌握更多、更大的實力,以為他日大業所用。」
衛孤辰眉峰似有若無地微微一蹙,卻什麼都沒有說。
在場諸人,有人微微凝眉,有人露出深思之色,有人憂慮重重望著莫蒼然,但更多人按捺不住性子,紛紛問出聲來。
「莫老,你有什麼好辦法?」
「莫老,我們還能再做什麼?」
莫蒼然深深俯首,慢慢從腰間摘下一串鑰匙,雙手奉上:「魔教在陰暗處的力量,歷來神秘莫測;神農會的財勢俱為一方之霸,又廣得民心;江北大俠鄭浩天,不但是江北民團總教習,又是江北漕運的總盟主;還有江州林震雷、五劍盟左禪、太華寺慈恩大師……」
他的話音未落,已有人露出會意的表情。
一個虯髯如戟的大漢即時站起,聲如洪鐘地說:「不錯,這些人,個個掌控一方勢力,人人手中都有大筆的人力、物力、財力,若能為我等所控,必有大用。」
幾個少年人神色多有些遲疑,趙承風張嘴想說什麼,畢竟輩份低,不好駁長輩的話,欲言又止。
卻還是有人忍不住,用譏誚的語氣道:「不知洪兄有什麼好辦法,如何讓天下英雄為我等所控。」
相比洪雲濤轟然如雷的聲音,開口反對的人,語音陰柔低弱,臉色瘦削蒼白,站在暗黑的角落中,彷彿一陣風都能吹倒。
洪雲濤冷笑一聲:「孟老夫子,這天下間,讓人乖乖聽話的法子多得是,不是你這種只會讀書的斯文人能明白的。」
孟觀臉色微微一寒,還不及說什麼,人群中有一個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自然,卑鄙無恥的法子多得是,我們讀聖賢書的君子當然是不如只會屠戮的武夫懂得多。」
「媽的,秀才造反,十年也不成,你們就是書讀得太多了,要成大事,哪裡那麼多束手束腳的規矩。」洪雲濤怒聲道。
一側又有人站了起來,身量略矮,右臂空蕩蕩,只餘袍袖無依,但目中卻有神威凜凜,氣度倒把四膚俱全的高壯勇毅之士給壓了下去:「我們以前何嘗不是好好與人商談,傾心結納,費盡心思周折,如今卻被人懷疑折辱,倒不如撕破臉乾脆用強算了。再說,這些人本來就已經被我們得罪了,殺了結仇,放了更難免被他們將來報復,倒是一不做,二不休,收歸己用為好。」
大多數人開始點頭,有人低低議論起來。
「風兄說得是啊!」
「我們現在處境越發艱難,應當盡一切力量收攬可用勢力才是。」
「處此逆境,不能顧慮太多。」
衛孤辰聽得眾人議論,不覺冷冷一笑,對莫蒼然道:「難怪我說那幫傢伙既治不好病,放了算了,你總找理由拖延,為的就是這個?」
莫蒼然疾道:「主上,他們受此大辱,若就此輕輕放過,必會糾結各自的勢力,一意復仇,與其將來後患無窮,倒不如現在就將他們……」
衛孤辰用左手指在右手心輕輕敲兩下:「好主意,好法子。就這樣在他們身上,或下禁制,或下毒藥,或以錢財,或以美人控制住,然後,讓他們從此對我唯命是從。就像以前所有傳說故事中,那些控制各派掌門、各方高手,以圖獨霸江湖的所謂大魔頭一樣。
不過,大家也不要忘了,在所有的傳說故事中,這樣的大魔頭,不管多麼風光,最終都會被無聊的正義使者打敗。」
風嶸上前一步,抗聲道:「主上,我們為的不是獨霸江湖,而是天下正道。江湖人素來好勇私鬥,我們將他們引上正途,讓他們為國家、為百姓效力,這是在救他們,在成全他們。」
衛孤辰冷笑,森冷的劍氣,一點一點在他眉眼間燃燒起來,讓他的心頭有一種被燒灼的痛:「我們不是為了獨霸江湖,我們的野心更大,我們是為了獨霸天下,所以,我們要這個國家陷進殺伐和爭鬥,要無數已經安居樂業的百姓再次流離失所,所以,我們用盡一切卑鄙的手段,把別人引上我們所謂的正道,並美其名為,成全!」
這次連余伯平都已凜然變色,猛得站起:「主上。」
衛孤辰側頭,看到余伯平已然鐵青的臉色。
他閉了閉眼,慢慢壓下胸中那沸騰呼嘯的劍氣,把按在劍柄上的手指,徐徐鬆開,然後,冷然環視眾人:「我還沒有那樣下作。」
眾人見余伯平開口,衛孤辰終究壓下了即將爆發的怒火,大多鬆了口氣。
只有餘伯平,看得到那飛揚的劍氣,在衛孤辰眼眸深處,一點一點黯淡下來。他最後說那句話時,依然睥睨天下,依舊笑傲雲天,可是,為什麼,卻總讓人感到一種深切的悲涼。
余伯平歎息著握緊了拳,坐了下去。
或許是認為余伯平也站在自己這一邊,而主上肯定會給他面子,所以,其他人的膽氣漸漸壯了起來。
就連剛挨了衛孤辰一頓排頭的謝靈運都乾脆起身大聲道:「主上,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你為什麼不乾脆說大丈夫行事,不擇手段。」衛孤辰也自座中起身,只是這一長身而起,竟如長劍出鞘,劃破天地,令得眾人一時俱皆凜然:「成大事需不擇手段,可是這樣不擇手段成就的大事,我看……」
他目光冷厲如劍,環視諸人,神魔般強大的力量壓得所有人在這一刻竟不能動一指、發一聲。眼睜睜看著,他足下的青磚.身後的大椅,在同一時間,碎為齏粉。
密室內忽的勁風大作,把那煙塵拂亂,吹得人人眼中一片迷濛,再也看不清那一襲雪衣,看不見他臉上冰雪般凜然的神色。
但那清清朗朗,擲地有聲,縱窮盡三江四海之力也無法挽回的四個字,卻聲聲入耳,字字驚心。
「不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