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握著楚韻如的手,回到逸園,一切都恍如隔世,彷彿一切的分離、一切的波折都不曾發生,他還是當日,懷著飛揚快樂的心,攜著愛人的手,踏入這楚國最富有的城市,走入這一片美麗園林時的容若。
但事實上,發生的一切,最終不曾改變。
眼見了太多的悲涼,倍感自己的無力,容若只有握緊心愛女子的手,才能感覺到,幸福不曾遠離,才能感覺到,生命依然有意義。
逸園的下人們,興高采烈地歡迎了他們的主人。廚房裡端出一盤盤豐盛的菜餚,丫鬟們捧出飄香的美酒,準備為久別重逢的主人夫婦開慶賀宴會。
蘇良、趙儀和凝香、侍月也都回到了逸園。一進園子,凝香、侍月就撲向楚韻如,跪下就痛哭起來。而蘇良、趙儀則是撲向容若,抓住他便要撕打。
原來是他們已知道今日府衙大變,對容若去應付這麼大的場面、這麼艱險的戰局,居然沒有叫上他們而無比懷恨。
眼看著容若被他們追得就要抱頭逃竄時,外面下人全身發抖,說話都不再利索地來報,當朝攝政王,蕭逸到了。
容若知道蕭逸遲早要找他長談的,不過,沒想到來得這麼快。他是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一切都處理好了,還是根本用不著他操心,自有精英人物,為他盡心竭力,安排一切呢!
容若歎息了一聲,卻也不敢怠慢蕭逸,同楚韻如親自迎了出去。
就連素來沒大沒小的蘇良、趙儀居然也不敢再胡鬧,一聲不吭地乖乖跟去迎賓。凝香、侍月遠遠見了蕭逸就腿軟,明明是個相貌儒雅,氣質溫和的人,偏能讓這兩個丫頭,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逸園的下人,全都垂頭肅立,恭敬得像一根根僵硬的木頭。
容若看得無趣,乾脆道:「到我房裡去吧!我們喝點酒,竟夜長談,也不用別人侍候了。」
蕭逸含笑點了點頭。
其他人哪個不知趣,個個如獲大赦,眼看著他們走得沒了影子,才攤手攤腳坐倒下來,人人哀歎,就剛才那迎了一下子賓,最少也要短壽十年啊!
明明是那麼一個俊雅溫和的男子,怎麼竟給人這麼強大的壓力呢!
楚韻如知他們交談之事,必是關係重大,所以也沒有跟去,只是含笑指揮眾人守夜,不得有任何人打擾到容若和蕭逸,更要確保不會有內部或外來的任何人偷聽。
而性德,居然也沒有跟著容若進房,倒是像完全不擔心任何事一樣,自去他自己的房中休息了。
容若的房間裡,只有蕭逸和他對面而坐,桌子上放著美酒,只是誰也沒有舉杯。
蕭逸輕輕道:「我知道你必有許多事要問我的,為什麼不出聲?」
容若慢慢地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謀算吧!你所謀之大,絕不僅僅是眼前的蕭遙,你佈局之深,早在許多年前,楚國剛剛建立時就開始了吧!」
蕭逸悠悠一笑:「看起來,你真的什麼都猜到了,何不就一一說出來,讓我看看你猜得對不對?」
「從一開始,初入濟州時,看到武林人滿街走動,人們光明正大地佩戴兵刃,動輒在煙雨樓內械鬥,我就覺得不對勁了。那個時候,大家給我的解釋是,濟州太富有,所以強徒多,這樣就造成保鏢多。神武鏢局、蒼道盟、日月堂,這幾大組織都是強大的民間武裝勢力,為此官府放鬆了對濟州的管制,這樣一來就造成更多的武人來到濟州。可事實上,有這種可能嗎?你自掌權以來,嚴格管制民間武力,為什麼獨對濟州這樣優容?這沒有理由,一個強有力的朝廷,也斷不會容許民間遊俠、武林人士,笑傲王侯,不把律法王綱放在眼中。只有闇弱的國家、紛繁的亂世,才是最適合遊俠生存的地方。在盛世,真正豪俠之士,要麼被消滅,要麼就是被官府收納為己用。」
容若神色微黯,雖然說得有些傷心,但現實的確如此,也不得不承認,再嚮往武俠世界的風起雲潮、英雄故事的浪漫奇情,卻也不能說俠以武犯禁,官府對此加以控制是錯誤。
蕭逸點點頭,徐徐道:「當年楚國尚在北方一隅,皇兄戰死,四起烽煙,國乏棟樑,野無才士。我雖挺身而出,平定變亂,又出兵梁國,一戰功成,大大擴展楚國版圖,朝中一片頌揚之聲,眼見國家日漸強盛,但我心中知道,內憂外患俱在,種種隱患都在等著時機,爆發出來。楚國終究是異國侵入,民間百姓、草野間的英豪們多不能完全接受。百姓倒也罷了,他們只要衣食無憂,不會過於計較誰是皇帝。只是草野間的武人,往往行事但憑一股血氣,仗三尺劍,求千古名,很多時候只認準一個道理、一種想法,不看大局,不理對錯,獨行己事。自古以來,多少異士豪客,夜入禁城,多少高人刺客,取命官首級,奪國庫重寶,視天子如無物,看王權為糞土,這一切,都是因為歷代朝廷對江湖人採取不管不理的縱容之策造成的。」
「所以你要收天下兵戈,控世間高士。但你也知道,要真把武林人全逼急了,個個飛簷走壁來明刺暗殺,必會出大大的亂子,所以你用強制手段管制全國,卻留下濟州一個地方給他們一個寬容的世界。神武鏢局收鏢頭,日月堂要殺手,都可以得到豐厚的報酬,蒼道盟的弟子能夠晉身為將官,其他的富商也都不惜巨大的財富招攬高手。時間慢慢過去,那些飛揚壯志的英豪們,那些灑脫不羈的高手們,漸漸也被名利所困,漸漸放不開手腳。但就算是這樣,你也根本不放心。你讓明若離用一本秘笈引得濟州城武林人士自相殘殺,被我破壞之後,又讓他用收徒傳基業的理由,把天下所有心羨富貴權勢的武林人吸引過來。同時,也讓蕭遙以此為屏障,悄悄讓所有依附於他,受他指派的武林勢力也混雜進來。而你,根本沒想過要去分辨哪些是蕭遙的人,因為你早就存了一網打盡的心思。」容若聲音裡有隱隱的不悅,目光炯炯逼視他。
蕭逸並不迴避他的目光:「武林人士,私相械鬥,肆意殺傷人命,難道不該被管制處置嗎?不管是行俠也好,私仇也罷,殺人的權力,只有國家才可以掌控,他們憑什麼游離於律法之外?」
容若無詞以對,只是深吸了一口氣:「所以你設計了這一切,所以你製造種種誘惑讓大部分武林人在明若離收徒事件之後,仍然留了下來,所以你任憑蕭遙出入於所有武林人之中,任憑他招納羽翼,收納英雄,然後,借今天的機會,一舉消滅。我們在內堂開會的時候,你的清掃行動就開始了,所有蕭遙的手下、所有不受控制的武林人士、參與會議的其他人在濟州的勢力,甚至在濟州之外,但已投為蕭遙手下的勢力,也都被你完全瓦解。而且你行的是堂堂正正的天道,護國平叛,名正言順,出師有名,就算一日之間,毀掉楚國民間武林六七成的力量,也沒有人可以說你半個不字。」
「我剷除所有不安定的因素,擒拿眼中沒有國法,不受拘束,肆意施展個人武力的人,有錯嗎?」
「沒有錯?」容若苦笑:「你當然沒有錯,你要殺的又何止是武人。你早就知道了蕭遙要造反的事,可是你一直沒有動作。你故意讓他一步步越走越遠,故意看著他一個個拉攏同伴,故意等到今天,所有人都同他歃血結盟才動手。因為這樣,你可以理所當然地追究每一個人的責任。濟州的名士世家,被你徹底打倒,濟州的富豪財富,也將為你所有。包括影響力非常大,可以掌控南方最大武裝力量的柳清揚。你沒有想到的是柳清揚居然不肯反叛,沒有想到的是蕭遠居然為了不讓他所喜歡的女人陷入到滅族的危險之中,而放棄拉柳清揚下水,反而拖了蕭遙的後腿。要不然,你就更有理由把他們一網打盡,徹底消除所有隱患。即使是這樣,今天,你其實還是動過念,想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這些人全部射死……」
「蕭若。」蕭逸忽的斷喝一聲。
他難得這樣直呼容若身為皇帝的名字,容若聽得不由一怔,嘴裡的話,一下子竟說不下去了。
「我從不敢自稱好人,卻也不至於是小人,我是想剷除禍患,我是暗運權謀,卻還不至於指鹿為馬,以是為非。蕭遠縱有不臣之心,於我看也不過是跳樑小丑,柳清揚縱為一方宗師,我要殺他,亦不過反掌事耳,又何須非借這個機會。你真以為,我今日放過他們,只是看在你的份上嗎?」蕭逸神色拂然不悅。
容若聽得卻是一喜:「你沒想要殺他們?」
「不,我想殺他們。如果可以真的借這一次的反叛之罪,一了百了,的確是件好事,但既然他們沒有參與叛亂,我也不會強加罪名。蕭遠的功過是非,我心中自有秤量。將來他有非道之行,我自可將他誅殺,他若沒有,我又何必為殺一無能小人,平白惹上斷絕先帝血脈的罪名。至於柳清揚,此人個人威望很高,是南方武林最有名的一代宗師,與舊梁國又素來有些瓜葛干係,門下弟子又眾多,在當年國家初定時,我已經注意到這個人了。」
容若心中一震,忽的脫口而出:「所以蒼道盟的弟子才能在仕途上節節上升,所以南方諸郡官方、民間的兵力才大部分為蒼道盟所控制,對不對?」
蕭逸眼中終於有了讚歎之色,望著容若笑道:「自當日獵場之變後,我對你的才智從不敢小看,卻沒想到,你還是屢次表現得出乎我意料的敏銳。不錯,你又猜對了。我故意提拔蒼道盟的弟子,讓更多想要有光明前途的人投身於蒼道盟,許多武林人士都依托於蒼道盟,甚至很多心懷舊梁,對大楚國抱有惡意,一心想尋找機會的人,為了得到楚國的兵權,也一樣會投身於蒼道盟。柳清揚的地位空前飛昇。我要看著,這個人會不會真的得意忘形,會不會肆意運用他對弟子的影響力,一旦他行差踏錯,我就可以把他除掉,同時,把蒼道盟門下一網打盡,可用的則編入官軍,有心對楚國不利的則大力剪除,而無論我做了什麼,道理都在我這一方。世人都以為蒼道盟有影響南方兵權的實力,實際上,真正被提升上去,執掌兵權的蒼道盟弟子,大部分是我安排的人,他們忠於朝廷遠勝於柳清揚。」
「所以那些將軍們才會非常好說話地聽從柳清揚的一切命令,讓人誤以為柳清揚一個人可以影響南方勢力佈局,所以齊雲龍才會故意處處和我做對,擺出一副看我不順眼的樣子,讓蕭遙可以放心同他接觸。」容若苦笑。
「柳清揚沒有跟著蕭遙一起造反,讓我有些吃驚,不過,也有更多安慰。可見我這麼多年經營國事,終究有所成就,至少百姓心中認同了我,認同了楚國,就連與舊梁有過牽扯關係的柳清揚最後的選擇也仍然是楚國,所以,我會賞他。」
「賞什麼?」
蕭逸微笑:「還記得你曾經說過,要建立軍校,很正規地培養軍事人才嗎?京城中已經選址建校了,我正在為楚國第一批軍校學生尋找老師,柳清揚是一代宗師,武藝超凡,將來又是誠王的岳父,自然會願意入京,教導學生武功。將來,也許全楚國的將軍,都要稱他為老師呢!」
容若點了點頭,沒說話。蕭逸絕不會允許一個在民間有著強大威望,本身又有高強武功,同時還是蕭遠岳父的人,留在外地繼續招收弟子、擴展門派的。與其將來陰謀殺戮,倒不如現在高官厚祿養起來,而且他居然還真的物盡其用,輕輕淡淡就把柳清揚放在最能壓搾出成果的位置,這般心機手段,實在讓人不能不佩服。
蕭逸淡淡道:「既然都說穿了,不如我慢慢把一切講給你聽吧!對蒼道盟的安排,是早在當年將梁國全境納入版圖之時就開始的。而日月堂以前也的確是殺手組織,我初立國時,有心將這個組織剿滅,但考慮到武林人士不易控制,也不好猛然採取狠辣手段,只怕會引來更強大的反抗和騷亂,所以就嚴禁私鬥,各地嚴格立法控制武林人,卻偏偏留出濟州一個缺口,加上蒼道盟、日月堂、神武鏢局、各大商號,慢慢收納武林人的野性。同時派人悄悄接觸日月堂,經過了許多波折,最終將日月堂收歸己用。而與蒼道盟向來交好的神武鏢局局主何夫人,本來就是官家千金,很容易地就能說服她投靠官方。我指示她保持與柳清揚的親密關係,讓何家的兒子和柳非煙培養感情,卻又在最後,故意冷淡冤枉柳非煙,造成婚變,最後柳非煙果然下決心要嫁蕭遠,原以為蕭遠會借這個機會,勸柳清揚造反,沒想到,他竟會反過來,盡全力保護柳家,不惜毀掉蕭遙。」
容若深深歎息:「怪不得何夫人今天不曾到場,原來她早知有變。怪不得何修遠對柳非煙的情意大有保留,不憐她身遭擄劫,反嫌她背負污名。」
蕭逸徐徐說下去:「經過幾年經營之後,濟州鹽茶生意興旺,一躍而為楚國最富有的城市。這個時候,又有了新的隱憂。濟州富商太多也太過富有,財富集中到某些人手中,一旦這些人生起野心,或為有野心者所用,那足可敵國的財產,就足以造就出一支傾國的軍隊。鹽茶是百姓生活必備之物,濟州鹽茶生意一向握在商人手中,官府雖然也禁私鹽,但能插手管理的餘地,小得可憐。從舊梁以來,官商勾結,至今已有百年。涉及鹽茶之利,他們既不在乎朝廷在國庫的損失,也不在乎百姓被商人高價盤剝之苦,我卻不能容這種事一直繼續下去,有心將鹽茶收歸國家專營,一來,百年舊習,一朝難改,二來,我也不能寒了天下仕紳豪商的心。所以,我需要一個讓人不能指責我的理由,一個可以光明正大,收取一切的契機。在這個時候,我得到消息,蕭遙有做亂之心。當時我可以輕易地把蕭遙制服,但是我經過考慮,決定任他謀劃下去。一來,蕭遙為司馬芸娘棄王爵富貴的美名傳於天下,一天不撕破臉,世人一天不會看到他的真面目,我若動了蕭遙,就是不仁不義,為天下所不齒。二來,我要借蕭遙的手,拉濟州所有豪富之士下馬,重新整頓濟州的商業。鹽茶之利,必須收歸官方買賣,民間富商可以沾手一二,鹽幫、漕幫可以做為官方的助手出現,但絕不可佔據主導之力。」
「這一切,你都已經做到了。」容若聲音裡也不知是喜是悲。
「是,濟州世家門閥,經此一事,威風大失,從此外強中乾,不能再干擾官府,參與誓約的富商,全部被抄奪家產,以後我會看情況,再發還個十分之一,他們必會感激涕零。濟州城中幾乎聚了天下武林力量的十之七八,今日也全被我重兵所制,識大局的,全部編入官軍府衙,將來我也打算新立幾個專門管理江湖人的官職,正式統領一切。而負隅頑抗者,盡皆革殺。濟州城外準備和城內呼應起事的江湖人物、武林實力,也被我派兵剿滅,還有一些濟州的官員,也乘此機會削去一批,重新換些可以交以重任的新秀。南方的軍隊、民團,全部可以借此時機,整肅換血。」
容若神色悵然:「好一場狂風暴雨啊!」
蕭逸神色淡淡:「我固然是設局相待,但此次被風雨打倒的人,自己才應該為他們自己做的事負責。如果不是他們有貪心,想要借蕭遙得到權力財富,如果不是他們自己對國家不夠忠誠,如果不是他們為了自己的飛黃騰達,情願把安寧富有的國家拉入爭戰殺伐的深淵之中,又怎麼會有今日。他們向蕭遙宣誓效忠的時候,並沒有人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
容若不由爭辯起來:「今天確實有些人是情勢不得己才……」
「不對,大部分應和之人,不是蕭遙事先安排好,就是本來已和蕭遙達成一定默契的,一部分應和之人,的確是想抓住這個機會往上爬的,但一小部分人,確實是被脅迫的,可是,難道受幾句空言威脅,就把國家出賣,因為沒有勇氣,而甘願參加謀逆的人,不值得處罰嗎?」蕭逸淡然道:「真正有骨氣、有膽識,忠君愛國之士,我也一樣敬重佩服,絕不肯慢待的。屈寒山和孫從風不過是小人物,也肯為國捨身,面對絕大力量的壓迫,也凜然不屈,此等忠義,我必重報。」
容若長歎一聲:「那麼,蕭遠、蕭遙,還有其他依附蕭遙的人呢?」
「蕭遠立有大功,需要回京受賞,蕭遙……」蕭逸淡淡一笑:「他到底是先帝親子,當日我也曾答應過司馬芸娘,留他一命。我不會殺他的,只會帶回京城,管制起來。至於依附蕭遙的人,那是謀逆之罪,十惡不赦,自是九族同誅,豈有他話。」
容若心中一陣猛跳,咬咬牙道:「那些謀叛的人,其罪當死,也是應該,只是罪不及妻兒,更何況遠親近友,又哪裡知道他們謀逆的真面目,何必這樣斬盡殺絕。得饒人處且饒人,好不好?」
蕭逸微微皺了皺眉,看了容若一會兒,終於輕輕道:「好吧!既然是皇上的意思,便赦他們九族同死之罪,改為流放罷了。」
容若沒料到他這般好說話,反倒愣了一愣。
蕭逸的眼中終於帶出一絲淡淡笑意:「你心裡想什麼,只要對我說出來,能做的,我總會為你做到。」
淡淡的話語,竟是重比千鈞,震得容若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蕭逸笑笑,站起身來,推開窗,望向窗外濃濃夜色,徐徐道:「你總以為我心中忌你,也想找個殺你的理由,是不是?你總以為我不讓你知道韻如的事,就是為了讓你被蕭遙威脅,最終行差踏錯,讓我可以無愧地殺你是不是?今天在府衙,其實你心中,對我仍是防備的,說不定還想著,我希望亂箭射死的,何只是蕭遠和柳清揚,其實也有你自己吧!」
容若的回答,只是深深的沉默。
蕭逸回首看向他,輕聲道:「鳳儀每次與我行房之後,必會喝太醫們準備好的湯藥,你知道是什麼藥嗎?」
容若全身一震,忽覺一股暖流直往上衝,猛得站了起來。
蕭逸若有所失地微微一歎,卻又淡淡一笑:「我和鳳儀是永遠不會有孩子的,你是鳳儀唯一的骨肉,便也如我的骨肉一般,除非萬不得已,我絕不會傷害你。你的願望,只要是可以做到的,我都會盡力為你達成。」
容若顫了一顫,本來對蕭逸還有的怨氣、憤恨,忽的煙消雲散:「你們可以不必如此,我不會猜忌,也不會擔心,我……」
「你不會,但我們會。我不明白,你的胸襟為什麼可以這樣廣闊,但是我和鳳儀都做不到,我們都是自私的人,都想最大限度地保衛自己的利益。如果將來我有了孩子,若是女兒倒也罷了,若是兒子,楚國將不會再有你的立足之地,無論我是否願意,朝議、人心,都會讓我殺了你,以確保將來寶座無可爭議的繼承權。只有鳳儀不再懷孕,你的地位才穩固無比,我沒有兒女,就不會有為後人計的打算,就算我再戀棧權勢,也不會傷害不與我爭權的你。這是鳳儀對你做的最大保護,無論如何,在這一點上,她不會讓步。」
「但是,你不會難過,你不會遺憾嗎?」容若大聲道。
「我有憾,但不悔。」蕭逸平靜地說:「此時此刻,我得到的,已超出我曾夢想的,我不可能再寄望太多。我自己也不敢保證,如果將來有了孩子,會對你做什麼。可如果你真的從沒有害我之心、忌我之意,我卻對你恩將仇報,那麼,連我自己都會看不起我自己,所以我沒有阻止鳳儀的決定。」
容若心中感動,卻又覺心亂如麻,輕聲道:「我對你並沒有恩,我所做的,只是希望為國家找一個最適當的執政者,我只是自己想偷懶而已。」
「但對我來說,卻是最大的恩德了,我不是謝你饒過我的性命,而是謝謝你保全了我的尊嚴,成全了我的夢想。你不但讓我和鳳儀在一起,甚至把所有的權柄都交給了我。如果不是你,那麼,我不是在獵場上被殺,就是和鳳儀隱姓埋名於民間,但其實我們都是被權勢富貴寵壞的人,再多的深情,又怎經得起人間磨折,只怕到頭來,彼此相怨,又是一個蕭遙與司馬芸娘。」
蕭逸目光漸漸柔和:「若兒,我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雖然我可以揮手殺人,暗施謀劃,悄悄把無數人玩於股掌間,但這也是為了國家未來的安定、長遠的將來,我又何至於真的嗜殺冷酷,殘虐無情。」
容若第一次聽他這般真情流露叫一聲「若兒」,心中一陣激動,這麼長久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這樣安靜地促膝長談,這樣坦然的把一切謀劃計算攤開,這樣真心地表露心中的思想和情感。
「對不起,真的是我過於猜忌你了。」容若有些慚愧地低下頭。
他總以為人性並不似想像中的光明,必須接受人性中的黑暗面,不要為人性裡的醜惡而過份失望震驚,所以蕭遙的變化雖大,他卻真的可以料到猜到,但卻忘了,黑暗的背後也一樣有光明的,有的時候,人性也絕不似想像中那麼黑暗,光明也一樣可以給人驚喜震動。
蕭逸伸出手,略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輕輕在他肩上一拍:「傻孩子,你也是我兒子,哪個父親會真的生孩子的氣。」
容若最聽不得這樣溫情的話語,心中所有堅硬的屏障全部塌下來,張張嘴又想說什麼,卻被蕭逸下一句話,嚇得瞠目結舌。
「我所做的,只是希望在我生前,可以把楚國的內憂外患全部平定,將來好把一個強盛安定的國家交到你的手中。」
容若忙不迭地道:「我,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是說……」
「我知道,你想說,你心中根本沒有把權力放在眼中,但是,你卻仍然是楚國唯一的皇帝,你也是鳳儀唯一的孩子,先帝諸子,幾個還小的,根本不成大器。蕭遠他們兄弟兩個,與鳳儀有重重心結,又不是楚家女兒生的兒子,斷不能坐上皇位,否則楚家的勢力也不會服,鳳儀的安全也難以保證。我與鳳儀又無子,除了你,還能有誰?」
「可,可是,我根本不是那塊料,我優柔寡斷,我心慈手軟,我只有婦人之仁,卻不懂帝王之仁,像今天你做的事,我絕對做不到,我……」
「你是仁慈,但這不代表你沒有成為一位明君的天份。我說過,君王以天命為器,行的是堂堂正正之道。仁心仁念,顧全萬民,是你的優點,這樣的性情,開闢疆土或嫌不足,但守成衛國,安養百姓,卻已足夠。我若能把所有必須心狠手辣才能處置的憂患俱都化解,我若能留下一個安定祥和的國家,再在朝中為你培植良臣重將,護國佑民。你沒有後顧之憂,用你自己的想法來治理國家,用你寬容廣大的胸襟,來承載天下,也許,可以開出萬世之太平,創出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蕭逸眼中閃亮起燦然的光華,凝望著容若,似要藉著目光交流,把他無比的力量、強大的意念,生生刻在容若心中。
「當年,我初定梁國之時,還不曾戀棧權位,就已經在蒼道盟中、濟州城內,布下無數暗棋,甚至再留下了梁國太子這一妙著。那時,我所為的一切,也不過是保護我的寡嫂幼侄。我不知道我將來是會被刺殺,還是被剷除,我只希望,在身後,可以留一個強大平安的國家,給我的親人、愛人。若兒,你怎可負我厚望?」
那樣深刻的一聲問「若兒,你怎可負我厚望?」容若竟是再也接不上半句話,那麼多的推辭,那麼多的逃避,終不及這一句飽含深深感情的話。他的好逸惡勞,他的只求自安,他那富貴閒人的夢想,都抵擋不了這一句話的重量。
容若愣了半天,只覺肩頭異常沉重,不願承擔,卻又無力推脫,腦袋一團亂,最終只有不置可否地轉移話題:「你說的梁國太子,又是怎麼一回事?」
「當年國家初定,我雖攻下京城,可四方仍有梁國的舊將頑強抵抗,民間也有人處處與官軍為敵。我知道,但凡改朝換代,必會有無數血淚,無數心念舊朝之人,意圖匡復,暗藏草野,隨時準備對新朝發起致命的襲擊,未來幾十年內,歷代帝王都要為舊梁國的亂黨而操心勞神。我在一日,固然可以鎮得住局面,可萬一我不在了呢?當時我就想,與其讓所有心念舊梁之人,散處民間,紛紛做亂,倒不如把他們團結起來,一網打盡。所以在梁國太子被秘密處死後,我找了一個相貌與他酷似的少年,帶著印璽金冊,逃出京城。」
容若因為過份震驚,而倒吸了一口冷氣。誰能夠想像,反抗楚國的首領人物,梁朝太子,其實根本就是蕭逸安排的棋子,這個內情足以震驚天下。
「他一路逃亡,舊梁國的將領,紛紛聚集在他的身邊,有的人甚至為了保護他而放棄繼續頑抗的機會。所謂十年忍辱,十年謀劃,不過是我給他這麼多年的時間,讓他悄悄集結民間所有反抗大楚的勢力,讓他偷偷和蕭遙接觸,使蕭遙有了更大的信心,迫不及待地發動叛亂,讓他向秦國求援,使他從秦王手裡,騙到了大量的軍費、兵馬。這一次他舉旗反叛,不但蕭遙這邊,通過濟州豪商給了他巨額財富,秦國也給予了強大的支援,甚至暗中派出秦國精兵強將相助。這次秦王派來協助他的是秦國名將霍天都,此人倒也有些小聰明,故意在京城中現身,然後讓替身四處活動,假做要擾亂楚國政局,暗中潛去會見梁太子,替梁軍謀劃出力,又哪知梁軍的一舉一動,皆在我指掌之間。梁軍舉兵做亂,轉眼之間征服數城,一下子就試出,各城官員中,有多少還心向舊梁,懷念故主,為此不惜賣城投降的。而梁軍浩大的聲勢,更把民間許多心念舊梁,卻隱匿不出,等待時機的勢力吸引得前來投軍,再加上蕭遙與他應合,準備兩邊並舉反旗。卻不料,我十年布網,收網的時候也到了。只需要一場慶功宴、一些軟骨藥,就可以把所有反對楚國而投往梁軍的人,全部拿下了,那些民間為了對抗楚軍而密訓的軍隊也全部被編進楚軍。至於霍天都,留著反而是禍害,我已經把人頭砍下來,聲稱是捉了秦國流匪,處斬後,讓人送往秦國。秦王暗中派人幹出這等勾當,就算是吃了啞巴虧,也是出不得聲的。再把濟州城內所有局面平息下來,從此楚國之內,不管朝中、民間、武林、商場,甚至皇室,都再沒有足以和朝廷反抗的勢力,再沒有可以動搖國家根本的力量了。」
蕭逸淡淡道來,多少風雲激變,都不過在他輕輕細語聲中。淡淡燭光裡,他的眉目儒雅,溫文如玉,就是這麼個男子,袖底驚風雷,翻腕起雲雨,卻又在反手之間,千傾風浪一朝平,天下英雄,世間豪傑,俱是他指間棋子,任他擺弄而已。
容若怔怔望著他,見他眉眼溫文,不見絲毫傲氣,彷彿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吟一首詩,彈一曲琴那麼簡單,良久才深深歎道:「不知該說你太聰明,還是太可怕,但是我慶幸楚國有你在,慶幸你不是這個國家的敵人,也不是我的敵人。」
蕭逸眼中有光芒一閃:「我永遠不會是你的敵人。」
容若覺得一股熱血湧起來,想也沒想,大聲道:「是。」
四目相對間,傳遞的,是男人的相知,也是最重的承諾。
蕭逸笑一笑:「現在濟州之亂已平,梁軍之事亦定,我這次出來,主要是想見見你罷了,鳳儀也想著你呢!我不能在外頭多待,過幾天就要回去了,你和我一同回京嗎?」
容若遲疑了一下,終究歎道:「我暫時還是不回去了,濟州發生了那麼多事,我也不想再待,明天我就和韻如離開這裡。外面是大好河山,無限山水,可以怡情逸性,但願不要再介入到權力紛爭中去了。」
蕭逸笑一笑,沒有提醒容若,以他的身份是永遠不可能避開權力紛爭的,不過,他也沒有反對容若繼續流浪的意思。他和容若都明白,或者,這才是保持他們和睦關係,不致彼此為敵的最好方式。
雖然蕭逸對容若生起感激之情、骨肉之親,再加上為著楚鳳儀愛屋及烏,不惜盡全力為容若的將來鋪路,但是,蕭逸人尚在壯年,又握舉國之權,京城中,還弄了一個長得像容若的假皇帝,應付大朝大典時皇帝必須出頭露面的禮儀。
這種情況下,容若這個真皇帝回京,到底如何自處,只怕大家都尷尬。倒不如一在京城一在野,一掌朝綱一自在,大家遙遙相念,彼此相顧,各得其所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