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城河早已填平,不過,不是用泥土、砂石,而是用屍體和鮮血所填。
楚軍的勁箭投石之下,飛雪關外旗幟兵馬紛至迭去,城上城下慘叫之聲不絕於耳,城頭不斷有人跌下在城門前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團,而城頭的箭雨也讓秦軍損傷慘重。
被熱油火箭所燒燬的檑木沖車,棄置一地,然後有新的沖車檑木被推向城門。推車的秦軍被強弓射殺、巨石打死,又有新的人補上來。
城樓之上,戰事也同樣激烈。不斷有楚軍中箭落下城去,也不斷有悍不畏死的秦軍,架著雲梯,踏著鮮血和屍體,在一次次失敗、一次次死亡之後,爬上城牆。
整個城牆,到處遍佈雲梯,燒一梯,架一梯,推一梯,增一梯,倒一梯,上一梯,那秦軍,竟似殺之不盡。
一個秦兵翻身躍上城,守城楚兵持刀往那秦兵頭上砍去,秦兵慌張閃避間跌下牆頭,慘叫初起,又有一個秦兵跳上來。他卻悍勇得多,人剛從城頭探出半截,就一把抱住一名守城楚兵的腰,一個後摔把楚兵甩下城去,在楚兵的慘叫聲中爬上了城牆。
他腳還沒立穩,左側一槍扎來,強大的力道將他釘在城上,那秦兵手足舞動口中狂喊,鮮血內臟流了一地,猶自未死。城下長箭紛紛射來,不少射在他身上,時間一久,伏屍城牆,半凝的污血順牆而下,觸目驚心。
而奮勇攀城的秦軍,卻沒有絲毫遲疑後退,繼續向上。任他熱油、巨石、羽箭如飛,卻無一人後退。
若有秦軍登上城牆,自有楚兵手持長矛鋼刀,乘其立足未穩,狠狠將之刺下城樓,劈倒城頭。
放目望去,城牆上下呼喝狠鬥,血流成河,秦楚士兵的屍體或堆積城頭,或掛在城垛上,或散佈城下,更多士兵呻吟受傷,被踐踏於援軍腳下。
殺伐之聲,震得整座飛雪關似乎都在顫抖。
戰事慘烈至此,縱然楚韻如也算是跟著董嫣然經過風雨,見過血腥,如今見到這樣人命猶如螻蟻的殺戮和死亡,也是心驚肉跳,震驚莫名,不知不覺手腳發軟,心口發木,好幾次想要張口嘔吐,好幾次恨不得扭頭奔下城樓,不再觀望,但卻還堅持著沒有動。
因為容若在這裡。
出乎楚韻如的預料,容若竟然沒有因為看到這滿天滿地淋漓的鮮血而暈倒。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城樓上,瞪大了眼,靜靜地看著這一場又一場無情的殺戮。
血肉橫飛之際,他按在城牆上的手,漸漸青筋迸起。
殺聲震天之時,他的臉色蒼白得讓人懷疑他馬上就會跌倒在地。
但他還是堅持著一動不動,一絲不差地把所有的慘烈和殺戮收入眼底。
楚韻如仗劍守在他的身旁,如有飛矢流箭就揮手劈開,如有人能跳上城樓,來到近處,便是一劍刺出,逼得剛剛跳上城的人,復又躍下城去。劍下無人可以抵擋片刻,漫天飛矢,也沒有一支可以破開她的劍網。
她的劍總是一出即收,出劍之際,風雲乍破,雷電奔馳,待得收劍,便又是高貴而嬌弱的女子,只是靜靜站在丈夫身邊。
一開始其他楚軍作戰的時候,都擔心容若的安危,總要分出幾分心思給這位站在城樓之上、戰場最前線發呆的貴人,但見到楚韻如的劍法,無不震驚咋舌,讚歎之餘,倒也放下牽掛,盡心去防禦城池。
攻城戰從早上打到晚上,那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永無止歇的秦軍才沒有再繼續攻上來。
受傷的軍士們被抬下城樓找人救治,疲累至極的人們,抱著刀劍,靠著城牆,慢慢滑倒在地。
人們沉默而有序地開始收拾戰後,並為下一場攻防戰做準備。
楚韻如不必再全副心神,守護容若的安危,才開始感覺到害怕,才察覺自己手足發軟。
一直呆呆站立不動的容若伸手,輕輕握住楚韻如的手。
兩個人的手都是微微一顫,都覺得對方的掌心滿是汗水,卻還是冷得徹骨。
楚韻如低聲道:「我知道你心中不忍,為什麼一定要勉強自己一直看下去?」
「因為,這是我應該負起的責任。」容若蒼白著臉,一字字說:「我可以逃避我的工作,我可以放開權力,我可以說天下興亡與我無關,我只關心眼前所見的事,只願幫助手臂所能及的人。但是,只要我一天還是楚國的王,所有楚人的生死,我都應該負責。我要親眼看著,看著這場殺戮,看著每一個戰死的人,我要讓我自己明白,我需要承擔的是怎樣的國家和百姓,不能逃避,不可退縮。」
楚韻如覺得他的手還在微微顫抖,但一字一句,竟如千斤沉重,這樣的容若,她從不曾見過,卻也心中一痛。
與其讓他這樣真以天下興亡為己任,因為責任,因為痛楚,因為不忍,而擔下那沉重得讓人窒息的擔子再變成楚王蕭若,她寧可,他仍是那嘻嘻哈哈,天大的事,也視做笑談,沒有雄心大志的公子容若。
容若站起來,走下城樓,一路士兵向他施禮致意,他只點點頭,來到了傷員集中治療的地方,順手接過軍醫的藥物,過去給傷員上藥。
受傷的士兵看到他親自來上藥,都有些惶恐,有些人漲紅臉,支撐著想站起來,有些人手忙腳亂,連聲說:「公子,我們沒事,這裡又髒又亂又污穢……」
容若一眼瞪過去:「閉嘴。」
他一向是笑嘻嘻好說話的主,難得板起臉喝一聲,倒真震得旁人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他自是低了頭去幫忙別人包紮傷口。
他以前在「仁愛醫院」當義工,雖然因為暈血,沒有直接接觸過血肉模糊的傷口,但有關護理的技術,卻早就學到手上了。
他包紮傷口的手法迅速有效,能很快止血,就算對被巨石砸斷了骨頭的人,也可以用最有效正確的方法處理傷勢,就連幾個軍醫都頻頻用驚異的眼神看向他。
反而是楚韻如雖然武功很不錯,但對於包紮傷口、照料傷者,卻實在一竅不通,一開始怔怔站在那兒插不上手,但很快就手腳迅速地幫忙遞藥送水,甚至不避血污地把清水送到重傷暈沉的士兵唇邊,用溫柔的聲音引導昏昏沉沉的戰士把水喝下去。
戰鼓倏然而起,容若一震,猛然直起腰:「他們又攻城了。」
楚韻如也一挺身站起來:「我去城上,你留在這。」
容若搖頭:「不行。」
楚韻如迅疾地說:「我能幫著守城,你能幫他們治傷……」
容若搖搖頭:「我有我的責任,我要站在最前方,我要讓每一個人知道,朝廷一直在他們背後,皇家子弟也一直和他們在一起。」
他們說話的時候,幾個受傷較輕的士兵已經跳起來了,幾個重傷的士兵也掙扎著要起來。
容若皺眉怒斥:「你們在胡鬧些什麼,大敵當前,由得你們這樣自作主張嗎?」
「公子,我沒事,就是手擦傷一點,我……」
「閉上嘴,當我們飛雪關就沒人了嗎?你們現在最重要的是給我好好治傷,這是軍令。」容若怒瞪了眾人一眼,這才與楚韻如一起快步往城頭奔去。
傷兵們忽然沉寂下來,沒有人說話,只有戰鼓一陣一陣,越發催得人心如火焚。
有一個暈迷中的士兵被戰鼓聲催醒,神智還有些恍惚,喃喃說:「剛才有個好溫柔的聲音讓我喝水,好像是我死去的娘。」
「是容夫人。」有人在身旁低聲說。
士兵的眼睛一片迷濛:「你胡說,容夫人是王妃的身份呢1
「是真的,她親手抱著你,餵你喝水,你身上的血,把她的衣裳都染透了,她也沒有鬆開你。」
「還有容公子,他親手為我包紮傷口,真奇怪,他的眼紅得厲害,手還在發抖,好像比我還痛,比我還難過。」那聲音輕輕地,與其說是在敘述事實,不如說是在喃喃自語。
剛剛醒來的士兵,怔怔地慢慢把眼睛睜大:「容公子、容夫人,王爺和王妃照料我們嗎?抱著我,跟我說話的,真的是王妃?我覺得她聲音真好聽,還有水滴到我臉上,我一直以為是,是我死去的娘,在為我傷心。」
他慢慢閉上有些濕潤的眼,然後又猛一震,睜開眼:「戰鼓聲?秦軍又攻城了?」
這一次,沒有人回答。
他咬咬牙,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
因為過於虛弱的身體而失敗了兩次之後,他猛得抽刀,用戰刀支著地站起來:「我得再殺幾個秦狗,才對得起王爺和王妃。」
沒有人阻攔他,其他的傷員,也紛紛站了起來,沉默著拿起自己的戰刀,穿上已經脫下的盔甲。
有個傷員傷勢異常沉重,整只右手都被投石機的大石頭砸得骨頭寸斷,偏偏手還牽在身上,每一次無力的甩動,都痛到極處。而他的左臉被人重重砍了一刀,刀鋒帶過左眼,整只左眼都廢掉了。
別說軍醫忍不住想按住他,其他的士兵也不由說:「飛虎,你傷得太重,還是……」
「媽的,我還有一隻手,還可以握得住戰刀,我還有一隻眼,還可以看得見秦狗,你們囉嗦什麼。」王飛虎重重吐了一口濃痰,拿著戰刀,竟是大步流星,跑在最前方。
一群身上帶著重傷的士兵,衝上城頭,發了狂一般加入到守城的隊伍之中,彷彿沒有痛覺地狂呼大叫,揮刀劈砍。
就連秦軍之中好不容易衝上城樓的勇悍之士也不由被這些滿身鮮血,還殺得眼紅如血的人氣勢震住,復又被逼下城頭。
容若見他們衝上來,也是大驚,愕然叫:「你們幹什麼?我的話你們全當耳旁風嗎?」
指揮作戰的方展鋒也因為這一奇景而震驚,現在的飛雪關還沒有困難到,必須讓重傷兵員上陣的地步啊!
不過,他的目光在容若與那些士兵之間一掃,這才低聲道:「這是他們對公子的心意,公子就不要阻止了。」
容若一怔:「什麼?」
方展鋒輕聲道:「能感召兵士奮死而戰,能善待兵士如骨肉至親,公子若是軍中為將,必為良將名將。」
容若卻長歎一聲,搖搖頭:「這就叫名將嗎,這就叫對士兵好嗎?遇上這樣的主將,會是士兵的幸福嗎?」
方展鋒一愣,顯然有些不明白。
容若深深歎息:「曾經有一位將軍,用兵如神,深受敬重,而且和士兵一同起居,和他們就像親人一樣親近,士兵身上生了瘡,他竟然願意親自去吮吸。可是有一個老婦人,卻這樣評價這位將軍,她說,這位將軍曾幫我的大兒子吮過瘡,所以我的大兒子為保護他而死,現在他又幫我的小兒子吮瘡,我的小兒子不知道將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為他而戰死啊!」
這故事聽得四周幾位將軍與士兵都是心頭一震又一沉。
容若語意悲涼:「名將也好,良將也罷,百姓們最在乎的,是他們從軍的親人可以平安地活下來。對於士兵來說,什麼戰功,什麼威名,真得比得上,好好活著,將來與親人團聚的幸福嗎?」
他目光掃視慘烈的戰場:「我對他們的好,不過舉手之勞,他們卻當做天大的事,記在心中,不惜一切來報答。我不過是小恩微助,他們卻要用性命來償還,我站在這裡,看著他們拚死血戰,卻沒有任何辦法,這樣的我,怎麼能夠成為良將?」
他目光望向城外如潮水般湧上來的秦軍,以及遠處那招展在空中的帥字大旗:「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不是百戰百勝,而是在戰鬥發生之前,就取得勝利,把一切的苦戰,扼殺在沒有開始之前,不要讓任何士兵去犧牲,而這一切,我都做不到。」
他猛得抬手,在城垛上用力一擊。
「不,不是的……」從戰鬥開始就一直跟在容若身邊,當他的護衛的張鐵石忍不住叫出聲來。
幾個人一起看向他,他卻漲紅了臉,說不出有條理的話。
他只能拚命搖頭:「不是這樣的,公子,不是這樣的,你為我們做的事,不是什麼小恩微助,你也不是沒用的人,你會成為了不起的將軍,你不會讓任何人沒有意義地去死,你不會……」
容若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的大喝一聲:「箭來。」
眾人俱都一怔。
從戰鬥開始,容若就一直沒有動過手。他只是呆呆站在城樓,看著一切的殺戮,而被深深的無力感所淹沒。他臉色慘白,眼神悲痛,看著一個個生命的毀滅,即使是刀刺到他面前,箭射向他眉峰,他也只是呆呆站著,任憑楚韻如出手抗敵。
原本大家也並不指望容若能立什麼戰功,這樣的大戰,他做為一個標誌,肯站在城樓鼓舞士氣,已經很了不起了,所以倒沒有人苛責他。這一回,忽然聽他這麼一聲,還真震住了上上下下的人。
容若回眸看向眾人,微微一笑,臉色依然蒼白,這一笑卻燦爛如陽光:「為了你們,我會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不算太差的將軍,我會盡一切力量,不讓你們沒有意義地力戰而死,所以……」
他的話沒有說完,一張弓遞到了他的手中,是方展鋒把自己親用的弓送了上來。
容若接弓在手,深吸了一口氣,功聚雙臂,徐徐張弓搭箭,箭鋒遙指遠處,飄揚於空中的帥旗。
他的箭法並不算好,更何況那帥旗遙在二箭之地以外,被射中的可能性幾乎等於無。
但就在這時,一雙纖柔的手,覆在容若的手掌上,並著他一起,慢慢把弓拉到最滿。
容若微笑,輕聲喚:「韻如。」
站在容若身後的楚韻如,附在容若耳旁,聲音輕柔:「不管在任何時候,我都和你在一起,不管面對什麼敵人,我們都並肩作戰。」
他們的手合著手,身連著身,心跳應和著心跳,呼吸交融著呼吸,同出一源,同受一個人指點的內力在兩個人體內慢慢凝聚,如水乳交融,彼此呼應,成倍地增長起來,就連心境也在一瞬間一片空明,眼前萬事萬物,忽然變得很大,大得彷彿根本不需要瞄準。
然後,容若連正眼也不看遠處帥旗,只是回頭,對楚韻如微微一笑。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在體內氣機感應之下,卻在同一時間鬆開了拉弓的手。
是一道閃電,從天際劃過,是一聲霹靂,自城頭驚起,又或是一陣狂風,猛然向敵營襲去。
彷彿人們只來得及眨眨眼,就見遠方那飄搖招展,不可一世的帥旗,猛然一折,然後如一片敗絮一般,頹然倒下。
帥旗之下,立時一陣混亂,攻城的秦軍紛紛回頭,攻勢為之一緩。
城樓之上,歡呼一片。
容若舉手大喊:「敢犯我國土者,當如此旗!」
這一聲厲喝,用盡他所有的內力,一時間,竟也能壓下滿天呼聲、叫聲、戰鬥之聲。
無數聲應和,在城頭響起:「敢犯我國土者,當如此旗!」
那叫聲轟然雄壯,直震天地。隨著叫聲而飛揚的利刃寒霜,映得蒼穹也是煞氣升騰。城上士氣,一時激揚至極點。
而城下秦軍,無不沮喪色變。攻城之勢,大大消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