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關中,一片靜肅。
自從上次大戰,容若被捉走之後,整個飛雪關都一直被死寂的氣氛所籠罩。
陳逸飛入京請罪,宋遠書也沒有再回衛地,一直留在飛雪關中等待著,幾乎是度日如年地掐著指頭,計算著從邊城到京城的路程,猜測著蕭逸可能會有的打算。
等到陳逸飛一身風塵,回到飛雪關時,唯一清楚內情的宋遠書比之當初已清減了許多,明明心中焦切,又不能當眾問話,耐著性子打算等一眾將領寒暄閒聊已畢,再把陳逸飛拖回靜室慢慢問。
其實不用他來追問,別的將領已在一迭連聲地問。
「攝政王有何示下?」
「我們是不是揮兵大舉進攻秦國?」
「是不是全國備戰,把……」王傳榮遲疑了一下才道:「把容王殿下救回來?」
陳逸飛深深看他一眼,搖搖頭,轉而注目宋遠書:「有旨意,令宋遠書為全權使臣,出使秦國,呈遞國書。而護送的武將、隨護軍士,直接在飛雪關士兵中挑選。」
在應付完一堆人的探聽議論之後,陳逸飛被宋遠書拖到了靜室之中。
宋遠書毫不客氣地把理應由他呈給秦王親覽的國書展開一讀,立時臉色鐵青,像個蠻橫武夫一般,一把抓住陳逸飛的前襟:「這是怎麼回事,攝政王怎麼可能做這種荒唐的決定,你為什麼不力諫阻攔?」
陳逸飛歎口氣:「我勸阻過了。
他伸手掰開宋遠書因為憤怒而青筋暴起的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這是攝政王給你的。」
宋遠書悻悻然放開他,接過了書信,展開細讀,臉上神色漸漸變幻不定,過了好一陣子,才深深歎息:「這一招,太險了,攝政王何必這樣為難他自己,一旦失敗,他所要面臨的風險和壓力……」
「攝政王在宮中,連日會見王族、大臣和將領,也得到了皇太后的,才做出這個決定的。」陳逸飛解釋道。
宋遠書恨恨道:「全怪那個任意妄為,不知輕重的傢伙。」
對於宋遠書這等足以治之死罪的發言,陳逸飛只能頭皮發麻,再歎口氣:「我記得,當初他出關迎戰,你也同意了。」
宋遠書冷冷道:「我那是以為他打算戰死殉國,想到他死了,會給很多人省掉麻煩,當然不攔他,要早知道他居然胡鬧到情願被敵人抓走,還不如我自己想辦法栽主算了。」
陳逸飛在心裡用力歎氣,好吧好吧,這麼多年合作,他很清楚自己這位好友兼同僚,過份功利冷酷的做事方法,但是,你這樣說話,也太坦白、太不見外了吧!而且,這麼大逆不道的話,正常人聽了都該立刻把你拿下吧!」
他拚命歎氣,在心中催眠自己,盡量忘記剛才所聽到的一切,勉強擠出笑容:「那你奉不奉詔呢?」
宋遠書冷冷把信收入懷中:「到現在,我仍然不贊成這樣授人以柄,這樣冒險。但這只是我的個人看法,既然大局已定,既然攝政王信任我,把事情交給我辦,那無論如何,我也一定要辦到。」
陳逸飛暗自鬆了口氣,釋然一笑。
宋遠書冷冷貌了他一眼:「你好像變了很多,回京之前愁眉苦臉,現在卻好像一派輕鬆。」
「是,在京城,攝政王帶我看了一些有趣的東西、有趣的人,還知道一些有趣的事。我相信,就算秦楚開戰,楚國也必勝無疑,假以時日,就算是一統天下,也未必是不可能的。」陳逸飛微微一笑:「有時間,我會和你好好講講京中的事。」
宋遠書哼了一聲,正想說什麼,外頭忽傳來一陣喧鬧。
宋遠書一揚眉:「怎麼回事?」
陳逸飛不等他問,已推開了門,走了出去:「什麼人大呼小叫?」
話猶未落,卻見院子裡已經站滿了士兵,一見他出來,整齊地跪倒下來,齊聲道:「大帥,帶我們去秦國吧!」
跪在眾人之前的正是張鐵石,而其他一些人全都是曾在飛雪關和容若交好的軍士,當初陪容若同沖秦陣而被俘的戰士們,也全都到了。
就連王傳榮都快步而來,單膝脆倒,朗聲道:「大帥,請讓末將也隨侍在側。」
宋遠書心中氣恨,這幫當兵的沒腦子,你這位將軍,也跑來添什麼亂。
倒是陳逸飛不驚不怒,面帶微笑,掃視眾人一番,這才淡淡道:「我願意帶你們去秦國,我們這次,也的確是以救出容王殿下為目的,但你們必須答應我,一切謹依令諭,不可自作主張,不可衝動,就算容王在你們面前被殺,沒有我和宋大人的命令,你們也不許亂動一下。」
軍士們一陣沉寂。
良久,張鐵石才一咬牙,狠狠磕了個頭:「願聽大帥令諭。」
其他軍士也同聲呼喝:「願聽大帥令諭!」
大家的聲音整齊雄壯,剛毅決然,在天地之間,久久迴盪。
宋遠書卻站在後頭大生悶氣,答應得倒是很乾脆,容若真在他們面前讓人捅刀子,有誰還能記得住現在的諾言嗎?陳逸飛,你這麼多年將軍白當了。
好吧好吧,本來完成的就是一個不可能任務,還帶上這麼一堆長手長腳就是不長腦子,行動永遠比思考快,而且一個個對容若忠心耿耿,整天想著為他死而後已的傢伙,這下子,熱鬧可真大了。
牧作看不到宋遠書憤怒的表情,陳逸飛悠然笑道:「我從京裡帶來兩個侍從,人很伶俐,身手也好,這一路上打算安排在你身邊,也好照料保護。」
話音方落,就聽得衣袂撩風聲起,兩個眉目清朗秀美的少年竟不知從何處現身而出,轉眼間就撩過十幾道崗哨,直至二人身前方才停下,一同施禮:「蘇良、趙儀,拜見宋大人。」
容若和楚韻如在許漠天等一行人的圍護下,直往皇宮而去。
楚韻如盡量不引人注目地悄悄打量皇城,默默記下每一條街道的方向。
容若卻只笑問許漠天:「許將軍,你說宰相大人到底為什麼半路上跑來跟我們相會?」
許漠天淡淡道:「相爺不是說過了嗎?」
容若歎了口氣:「許將軍,你就算要污辱我的智慧,也不必污辱你自己的才智。他說的那種理由,有人會信才怪呢!京郊離城裡才多久,他就這麼點路都等不及?還這樣遮遮掩掩,隱藏身份。」
許漠天平淡地道:「我的責任只是把你護送進皇宮即可,我是守邊將軍,朝中的風雲變幻與我無關,宰相的心思,我也無需去測度。交過差後,我自回我的邊關就可以了。」
容若笑笑:「你和我相處時間最久,也算最瞭解我了。秦王既要留我為用,想必也會讓你多留一陣子的。你身在京城,在一切的漩渦中心,想避什麼,怕也避不開。再說,別的事你不管,我的事總該管一管吧?我看宰相大人半路到來,不是為了納蘭玉,而是為了我。」
許漠天不覺冷笑一聲:「你既然聰明得什麼都看得透,又何必再多問於我?」
容若笑咪咪道:「我這不是好奇嗎?而且一切都只是我的推鋇,並沒有真憑實據,所以才希望將軍能為我證明。」
許漠天冷冷一曬,並不多語。
容若全不介意,逕自道:「其實納蘭明諸般做作,無非是做個姿態,大家臉上都好看,彼此好下台罷了。凡有點腦子的都知道他是來看我的。不過,我就不明白了,秦王雖沒把我的事在朝中宣佈,但不應該連輔國的右相也瞞著啊,如果秦王和納蘭明商量過我的事,他自然可以大大方方在宮中來見我,又何必演這麼一出漏洞百出的戲碼?」
許漠天微微皺皺眉,一語不發,心中暗暗腹誹,感覺敏銳也就罷了,非要張揚得天下無人不知,顯示出自己夠聰明嗎?身為階下囚,還要表現得這麼聰明,簡直是不知死活。
容若見他不答,笑笑道:「我對於納蘭明的事,非常好奇。他是秦國第一相,又是大變功臣,聽說幾年間就從京兆尹升為首輔重臣,簡直太傳奇了。有關他的事,能不能給我講講?他當年是如何與年幼無力的秦王相知相重,全力相助秦王的?當初擊敗權臣,又有什麼風起雲湧,激動人心的好故事?這些年來,他身為百官之首,執政有何得失?他的愛子,又是怎麼成為秦王第一寵臣的?」
許漠天冷冷道:「我不過是個守邊的外臣,京師中的風雲變幻從來不知,容公子問我,無非問道於盲。公子既與納蘭玉是好友,對納蘭家好奇,下次只管問納蘭玉,不就對了?」
容若遭他這樣毫不留情的拒絕,也不生氣,反而微笑起來。
這種瞭然的笑容,讓許漠天忽然間就心浮氣躁起來,悄悄把拳頭捏緊,拚命提醒自己,皇宮就在眼前,一定要克制想讓自己的拳頭和這個自以為聰明,喜歡拚命炫耀的傢伙親熱一番的念頭。
一行人馬,在皇宮的側門停下。
許漠天上前,出示了令符密旨一類的東西,又和守門的人低聲交談了幾句,便回轉身來,走到容若和楚韻如面前。
「容公子,請隨末將入宮面見聖上。」
容若微笑起來,即將見到那少年成名,英雄蓋世的君王,他不但不覺得絲毫緊張,眉眼之間,倒露出十二萬分的興奮來。
許漠天復對楚韻如道:「聖駕之前,不可暗藏利刃,夫人那把匕首能否……」
楚韻如淡淡一笑,自袖中取出匕首,交到許漠天手中:「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利器,許將軍是否不放心,要搜身?」
許漠天淡淡道:「夫人言重,末將豈敢不信夫人,剛才無非重任在身,對夫人有冒犯之處,還請恕罪。」
他接過匕首,遞給身邊從人,又道:「宮闌重地,你等不可擅入,在此等候我出來就是。」
眾人凜然稱是。
許漠天就此領著容若和楚韻如,大步行入宮門。
宮門內早有兩個管事太監執拂而立,身後分別放了兩頂小轎,轎旁自有太監侍立。
兩人見了許漠天,一起行了個禮:「皇上已經等了很久了,許將軍請隨奴才來。」
兩名太監復又對容若和楚韻如施下禮去:「皇上知容公子與容夫人一路鞍馬勞頓,甚是辛勞,已備小轎代步,請二位上轎。」
容若與楚韻如本來還想借這個機會細看秦宮佈局、道路、侍衛所在,以備他日所用,此刻計劃落空,都有些無奈,卻也不再多說,相視一笑,各自上了轎。
前面轎簾放下,即刻把眼前景物遮得嚴嚴實實,然後被抬了起來。一路上也不知過了多少路徑,穿過多少門戶,又經過多少殿宇,只是覺得悶在轎中的時間很長很長。
雖然轎子輕軟舒適,轎中置有夜明珠,大放光明,又焚了檀香,讓人聞之舒暢,但是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困在這小小的方寸之間,的確讓人大覺不耐煩。
好不容易,終於等到轎子停下,轎簾被掀起來,外面傳來太監特有的陰柔聲音:「容公子、容夫人,請下轎。」
容若探身出轎,看到一旁楚韻如也徐徐自轎中而出,二人相視一笑,注意力即刻被眼前這座四周佈滿守衛,雄偉森嚴的殿宇所吸引。
有太監在耳旁輕聲道:「皇上在殿中等著呢!二位請。」
容若正要舉步,忽見前方緊閉的殿門,倏得打開。
容若心中一凜,立定步子,凝眸觀看。
不過出來的,卻不是充滿傳奇,讓人無比好奇嚮往的秦王陛下,而是一位華服盛裝,身姿如柳的女子。
隔著尚遠,一時看不清容顏,只覺那女子裊裊婷婷,如柳迎風,倍覺清美。
那女子徐步下階,殿外七八個宮女即刻隨侍過來,眾星捧月地下殿來。
女子遙遙望來,似是發覺有宮外生人在近處,急急轉了身,微微側臉,四周宮女圍繞過來,即刻把容若的視線隔斷。
殿外諸人無不行下大禮:「參見公主。」
許漠天也急急拜倒施禮。
人群之中,女子微微抬了抬手,身邊有宮女高聲道:「請起。」
許漠天和幾名太監應聲站起,那位公主已然在一眾宮女的環護下,迅速而去,只是走得遠時,彷彿還回了一下頭,依稀彷彿,又多望了容若和楚韻如一眼。
楚韻如悠然笑道:「原來是她。」
容若笑問:「怎麼,你認識秦國的公主?」
楚韻如笑道:「我雖不認得,也知道她是誰,秦國成年卻還未出嫁的公主,只有一個。」
容若還沒回過神來,傻乎乎地問:「誰?」
楚韻如似笑非笑地看看他,漫聲問:「你真的不知道?」
容若一怔,忽覺楚韻如的笑容仿似大有深意,心中微怔,終於憶起來了。當日納蘭玉入楚,本是為了聯姻之事,要把秦王的一位未出嫁的妹妹許給自己,而且這樁親事,太后楚鳳儀和攝政王蕭逸都已經答應了。
容若一下子就覺得頭皮發麻,人有些發暈了。
楚韻如猶自火上澆油,湊近過來,笑悠悠道:「如此佳人,如此佳人,你的福分實在不小。」
容若無可奈何又哭不得笑不能,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只得瞪她一眼:「你胡說什麼?」
楚韻如渾若事不關己一般,笑道:「秦楚二國的姻緣之事,若能成就,倒也有助於兩國和氣。」
容若白了楚韻如一眼:「秦楚兩國之間有和氣這種東西嗎?我怎麼從來不知道?」
楚韻如聽了倒無妨,許漠天聽得卻有些頭皮發漲,只得用力咳嗽一聲,提醒這二位說話的時侯注意一點。
兩個太監也識趣地忙說:「二位,皇上只怕等急了,請……」
高大的殿門無聲無息的打開到最大,殿閣深處,連陽光都照不到的地方,有一個身影,靜靜而立,身旁並無任何一個太監、宮女或侍衛隨護。
「朕久仰容公子諸般奇行異事,非常人所能及,每思一會,萬里神交,今朝得見,心願得償,實是三生之幸。」
隨著這溫和而清朗的聲音,秦王徐徐在陰影中步出,直走至殿門之外。
這位強大帝國的君王,衣飾並不特別華貴,只用了一塊玉髻,束住頭髮,穿一襲極為簡單的黑衣—秦人尚黑,即使是君王也喜著黑色。黑色的袍服質地極佳,卻式樣簡單,
只有衣邊幾道金色的飾紋和袖角小小的金龍,昭示著主人人中之龍的身份。
他在黑暗的深處,穿著寬袍大袖的黑衣,徐徐而出。殿中空曠廣大,明明沒有風,卻讓人生起一種錯覺,他衣襟飄飄,直如御風而行。
那樣一種純粹的黑,襯著這廣大的宮宇,如一隻蒼鷹,倏然沖天飛起。天空如此廣大,都不足以容下他,正待盡情展開的羽翼。
這穿了一襲黑衣,卻整個人彷彿在綻放足以照耀永恆光芒的少年君王,唇邊笑容,尊貴而平靜:「容公子、容夫人,一路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