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蘿訝然叫了一聲,瞪圓了眼睛,望著自己的主人。
趙俊也失聲道:「小姐,這不是開玩笑的時侯,你何等身份,這終身大事……」
「我何等身份,這終身大事,也不過是一場交易、一個笑話,那麼,這笑話由別人來寫,不如由我自己來決定。」
面紗劇烈地顫動起來,可以想見面紗後,那少女激動的心緒,但那隔著面紗透出來的目光,卻堅定而明亮。
趙俊目瞪口呆:「小姐,若是倉促聯姻,又怎能保證對方人品、前程?小姐若是任性而為,將來未必會比主上安排得更佳,小姐何苦自誤。」
「若說人品,能比那人更差的,怕也難尋,若說前程,像我這樣的人,選夫稀罕前程幹什麼?至於將來是福是禍,是不是比他的安排更差,又有什麼重要,至少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即使隔著面紗,也可以感覺得到,少女眼中,那冰雪般的鋒芒,決毅中又有著火焰般的熾熱激動:「我只是想要反抗罷了,反抗能否成功,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反抗這一事實,重要的是,讓他們知道,這世上,還是有人,就這麼不懂感恩,不會乖乖聽任安排,不肯把自己當做他的工具,竟然還敢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脾氣,竟然還敢要反抗。」
趙俊怔怔地看著她,饒他是個刀山血雨中闖出來的漢子,這時,竟也似被這少女斬釘截鐵般的決絕所震住。
旁邊的雙蘿忽的落下淚來:「趙俊,把小姐逼到這個地步,你還想怎樣?你就真忍心讓小姐被迫嫁給那種人嗎?你的心就真是鐵石做的,一點也不記著當初的救命之恩?」
趙俊臉上也露出矛盾無奈之色,苦澀地道:「我若放了小姐,我的性命……」
「負責看著小姐的人又不是你,你不過是奉命四處查找罷了,沒找到,有什麼好稀奇的。就算真有什麼不測,天地那麼大,你哪裡去不得。你本來也無親無眷,因為厭倦江湖,想要有安定的生活才做這一行的。既來自江湖,大不了回江湖而去就是。」雙蘿拼了命地攛掇。
而少女卻只是淡淡道:「要麼,你強行出手,試試我敢不敢死,要麼,我就找個男人立即嫁了,絕了我哥哥的心思,你也不必再多費心機。」
趙俊怔在當場,一時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雙蘿眼圈一紅,撲通一聲跪下去,對著趙俊用力地磕頭:「求求你,放了小姐吧!難道你真忍心用救命恩人的一輩子,來換你的榮華富貴。」
趙俊雙手直搖:「不必如此,快快請起。」
雙蘿只是不起:「你若執意要抓小姐,小姐非死不可,我又怎麼能活,倒不如這麼跪死算了。」一邊說,一邊把頭磕得咚咚響,雪玉般漂亮的額頭,很快紅了起來。
趙俊手忙腳亂,也心慌意亂,終於一咬牙,大聲道:「罷了,小姐若真能即刻嫁出去,以此證明寧死也不肯應命的決心,我也沒必要逼個魚死網破,若小姐嫁不出去,還請不要為難我這樣的小人物,就隨我回去吧!」
在他看來,若說這高貴的少女,真肯放下身份,把終身大事當做兒戲,隨意嫁人,那是斷不可能的,想必剛才說的都不過是為了逃遴的推脫之辭,若能用諾言逼得她無可推脫,反倒可以抓住話柄,把人帶回去了。
少女聽他語中試探之意,竟是毫不考慮,慨然道:「好。」
她垂下拿著匕首的雙手,從袖中再拿出另一把短刀,只不過,這把刀金光四射,刀柄上還鑲了價值連城的寶珠:「這把刀,是以前哥……哥哥送我的,他那時侯說,我是他最疼愛的妹妹,我的姻緣,必要稱我心意才是,將來要把天下的英才都尋到我面前來,我若看誰合意,就擲下金刀,他便選那人做金刀……」
她語聲一頓,復又冷冷一笑:「今日我就讓他一語成真吧!」
她把金刀往雙蘿手中一遞:「你去,打開窗子,把金刀扔出去,扔中哪個男人,我便嫁他就是。」
縱是雙蘿,這時也不覺張口結舌:「小姐,這,這是不是也太兒戲了。」
少女輕輕一笑,笑聲裡有說不出的淒涼:「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戲啊!」
趙俊本來篤定,這潔身自好,拼卻一切也要對抗不美滿姻緣的少女絕不會隨便抓個男人就嫁,但看她此言此行,心中反倒有些不定了,不覺失聲道:「如果那男人七老八十呢?」
「我嫁!」
「如果那男人身帶殘疾呢?」
「我嫁!」
「如果那男人妻妾成群呢?」
「我嫁!」
一連三問,每問一句,趙俊臉色就白一分。
一連三答,無悲無喜,無波無瀾,趙俊卻忽然全身冰寒。
而雙蘿更是淚水漣漣,卻又不敢遲疑,走到窗前,合手不知在心中求祈了些什麼話,然後推開窗子。正好樓下有十幾匹馬,外加幾十個從人,護著一輛華麗寬大的馬車,簇擁著一個少年馳過。
看那馬車前策馬而行的少年,雖稱不上英俊出眾,到底五官還算端正,一身錦衣華服,可以看出他的身份應該頗為高貴。眼下無別處可以再尋好人才,這樣一個人,勉強也算合適了。她也不多想,急急一揮手,把那金刀對著少年擲過去。
沒料到那少年反應奇速,忽自馬上躍起,一把將金刀捉住,大喝:「什麼人暗算我?」
四周圍護眾人,立刻色變,呼喝聲中,把馬車和少年團團圍緊。
街上行人紛紛避走,一時亂成一團。
雙蘿心中一驚,正要說話,忽見那馬車車簾一掀,一個佔盡天地光彩的女子探身出來,和那少年不知說些什麼,神色極為親暱雙蘿臉色剎時一陣蒼白。
「打中誰了?」趙俊急問。
雙蘿低聲道:「小姐,那人好像有妻室。」
趙俊鬆一口氣:「既然天意如此,小姐……」
「去請他上來。」少女平淡地打斷趙俊正想出口的勸說。
雙蘿全身一顫:「小姐。」
「去吧!」
那樣如死水一般冷漠的語氣,讓雙蘿眼圈一紅,卻又不得不急忙拭去,走到窗前,高聲呼喚。
容若等一行人上得樓來,卻見這麼大一個雅室,僅僅只有三個人。一個美麗漂亮,卻有些失魂落魄的丫鬟,一個太陽穴高高聳起,看來不是庸手,理應眼中精光四射,卻臉色蒼白的漢子,以及一個頭戴面紗,立在房中的女子。
幾乎是每一個上樓的人,目光一掃之後,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女子身上。縱然戴著面紗,僅僅是那獨立一隅的身姿,已是讓人一眼之後,再不能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而那自然而然,形諸於外的尊貴之氣,更是讓人不敢失禮。
以容若這麼多年看古裝電視劇的經驗,凡是這樣弄個斗笠把自己臉遮起來的女子,肯定是個絕色美人,而且極有可能是戲份極重的第一、第二女主角,沒準還會有什麼,凡掀起我面紗的男人,必是我丈夫的古怪誓言要遵守。
這種想法一冒出來,容若注意她的眼神更與旁人不同。
她卻是落落大方,對那麼多道目光視如不見,只從從容容對手裡拿著金刀的容若一斂衽:「見過公子。」
容若忙不迭還禮,一時也不知道如何稱呼,只是揚揚手裡金刀:「這位姑娘,這把刀……」
少女淡淡喚一聲:「雙蘿。」
雙蘿一凜,忙上前施禮道:「恭喜公子,賀喜公子。」
容若只覺暈頭轉向,不明所以:「喜從何來?」
雙蘿也是汗出如漿,又不得不編著詞往下說:「我們家早逝的夫人昨夜給小姐托夢,說小姐的姻緣就在今日,小姐今早又逢高人算命,稱小姐今日可得夫婿,小姐……這個……小姐就在這樓頭,以金刀……代替繡球,以求……這個能得如意郎君,那個,那個……金刀落向公子,實在是天意,請公子……」
她大汗淋漓,結結巴巴地說得無比辛苦。許漠天等一行人,個個聽得張口結舌,目瞪口呆。普天之下,怎麼會有這種荒唐事。
聽到後來,大家一起拚命忍笑。但楚韻如終究忍不住,以手掩唇,低低竊笑起來。她一笑,其他人也都掌不住,跟著笑了起來。許漠天身為大將軍,不肯有失身份,忍笑忍得幾背過氣去。
楚韻如按掠不住,推了推還在怔怔發呆的容若,笑道:「容公子,天降此大好姻緣,你是不是歡喜得傻了。」
容若聽她話裡全無擔憂之意、妒忌之情,倒滿是幸災樂禍,不覺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瞪她一眼,暗道:「我要真歡喜得傻了,這座客棧可就要鬧人命了,女人吃起醋來還了得。」
偏楚韻如只是逕自笑個不停,也不理他惱怒的樣子。
他們這般笑個不止,雙蘿氣得全身發抖,回首望去,自家的小姐,站在原處,不言不動,心中忽一陣發酸,那樣尊貴的小姐,怎麼竟淪落到讓人當成一個笑話的地步。
就連趙俊臉上都露出怒色,終究按掠不住,踏前一步,喝道:「別笑了!」
這一聲大喝,帶著內力而發,滿含憤怒,終於令得眾人笑聲為之一頓。
容若本來也只當這是一個笑話,天下事,雖說無奇不有,但這也未免奇怪得過了頭。小說、電視他看得多,王寶釧高樓擲繡球,穆念慈比武選夫郎,這都不算太稀奇。但隨便拿把金刀往外一扔,扔中誰就非得嫁誰,這也太可笑了,這肯定是一個玩笑。
本來他也要和眾人一起大笑的,卻被這一聲喝給震住,這才看到那小丫鬟,眼中滿是委屈的淚水,那男子眼神裡也露出憤然之意,而那遙站一隅的蒙面女子,縱然不言不動,可是,那緊緊握在一起的雙手,指節竟已發白了。
容若心中一驚,名節於女子是比性命還要重的,又怎能拿出來玩笑。
這一念之間,他便再不忍訕笑,只是微微一笑:「多謝小姐青眼有加,只是,婚姻乃人生大事,實非兒戲可言,望小姐慎重待之,恕我不能久留,就此告辭了。」
他本來滿心好奇而來,可現在發覺事關桃花運,卻再不敢惹是非上身,轉身就要與眾人一起離去。
少女忽然叫了一聲:「公子。」
容若應聲回頭,見那少女伸手把斗笠上的面紗掀開:「莫非我蒲柳之姿,難侍君子?」
容若一眼望去,目光竟再也收不回來,耳中只聽得身後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
這一種清若冰雪,瑩如潔玉的美麗,竟是人間任何詩詞字句所不能描述的。那是冰中的麗花,雪中的霜華,極動人、極美麗處,容不得一絲人間塵垢。
她就這樣靜靜站在那裡,讓人只能想起五個字,遺世而獨立。
若說她是董嫣然一般的空谷幽蘭,偏偏在極清、極靜、極美、極出塵之間,又有一種,不遜於楚韻如這一國皇后的尊貴氣度,高華風範。
若說她是大家世族,名門之女,那一種輕看紅塵,自在風華,清華氣質,又是哪一處金馬玉堂,富貴鄉中可以教得出來的。
這樣的女子,竟然莫名其妙非嫁那個男人不可,幾乎很自然地,在場男人,都莫名地對容若生起一種妒忌之意。
而楚韻如卻是眉間微皺,情不自禁靠近容若。
容若見到這樣的絕世女子,也是一怔,下一刻,忽然感覺到身旁楚韻如倏然急促的呼息,他即刻道:「小姐珊珊仙骨,冰玉之姿,愧煞凡夫。能得小姐青眼,實乃我三生之幸,只是在下早有妻房,豈能令小姐屈為婢妾之流,還望小姐另尋佳偶,以成終身。」
難得他這般溫溫雅雅說出一串有學問、有禮儀的話來,少女卻只低聲回了一句什麼。
她聲音太低,一時竟是誰也沒聽清楚。
容若很自然地問:「什麼?」
她略略提高一點聲音:「我願意。」
容若還在迷糊當中:「願意什麼?」
少女凝視他,一直以來,木無生氣的眸子,終於流露出痛楚之色,大聲道:「我願意為妾。」
說的人臉上還沒有明顯的表情,在一旁聽的雙蘿,眼淚剎時奪眶而出,趙俊臉上,也終於流露出深深的不忍和無奈。
容若一怔,竟是再也說不出話來。到底是什麼原因,使一個這樣清華出眾,有著絕世之姿的女子,說出這句話。
薄命憐卿甘作妾!
容若怔在當場,然後摸了摸自己的臉,忍不住要去找面鏡子好好看一看,自己是不是忽然間變得像性德一樣英俊,像納蘭玉一樣漂亮,以至於女人一見傾心,哪怕為婢為妾,也哭著喊著要嫁自己了。
而且,在看到這女子做出如此表態之後,連一向崇尚愛情專一的他,也不由得一陣心軟,卻又不得不硬起心腸道:「多承小姐厚愛,但我夫婦情深,誓不再娶,只得有負小姐一片盛情。小姐花容月貌,原非凡品,在下福薄,實難承受,就此告辭了。」
面對這般女子,他也不打算試煉自己有沒有柳下惠的定力,再也不敢停留,拉起楚韻如的手就要走。
少女的臉色,終於一點一點灰敗下來,眼神深處,最後一點微光,也黯淡了,唇邊露出一個淒美至極點的慘淡笑容。從什麼時侯起,她竟然淪落到,求為婢妾而不可得。
容若臨走之前,無意中一個回眸,看到她神色慘淡,忽的心中一震。這眼神太熟悉了,以前在「仁愛醫院」當義工時,不知多少自殺送醫者,眼中那空茫茫,生無可戀的樣子,就和如今一模一樣。
容若心中一凜,仔細望向少女,見她袖中似有寒光閃爍,只怕藏有利器,如此一來,容若是再也不敢就此一走了之了。可要留下來,總不成真把人家娶回來當小老婆吧!齊人之福是那麼好享的嗎?
就連楚韻如見到這般美麗的女子,絕望悲傷的神情,也即刻軟了心腸,把防備之心盡去,上前一步,似想要安慰她。
但立刻有兩個侍衛有意無意正擋在楚韻如面前,許漠天也低低咳嗽一聲。
楚韻如心知許漠天不願讓他們和來歷不明白的人距離太近,只得回頭瞪容若一眼:「你還是不是男人,看人家姑娘那樣難過,你也不想個法子。」
容若真想大叫撞天冤。關他什麼事啊!莫名其妙這麼重大的責任栽到頭上來。要解決問題很容易啊!把這美人娶回來就是。皇后陛下,你樂意嗎?
他心中一邊叫苦,一邊對著少女輕歎一聲:「罷了,我看小姐金刀招親,必不是為了托夢這等無稽之事,還望小姐告我以實情,或者可以有個兩全之計。」
少女遲疑了一下,然後對雙蘿點了點頭。
雙蘿即刻道:「公子,我們家小姐命苦,自幼父母雙亡,無人關愛,無人做主。家中兄長將小姐許配了一個極之不堪的男子,小姐不甘終身就此盡毀,和我偷偷逃出家門,沒想到,在這裡被家中的護院武將找到了。小姐說,若要強迫她回去成親,唯有一死。這個鐵石心腸的……」
她伸手一指趙俊:「他卻說,除非小姐能證明,她真的鐵了心,誓死不回,否則他就定要動手捉人。」
容若苦笑道:「證明的方法就是嫁人。」
「是,要麼自盡,要麼嫁人,只有嫁了人,才不必再嫁給那個混蛋。」
容若半信半疑:「那人真的如此不堪,讓小姐寧可隨意在街上選個不認識的男人,甚至淪為侍妾,也不肯屈就?」
「豈只不堪?」雙蘿恨聲說:「此人惡名遠揚,誰不知他不學無術,姦淫好色,還殘忍惡毒。家中已有美妻嬌妾,還不斷凌虐姦淫侍女,不知有多少可憐的丫鬟婢女,在他的殘虐手段下,受盡折磨而死。」
容若眉頭一皺,罵道:「果然混帳。」
「好好一個男人,又好養孌童,專門玩弄小孩。
容若憤聲道:「怎麼會選上這樣一門親事?」
「祖宗掙下偌大家業,他不知振興,反而為了保住榮華富貴,把偌大家產,拱手讓人。」
容若搖頭不迭:「這人實在太過不堪。」
「最可恥的是,他為了自身安寧,竟然將自己至親的女子送給敵人以獻媚。」
容若怒形於色,大喝出聲:「豈有此理,簡直是個畜牲。」
雙蘿即刻道:「公子你說,我們小姐能嫁給這種畜牲嗎?」
容若已經氣得臉通紅,激動萬分地道:「當然不能,誰敢逼小姐嫁給這種人,我第一個要抱這個不平。」一邊說,一邊用凶狠的眼神瞪著趙俊。
趙俊冷笑道:「我不過是個奉命辦事的下人,不值得你這位大俠客如此義憤填膺。我知道你們人多,不過,除非你們殺了我,否則就算現在趕走了我,他日,我還是要帶著人到處追尋小姐的。」
容若從鼻子裡重重哼出一聲,把個胸膛一挺:「這有何難,我就和小姐成親好了,你們家主子總不能把一個嫁過人的妹妹再許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