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俠舞一指點來,翩翩如仙。明明是殺人奪命,姿態卻優美若詩。
容若心中猛然一緊,想到性德如今的狀況,倒比那一指直衝他來還要驚駭,一聲驚呼幾乎脫口而出,耳邊卻忽然聽得一聲輕笑。
他第一次聽到性德正常的笑聲,不覺狂放,不帶欣悅,亦無譏諷,沒有明顯的感情起伏,卻又清朗奇悅,如玉石相擊,似風拂竹林。
性德唇邊那一縷出奇的淡淡笑意,竟連蘇俠舞也為之微微一驚,完美的纖指不覺略頓。
性德卻已在這一頓之間,向後退出一步,動作直若行雲流水,不見半絲破綻,不帶一絲煙火氣,卻已在不知不覺間脫出這一指之威。
相差不過分毫距離,卻已是萬水千山遙遙不及,縱如電掣雷奔,亦追之不得。
蘇俠舞一指落空,不驚反喜,美麗的容顏燦若月華,淺笑聲中,揮袖拂指,竟是翩翩作舞。
時值深夜,無星無月,她這一笑,卻似星月之光,都在她眼眸之中、嬌顏之上,便是鐵石男兒,亦要魂為之馳。她輕盈一笑間,身姿無比優美地一轉,十指如蘭花般伸展,恍若手中捧出月一輪,奉到性德面前。
這一笑之美,一舞之容,已非筆墨所能形容,便是世間男子魂中夢中,亦不會見得這等風姿絕世。
蘇良和趙儀還是大男孩,未解風情,更不知情滋味,亦為這絕美所攝,一時目瞪口呆,站在當場,完全不知道應該做什麼。
容若雖然也為這絕世之舞所震動,但他知道性德早已不是天下無雙的高手,再加上自上次重傷之後,身體虛弱還沒有完全恢復,哪裡應付得了蘇俠舞這等高手如此追逼。
他心中急切,更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一見蘇俠舞出手,已知自己是沒本事阻攔得了她,想也不想,提氣大喊:「快來人啊!拿下蘇意娘。」
聲音剛落,衣袂之風,已是四起。
這裡是明月居,日月堂的總堂。容若自己住的院落裡,雖然沒有閒人,四周卻不知道暗伏了多少日月堂的高手。聞得容若一叫,夜空中十餘道人影急掠,數道寒光閃動,但都不及蘇俠舞一舞動情,一舞銷魂,一舞奪命。
蘇俠舞舞姿優美,看來並不覺得快,但容若才剛開口叫第一個字,她的手指,已幾乎觸到了性德的胸膛。
但僅僅,只是幾乎。
蘇俠舞輕盈作舞之時,性德竟然朗聲一笑,亦隨之而舞。他著白衣,於暗夜下作舞,徐徐支起一足,旋舞一圈,竟似白鶴舞般輕鬆,飄逸出塵。在旁人看來,他的舞姿明明極慢,身著素白繡衣輕袍的他,連衣褶都未曾改變,偏偏在這一旋之間,已是不知不覺,讓過了蘇俠舞的纖纖玉指。
蘇俠舞明眸之間異彩連連,手不停舞,足不停步,悄然旋舞中,已是淺淺輕唱:「妾做月下舞,衣帶花間香,思君如明月,夜夜減清輝。」
初唱時,輕逸柔美,轉瞬便是萬千情腸。短短二十個字,便是情絲千千層,愛意萬萬重,縱是窮凶極惡,肝膽皆鐵,也不由柔腸寸斷,魂銷魄散。
此時應召而來的高手,有十餘人掠入院內。卻見院中佳人,衣帶飄然,意態出塵,容姿勝月,歌韻如詩。
有人只覺被人當胸打了一拳,一口真氣提不上來,從空中直落下去。有人猛覺心口烈焰升騰,竟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有人神思之為一頓,忽然間,忘了身在何處,今世何世。而更多的人,卻只有一個想法,一個念頭。她剛才看了我一眼,她那歌可是為我而做?
容若內力淺,武功低,聞此歌聲,也覺心搖神動,好在他武俠小說看得多,經驗足,急急忙忙撕了衣襟堵住耳朵,狂跳的心漸漸平復,卻見眼前,絕世舞姿,猶不禁有些心蕩神馳。
性德後退的步子,如日昇月落,自然之道,天地之則,流暢若萬川歸大海,月輝照大地,不為外力所能動,不是世人所能阻。
蘇俠舞卻只是自顧自作舞,揮手便是千種風情,裙動處清香四溢,旋舞之間,已追上性德,眼若秋波醉,腰若雲山倒,身姿風折柳,曼妙無比地向性德傾去。世間男子,逢此佳人,誰能禁得心動,誰不會,伸手去攬那漸漸接近的纖腰。
性德和著蘇俠舞的韻律,幾個點旋,腳一滑,已慢慢一字舞倒在地上,旋而後仰,腰背緊貼在繃得筆直的長腿上,堪堪讓過蘇俠舞盈盈靠近的身形。
暗夜裡,性德衣白如月,人如月,這一舞,竟似是月照人間,說不出地舒朗瀟灑。蘇俠舞卻正似那月下臨水而開的白蓮,清雅出塵偏又婀娜生姿。
性德舞倒於地,蘇俠舞傾身靠近,二人一上一下,在旁人看來,是天作之合,天衣無縫的合舞,又哪知其中殺機凶險,彈指間,已是無數精微招術的較量。
此時兩個人的動作都在同時一凝,只如空山凝雲般定在那裡,景致之美,令人只覺這萬丈紅塵,都玷污了這一對男女。
性德一舞,分寸不差地讓開了蘇俠舞的指、足、肘、發,偏偏看起來,卻又緩慢得像是月下輕吟淺唱的一首詩。兩個人所有的勢子都已用盡,看似眉目相距不過數寸,夜風將二人衣襟掀起,悄悄纏繞,偏偏身體卻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接觸。
無論蘇俠舞如何極盡機巧之術、精微之招,也不曾沾得性德半分。
蘇俠舞輕笑著悠悠唱,邊唱邊徐徐收勢,頓足回眸,揚袖展姿。
這時,她還只唱到「思君」二字,眉目間已是濃濃思念之情斷人腸,深深望向性德。
別說性德這被望之人,便是其他旁觀者,見這一望深情,聽那多情歌聲,無不覺得這一唱,實是只為自己而發,情不自禁發出大喊,向著蘇俠舞撲過去。只想著靠近她、擁緊她,而在眼前礙事的一切,都會被他們毫不猶豫地摧毀。
容若因堵住了耳朵,蘇良和趙儀年紀還小,不易被迷亂,所以雖然心跳過速,倒還沒有加入這瘋狂的隊伍。
蘇俠舞且歌且舞,雖然碰不到性德,卻總是不差毫釐地緊跟在他身邊,揮指拂袖間,殺招盡出,而轉瞬之後,這些飛撲而來的人,也會不由分說,把所有閃動的寒光、奔騰的內勁,攻向在蘇俠舞身旁的性德。
性德仿似根本看不到蘇俠舞的舞姿,他只自顧自作舞,衣襟飄然間,忽的抬手拍掌。清脆的擊掌聲,卻像刀劍般輕易切斷蘇俠舞的歌聲。他的掌間並無夾雜內力,但每一次擊掌,都令得蘇俠舞的歌韻一亂,嬌音一頓。
這一阻礙,再加上容若在後頭,殺雞抹脖子地大叫:「你們發什麼瘋,還高手呢!定力哪去了,還不給我清醒一下。」
那幫瘋狂地撲過來的日月堂高手,竟真的先後停下步子,喘息著,茫然望望四周,臉上漸漸浮起驚恐羞怒之色。
蘇俠舞魔音被破,卻猶自笑道:「公子擊掌間即破我銷魂韻,俠舞真個佩服。」
她的聲音在夜色中傳來,隨著夜風傳入人心,化做穿心的針,扎得人生疼。
十幾聲慘叫先先後後響了起來,有人面色慘白,有人雙目赤紅,有人捂著胸口,有人彎下了腰,有人疼得全身顫抖起來。只有幾個功力高的,急忙盤坐下來運力對抗。而蘇良和趙儀內力更低,痛得倒在地上,滾動掙扎。
性德一聲長笑,雲遏風止:「蘇姑娘的歌好舞好,連說話都這般好聽。我今獻醜,也為你歌上一曲吧!」
他長笑展袖,長歌道:「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他隨歌而舞,天地之間,便只剩他一襲白衣。他高歌之時,長夜之中,便只餘他玉石之聲。
容若怔怔看眼前那飄逸人影,仿似漢唐的豪邁浪漫、魏晉的灑脫風骨,都已在眼前,一時心為之馳,竟忘了眼前凶險,只默默看這絕世舞姿,甚至沒有發覺,那些慘叫的人,已停止呻吟,那些痛苦的臉上,已露出神往之色。
每個人的眼睛都緊跟著性德作舞的身影,彷彿在看一隻自由舒展於天地的白鶴。
容若甚至聽不到蘇俠舞的一聲輕歎,帶著懊惱,卻有更多的喜悅。
然後,那絕美的女子,舒展身姿,和著性德的調子,且歌且舞。
這一次,不再有殺機,不再有驚險。她只盡情一歌,盡興一舞。
這是一舞傾世的蘇意娘,舞得最盡情、最傾心的一次。
長袖飛揚,身形流動,是飛天的仙子,是暗夜的精靈,是悄悄綻放的曇花,是那傾城傾國,詩中夢中的佳人。
性德衣發飄然,意態悠揚,是仙子凌空時,她身周飄逸的白雲,是精靈歌唱時,為她伴奏的清風,是夜深時,灑下華輝,照耀曇花最美麗一瞬的月光,是不惜城,不惜國,不將紅塵萬丈繁華富貴放於心間的神子。
舞至最後,月照大地,便是天上烏雲亦散盡,明月之輝,竟也不能奪這共舞二人的光華。萬千月華,都沾不上他們半片衣襟。
蘇俠舞一舞,極盡了紅塵之美,性德作舞,卻是紅塵之外,天人之境。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歌將息之時,性德一攬蘇俠舞的纖腰,二人身形一觸乍分,然後雲淡風輕般靜立於庭間,再不動一指,發一聲。
蘇俠舞的舞姿卻沒有停,性德攬她之時,她只靠入性德懷中,卻又一旋而出,旋舞如花,飄逸如水,花間流水人如月,竟是一路輕舞著向外而去。
所過之處,眾人眼中只見她絕世之姿,心中還回味剛才二人合作的驚世之舞,竟是誰也沒有想到要攔她。
就在蘇俠舞堪堪舞至院門處時,一聲清叱響了起來,聲音並不大,卻清晰得讓每個人可以聽見:「拿下她。」
比聲音更快的,是一支飛鏢。
蘇俠舞羅帶當風,輕柔無比的絲羅,卻在一觸之間,讓那帶著凌厲風聲而來的飛鏢反蕩了回去。而蘇俠舞姿態曼妙地輕撫雲鬢,亦是不動聲色地接下藉著飛鏢掩護,無聲無息射來的三枚毒針。
她淺笑,低歌,曼舞,且舞且行。
眼前青石道路、花草池塘,似乎都只是她的舞台,只為供她盡情一舞。
青石之間,忽升鐵欄,乍顯陷坑;花草之中,寒光凌厲,風聲呼嘯;池塘之內,星光閃動,不知是多少暗器,夾了水珠,在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芒,讓人無法分辨地襲到。
容若奔到院前,看著蘇俠舞,一路且歌且舞且行,鐵欄破,陷坑躍,寒光止,星芒息。
容若目瞪口呆地望著蘇俠舞行過小橋,那小橋他也曾常常倚欄,卻是第一次發現,整座橋可以一瞬間變成噬人的魔鬼,卻也在一瞬間,讓一個飄然作舞的女子,拍成幾片殘石。
他看蘇俠舞舞過花叢,那鮮花嬌艷,亦曾讓他再三流連,也是第一次知道,那花叢之中,居然有那麼多殺人的陷阱,鐵網銀勾碎魂沙,還有隨著花粉漫漫飄飛起的滿天清霧。
他也同樣看到,那於霧中作舞的美人,身姿越發朦朧,朦朧得沒有人看得清她的動作,只是她走過花叢,百花皆殘,滿地碎鐵,唯有一株剛剛開放的曇花,在她纖美的指間流轉。
他看著她歌過長長道路,無數人影自道旁、石後、柱下、屋頂撲向她,甚至有人直接從地底,從她纖足所踏的土地裡,刺出殺人的鋼刀。
可是,她只是輕歌曼舞。她的舞姿是一場月下的夢,夢美銷魂,夢深奪魄。誰能不為這絕美的夢境所動,一一倒在她的足前。
等她舞至前院院門處時,前前後後,已再無一個站著的人。
她轉身,隔著遙遙的距離,對著容若淺笑,輕輕抬指,將曇花放到唇邊,吹了一口氣。
花葉紛飛,她扭頭而去,身後卻傳來一聲輕哼,一個嬌美的人影,從樹上直跌下去。正是剛才發出命令的肖鶯兒,她竟是被蘇俠舞吹出的一片花瓣,從樹上打下來的。
肖鶯兒雙足落地,身形微微一晃,還待再說什麼,容若已是大聲喝令:「放她走。」
肖鶯兒只一怔,但是立刻抬手往空中一揮,一道眩目的焰火,即刻映亮夜空,整個明月居,所有人都可以看個清晰分明。
蘇俠舞已身姿如舞地去了,夜風將她清美的歌聲徐徐送來。前方再沒有風起雲掠之聲,再沒有刀光劍影呼嘯,再沒有人大喝,沒有人悶哼,沒有兵刃和身體落地的聲音。
容若毫不停留地向前跑去,想要看看那些倒地的人怎麼樣了。
幸好性德的聲音及時傳來:「他們沒有事,不是被點中穴道,就是氣血翻騰暈過去了,蘇俠舞沒有下殺手。」
容若這才鬆了口氣,收了步子,撫撫心口:「阿彌陀佛,幸好她還算心慈手軟,要是因為我處理不當,害死這麼多人,這可糟了。」
「心慈手軟?無量界的弟子,永遠不知道這四個字怎麼寫,就算是幾十萬人死在眼前,他們也不會皺皺眉頭的。她不下殺手,只是不想因為這些人的死亡而惹我翻臉。沒有必勝的把握,就要凡事留一步。她比你聰明多了。」
容若沒有時間為性德略帶教訓的話語生氣,肖鶯兒已招了其他人來,處理這一場混戰的善後工作,她自己過來對容若施禮請罪:「主上,是屬下無能,不能為主上拿下她。」
容若搖搖頭:「不關你的事,誰能想到,世上有這麼厲害的人,一邊跳舞一邊打架,還高明到這種地步,不過……」
他目光四下一掃:「你以前怎麼從來沒告訴過我,這地方到處都是陷阱機關,我平時進進出出,喜歡到處玩玩,要是一不小心,把小命丟了,誰賠我?還有,這鬼地方,怎麼到處都藏了人,也不跟我說一聲,我也是有隱私權的啊!」
肖鶯兒屈膝跪下,垂首道:「各處的機關、暗樁都是以前主上所佈的,松風那邊,有機關圖、暗樁分佈圖,主上隨時可以調動修改,只是主上從來不說,屬下就一切依照以前的安排行事。屬下沒有思慮到主上不知,未加稟報,還請主上降罪。」
容若見她嬌滴滴一個美女跪下去了,也不好意思發作:「你起來吧!我又沒有罵你。只是以後有什麼重要的,記得通知我一聲吧!還有,這裡這些暗伏著的人,全撤了吧!要不然,我只好整天躲在房間裡了。」
肖鶯兒遲疑了一下,才道:「主上的內院,不經主上允許,無人敢於擅入,至於這中院的人,都是為了護衛主上而暗伏的,主人的自在固然在緊,安全也不可輕忽,不如就讓他們留三成人下來,明著護衛,其他人退到外間佈防如何。」
容若見她思慮周密,又是一番為自己著想的苦心,點點頭:「你處理吧!明天讓松風把明月居所有的機關圖啊!暗樁分佈圖啊!全拿來給我看,別搞得我這當頭的,像個什麼也不懂的傀儡。」
肖鶯兒心中一凜,一時也不知道他這話是隨口說出來,還是意有暗指,只能垂首應道:「是。」
容若揮揮手,轉身回去了。
其他人早都知趣地退下走了,蘇良和趙儀滿肚子疑問想開口,容若卻已經道:「明天讓性德和你們說吧!今晚我有事和性德商量,你們先等等吧!」
兩個少年平時雖不大拿他的話當回事,但這時見他神色鄭重,倒也都不違逆他,交換了個眼色,點點頭,看著容若和性德進了房,他們自去守在外頭,再不讓任何閒雜人靠近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