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州城往日繁華的大道上,幾乎看不到一個百姓。長街上,兩三步就有幾名軍士,或低語,或行走,或守衛。天地間,都是一片陰沉沉的悶鬱之氣。
肖鶯兒一路揮鞭驅馬,卻又忍不住屢屢回首望向車駕,最後終究耐不住,問出聲來:「主上,那個蕭府的總管意有所指,莫非蕭遙對主上有所脅迫?」
容若的聲音從車內傳來:「鶯兒,你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日月堂,真的就只有這樣的能耐了?」
肖鶯兒目光閃動,口中卻道:「屬下不明白主上的意思。」
車中容若淡淡道:「今日跟我出去的護衛,好像和以前的不是同一批人。性德說,他們的武功都是拔尖的,比以前你指給我的護衛好出許多倍。怎麼回事,好端端為什麼換人了?對了,松風哪去了,按理說,你們兩個都是我的貼身之人,既是這麼重要的聚會,應該一起陪我來才對,該不會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
肖鶯兒眼神一跳,臉色有些發白,沒有說話,只是把鞭子揮得更響,趕得馬車飛快。
容若在車中淡淡道:「鶯兒,你怎麼不說話了。」
馬車忽然停住,肖鶯兒在車前道:「主上,府衙到了。」
容若掀開車簾跳下來,卻見府衙之外,已有兩千名軍士,列出威武盛大的儀仗。
陸道靜、齊雲龍雙雙迎到府外來了,府門處有著將軍甲冑的人居然有七八個,都站在一起相迎。
這麼大的陣仗,足以讓許多人受寵若驚、手足無措,外加感激涕零了。
可是容若卻只是腳步微頓,望著威嚴的府衙大門,深深吸了一口氣。
屬於他的戰場,終於到了。而他要進行的,是一場關係到濟州,關係到楚國,甚至關係到整個天下的戰爭。
「容公子。」陸道靜三步兩步,近前相迎。
容若勉強笑笑:「陸大人,今兒這濟州府中有頭有臉的,可都到齊了吧!」
陸道靜笑道:「人都到了,可就差公子一個了。」
容若點點頭,隨他入內。
兩旁軍士列陣舉刀,高聲呼喝。刀上的寒光刺得人眼疼,那呼喝之聲更是嚇得人心驚肉跳。
容若臉色微變,陸道靜苦笑道:「這是幾位將軍堅持的迎賓之禮,說是軍營之中,只有對最尊貴、最神勇的客人,才行這樣的禮。」
容若心中冷笑,是行禮還是示威,真個是有待商椎了。
陸道靜看他表情不太痛快,忙著打圓場:「容公子,且容下官為你介紹,這位是從遠南郡趕來的程知勇將軍,這位是銀安城的趙勁節將軍,這位是福山郡的劉長安將軍,還有這位魏知倫將軍今天剛從臨安府趕到……」
他一一介紹,容若便也一一打量過去。
程知勇身材稍矮,但氣度沉穩。趙勁節一身銀白衣甲,佩白色披風,再加上眉目英挺,直似小說裡的白袍小將軍。劉長安年紀最大,滿臉絡腮鬍子,看似粗莽之士,只是沉毅的眼神才透露出他遠比常人深沉的城府。魏知倫最是英武高大,眉宇之間,都有一股英豪之氣逼人而來。
陸道靜把七八位將軍都介紹了一遍,容若也都打過招呼。
諸將皆含笑回禮,絲毫沒有為官者對待百姓的托大。
陸道靜壓低了聲音道:「公子莫怪,如今非常時刻,公子的身份對於激勵士氣效用極大,下官已悄悄暗示過他們,公子乃皇室子弟。」
豈只是皇室子弟那麼簡單,只怕後來公佈出來的身份更嚇人呢!容若胡思亂想著,對諸將笑道:「聽說各位都師出同門啊?豈非都是師兄弟?」
劉長安爽朗地笑著:「也不全是,魏將軍三代都是大將,可算得真正的武將世家,家中男兒,無不投身軍旅。而趙將軍更是人中龍鳳,當初不過是普通軍士,純憑個人能力,升至如今一城守將的位置,令人敬佩。」
程知勇對著趙勁節的肩膀重重打一拳:「這小子,總是穿著白袍白甲亮銀盔,比那說書的嘴裡的英雄小將還俊俏,天天就盼著大打一仗,征西掃北,除奸斬惡,好立蓋世功勳呢!」
趙勁節笑著反手一拳打回去:「別胡鬧了,讓容公子看了笑話。」
容若自是陪著他們說說笑笑,暗地裡腦筋飛轉地分析這一干將領的身份地位,最終是怎麼抉擇的。或者,此時此刻,他們早已選好了要站在哪一邊了。
容若思索之間,腳下已是隨著陸道靜進了府衙。
才到府衙大門前,日月堂的其他隨從就被攔下,陸道靜低聲道:「下官與諸位將軍商量過了,今日之會,關係濟州安危,茲事體大,不宜有閒雜人在。」
容若含笑點頭,不置一詞,只是隨著他們徐徐而入,在進內門時,就連肖鶯兒也被攔了下來。
肖鶯兒眼望容若,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卻是什麼也沒有說,就停下了腳步。
只有性德,一路隨容若直入內堂。他風儀氣度,世人難及。明知他的身份也不過是容若的隨從,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生起要攔下他的念頭。
一進內堂,裡面已是坐滿了人。容若一眼掃去,全都是老熟人了。濟州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全在這裡了。
客席第一位上,坐的就是蒼道盟之主柳清揚。第二位空著,估計是留給自己這位日月堂主人的。第三個座位也沒有人,猜想本來是留給神武鏢局何夫人的。
濟州茶商會長趙遠端,還有鹽商行會的副會長姚誠天、錦慶隆大東家孫崇如、富祥林大東家賀方、鹽幫幫主孫遠、護民會會長程灼、漕幫幫主許清風。
曾做過朝中三任命官的鄭永之;家中子弟皆入仕途,以門宦立世的林崇文;為官三十載,歷任梁楚二朝的名士許允。
濟州武林大豪則有滅金堂堂主歷豪,以及經營著八處武館,在蒼道盟威勢下,仍能聚眾多弟子的風天豪,甚至還有這段日子先後因明若離收徒和柳清揚嫁女,而聚集在濟州,還沒有散去的武林人中,有頭有臉有勢力的人物,也都在座。其中就有容若在明秀閣中,認識的老熟人許豪卓,倒是趙允真自余松泉死後,傷心過度,黯然而去,並未留在濟州,不曾參與此會。
另外,一旁除僕役外,也侍立了些捕快差役,身手精悍靈活之人,其中以濟州總捕頭成永心為首。
只是這滿座熱鬧,卻少了以往濟州每次盛會,沒有人敢於遺漏的人物,原濟州首富謝遠之。
容若心中感慨萬分,目光四下一掃。
這幫大人物都安坐席內,身後並無從人護佑,只有府衙的下人,恭敬地垂首立於每個人身後,照應茶水。想必他們的從人,也一樣以要事密議的理由被攔在外頭了吧!
看四周諸人,除了些身負武功的豪士強者,其他富商名士、官宦子弟,臉色多少有些蒼白,神色略顯張惶,不知是為濟州如今的形勢而擔憂,還是剛才進門時被眾軍士拿著刀猛揮,凶神惡煞的叫喊給嚇的。
容若目光流轉,腳步微頓,一個身形瘦長的僕役已經過來引位:「容公子,請。」
容若點點頭,便在他的指引下,坐到柳清揚身旁。
這僕役恭敬地捧上熱茶,這才小心垂首退到二人身後去了。
性德隨隨便便站到容若背後去,立時就成了廳中最顯眼的存在,所有侍從之中,只有他一個是外人,可是他這一站,卻是說不出地理所當然,順理成章,居然沒有一個人能生出異議來。倒叫其他服侍的下人,羞慚得抬不起頭來,自覺沒有資格同他站在一起。
陸道靜也半點沒生出應該讓他出去的念頭,反而搓著手,盤算著要怎麼在合適的地方,加張椅子。只是這等席位排列,卻有偌大學問在內。每個人的座次都代表著他在濟州的身份、地位,半點亂不得。性德身份是容若的隨從,要安排座次,卻艱難得讓陸道靜腦袋生疼,半天也沒能想出法子來。
容若坐下後和柳清揚打聲招呼,忍不住問:「何夫人為什麼沒到,何公子也沒有來?」
柳清揚低歎一聲:「也許是為了非煙的婚事,鬧得僵了,不願來與我照面吧!不來也好,倒免了是非。」
容若猜得出即將發生的所謂是非之事,有多麼可怕,倒是對柳清揚的話大起同感。他嘴裡心不在焉地和柳清揚說話,眼睛卻只顧四下張望。
偌大內堂,除了一干貴客、諸多僕從外,並無半個閒人。容若卻一直覺得手足冰冷,熱鬧非凡之處,偏感覺出森冷的殺氣來。
這麼多的人,有幾個是為濟州安危、楚國將來而聚,又有多少人,暗懷奸謀,意圖禍亂天下,看著眼前一張張笑臉,讓人難以分辨。
主位上擺了三張椅子,左右各一張,正中的椅子上居然鋪著明黃色的墊子,看得容若心中微微一緊。
四周談笑的眾人,眼神也時不時往正中看過去,顯然人們都感覺到好奇。
隱約有人低聲道:「看來,這一回,蕭公子可真是忍不住了?」
「什麼蕭公子,該改叫二皇子了吧!他雖金冊除名,終究是皇家子弟。縱沒有王爵,也還是皇子。平時礙著國家法制,咱們明知他的身份也都裝成不知道,這會子碰上變亂,他可真要以皇孫公子的身份出來主持大局了。」
容若心中苦澀,心知那明黃的椅子為自己準備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這時陸道靜與齊雲龍,見諸人皆已入座,彼此點點頭,便也坐下了。
出乎眾人意料,他們沒有坐到主位左右的兩張椅子上,卻是分左右,坐到下首去了。
連濟州太守與將軍都只坐在下頭,那上首又是什麼人才有資格坐?
一時間,內堂便有些低低私語響了起來。
兩扇大門突兀地關了起來,關門聲並不響,不知為什麼,卻讓堂中每一個人,莫名地震了一震。整個內堂忽的一暗,待得四周侍從燃起燭光,照亮廳堂之時,主位之上,已站了兩個人。
左邊是蕭遙,他穿的不是往日灑脫的藍衫青袍,而是華貴的錦袍。雖然並沒有繡了代表王爵的盤龍,但是袍角黃色的鑲邊、精緻的繡紋,彷彿在昭告所有人,他高貴的出身。
他站在這裡,幾乎是所有人意料中的事了。自梁太子叛亂以來,蕭遙的活動頻頻,關心情切,幾乎等於昭告天下,這位金冊除名的王爺,打算不顧一切,承擔起自己身為皇子的責任,保衛楚國了。
可是,讓人意料之外的是站在他身邊的人──驕橫的表情,冷漠的目光,來到濟州時間不長,任意胡為,只知尋歡作樂,驕橫肆意,幾乎讓所有濟州人留下壞印象,從京城來的有錢惡少。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三弟容若容公子太有錢有勢有地位,只怕早就因為過份囂張的行為,被人打成豬頭,偏偏這麼惡劣的男人,居然搞得柳家大小姐鬧出婚變也非他不嫁,簡直好運得天理不容,艷福大到令人髮指。
很多人甚至報不出他的名字,對他的印象,僅僅是,容若的三哥、柳非煙的未婚夫。
而讓人觸目驚心的,是他那過於華麗的服飾。明黃的錦綢上,四爪金龍騰空飛舞,九龍冠旁,流蘇上清明的黃色,簡直像火一樣,燙著人的心。
依當朝例制,如非親王顯貴著此衣飾,便為逾制,罪可族誅。
一時間滿堂嘩然,大部分人的目光緊盯蕭遠,驚歎之聲即起,震驚之色難掩。
蕭遠一概的我行我素,滿堂的竊竊私語,滿堂的異樣眼神,他只做不聞不見,大大方方在右方椅子上坐下,眼睛直似長在頭頂上,倒是連往下頭看一眼的功夫也省了。
蕭遙有些不贊同地皺眉看了蕭遠一眼,卻也知道這人性情就是如此,說不動他,只得轉首對眾人一抱拳:「程將軍等諸位日夜兼程,領兵來助;柳先生起於民間,召熱血義士;趙會長諸位慷慨解囊,以助軍資。今日各方豪傑,聚於一堂,為的都是濟州生死,楚國安危,百姓苦樂。蕭遙身為皇子,怎敢怠於逸樂,獨善其身,就此,為皇家,為楚國,為天下,謝過諸位了。」說著深深一揖。
諸人不敢受他的禮,紛紛站起來還禮。只有容若坐著一動不動,一時間變得非常顯眼。
不過,顯然連串不合情理的事已經把眾人的腦子震得有些麻木了,這一回,居然沒有多少人用異樣眼光看容若了。
蕭遙復對眾人道:「而今國難當頭,還仗諸位挺身而出,仗義相助,蕭遙在此拜託了。」
眾人紛紛表態。
「蕭公子放心,為了國家,就是叫我們傾家蕩產,我眉也不皺一下。」趙遠端就差沒拍胸膛表忠心了。
魏知倫笑道:「我等武人,於國難之際,正應沙場血戰,為國為民,縱馬革裹屍,亦份所當為,公子何其言重。」
其他人,不管是商人,還是豪強,不管是將軍,還是武者,無不紛紛表態。
只有容若和柳清揚一直一語不發。
蕭遙一連串稱謝承情,眼神終於還是停在了柳清揚身上。
從入廳以來,柳清揚一直沉默地坐著,極少發言。直至此時,他才徐徐道:「只要可以令得國家安定,百姓安樂,老夫何惜殘軀。」
遙忽的斷喝一聲,不見素來的灑脫隨意,倒是大見英豪霸氣。
他目中忽的電光閃動,站在堂中,朗聲道:「而今楚國危如累卵,都只因……」
他語氣一頓,目光掃視一周,在容若臉上停了一停,方才接著說下去。
「奸臣誤國,弄權狡政,欺主辱君,強娶太后,獨霸朝綱,以致民不聊生,百業凋零,人心背離,朝臣怨怒,方予梁人可乘之機,興兵亂國。於此國難之際,我身為皇子,豈可坐視太阿倒持,天下大亂。諸位皆英豪熱血之士,更不能容奸徒弄權,禍亂國家。而今我們共聚一堂,正可同商大計,正君位,討逆賊,扶君王,平天下,還大楚一個太平盛世。他日凌煙記功,必不忘諸君今日之德。」
這一番話,說得滿堂寂然,真個一根針掉到地上,都可以聽得見。
初時諸人,還當他要商量怎麼對付梁太子的軍隊,萬料不到,這一開口,詞鋒竟直指當朝攝政王蕭逸,說出來的口號是正君位,討逆賊,實際上,就是造反。
蕭遙話說到一半,陸道靜已是慘然色變,挺身似要阻攔,卻不防坐在身旁的齊雲龍一把扣住脈門,一股內力逼入體內,迫得他半個字也發不出來。
耳旁只傳來齊雲龍低沉的聲音:「陸大人,蕭公子願出面主持大局,你也是同意的,而今怎好打斷蕭公子的話。別忘了,如今濟州做主的人,是我不是你。」
陸道靜發不出聲,其實可以發聲的人,也都半天不做聲,或許根本還來不及消化蕭遙這番嚇死人的話。
過了好一陣子,才有人語帶激憤地大聲斥問:「蕭公子,你叫我們來,商量的就是這件事嗎?」卻是出身於官宦之家的世家子弟林崇文。
「自然是這樁關係楚國安危、天下大局的大事。」蕭遙笑道:「孫老爺是門閥世族,大家之後,當知禮法規條,君臣之份。自古以來,豈有臣娶君,何來嫂嫁弟。楚國如今已為天下笑柄,這等獨霸朝綱,欺凌君王的逆臣,難道不該誅,不能征?」
林崇文臉色發白:「當朝攝政王縱有失德之處,然下不言上非,臣不斥君非。連皇上尚且認可,我等臣民,只可盡苦諫之責,豈可行非道之亂。」
「皇上認可?」蕭遙冷笑一聲:「古來豈有血性男兒,能受這辱母之恥。皇上怎會認可,只是那逆臣賊子,欺辱國母,謀害君王。皇上不得已逃出京城,遠行避禍,日夜思母念國,受噬心之痛。自古以來,君辱臣死,我等臣民,豈可坐視君王被難,國事日非。」
有人大喝一聲:「茲事體大,蕭公子你雖身份不凡,亦不可信口開河,請問有何憑證。」開口的,乃是濟州武林大豪風天豪。
蕭遙斷然道:「當今天子,便在此處,何須他物為憑。」
一時滿堂愕然,蕭遙已是快步下階,對著容若大禮拜倒:「吾皇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