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德的身體的確漸漸休養得好起來了,不再整天躺在床上,有時也出來,在陽光下閒閒漫步。只是趙儀還是緊跟在他身旁,以防止任何意外發生,容若也斷然不許他再跟隨自己出去。所以性德目前的生活,雖說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讓人服侍得無比周到,但也有點兒像在變相坐牢。
好在性德不會有普通人的煩躁激進情緒,縱然在如此紛亂的局勢下,他也保持著安然不變的心境。
見到容若大步進了後院,性德淡淡笑了一笑,轉身回了廳,不等跟進來的容若坐下,信手把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潤潤喉再說吧!」
也許是因為這段時間身體過於軟弱,日日受到容若和趙儀細心至極的招待,讓他真正感受到一個普通人接受親人、朋友關懷的心境,他竟然也肯常常露出笑容,雖然笑意總是淡的。
容若端起杯子,把個價格貴得離譜的夢霧茶一口氣喝乾,真個如牛飲一般。
「你怎麼知道我有話想說?」
性德微微揚眉,過於人性化地,悠悠然道:「你沒有話說嗎?」
對於這個太虛世界中,最瞭解自己的夥伴,容若有些無奈地歎口氣:「蕭遠終於去求親了。」
「你不是一直希望這樣嗎?你希望他能追求愛情,他可以幸福,可以忘記仇恨。」
容若苦笑一聲:「我是希望如此,但是……」
他長長一歎,忽然改了話題:「齊雲龍好像一直看我不順眼,現在,他可是濟州城最有權力的人,如果我……」
「錯了。濟州最有權力的人,不是他。」性德淡淡道:「齊雲龍是濟州將軍,如今處在戰時,將軍掌攻守全權,但是具有最大影響力的人,並不是他。濟州軍隊,所有的上層將軍,十中有八,是蒼道盟弟子。濟州治下,各鄉縣民團、軍隊的領隊人物,全是蒼道盟弟子。濟州附近,諸郡諸城,將領中,十有五六,是蒼道盟弟子。而今諸郡軍力,自然地以濟州為中心聚攏,並不只是因為濟州的財富,而是……」
「因為柳清揚。」容若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到胸口的沉重,乾笑一聲:「看來,這個時候,蕭遠去向柳清揚求親,真求得及時。」
「至少這個時候,柳清揚在明處,對官方,對所有人的表態,都是全力朝廷剿賊的。」性德淡淡道。
容若用手指輕輕敲著桌面:「我問過凝香和侍月,她們已經有近半個月沒有接到上面的指示了,她們的密報也一直遞不出去。你說,是不是所有的通訊都已經被這次突然而起的叛亂,還有被截斷的水路、陸路給封鎖了呢?」
性德安然提起茶壺,為他空空的茶杯續水:「你說呢?」
容若看著熱茶在杯中升騰起的霧氣,漸漸模糊自己的雙眼:「叛亂爆發至今,已有二十天了,如今,天南地北的,心懷舊梁的人,全都投奔而去,聲勢浩大,一時無兩。可是為什麼蕭逸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就算梁國太子得到名將許從之,以及秦國的,就算是突然發難,蕭逸一時不及應變,但是二十天時間,他應該也開始調兵遣將了吧?為什麼一點動靜也沒有?是他還在傻乎乎死守京城,等著各地軍隊勤王,還是所有的動靜,都因為通道被截斷,所以我們根本無法知道。」
性德不說話,只是自斟了一杯茶,靜靜地品。
容若猛得一掌擊在桌案上,眼底有激躍的暗流湧動:「濟州什麼消息都收不到,我到底該不該顯露我本來的身份?戰亂的時候,讓人知道,皇帝不在京城,是會帶來更多的麻煩,還是可以把現在紛亂得不知何去何從的各方軍隊統一起來?」
「為什麼各方軍隊不能統一,為什麼南方諸郡聽到戰事,除了整兵備戰,各府的權力交接之外,就沒有其他任何積極的動作?為什麼不敢去攻擊,只能等著別人來攻擊?因為沒有接到聖旨,還是因為長久的安逸,讓他們害怕戰場,又或是,這些領軍將領中,當年曾隨蕭逸血戰沙場的名將不過一二,而最近幾年,慢慢爬上來的人卻實在居多。」性德聲音仍舊淡漠:「仔細看看那些將領的名單就可以知道,南方軍權,幾乎已漸漸被新起之人所佔,而這些人中,大部分是蒼道盟弟子。」
容若覺得胸口繃得越來越緊:「現在的濟州城,人心惶惶,官兵越來越多,軍隊越來越多,日日宵禁,城門緊鎖,可是,城中那些來意不明的武林人,仍然無法完全掌控,也沒有採取措施讓他們離開,百姓越來越惶亂,再這樣無所作為地等下去,只怕叛軍不殺過來,濟州先亂了。我該不該管,到底應該怎麼管?」
「你要不露出真正身份,只怕無法奪取這南方諸郡的權力,你確定嗎?」
容若苦笑不語,半晌才道:「憑日月堂之主的身份,真的什麼也做不到嗎?」
性德安靜地說:「這個日月堂之主你也當了這麼久,對於這所謂濟州城第二大江湖勢力,到底有多強,你心中有數。」
容若與他目光相撞,深深點頭:「對,這就是問題所在了,日月堂對當前局勢的影響,到目前為止,似乎都微薄得過份了。」
兩人的眼神交會中,有異樣的光芒閃過。
容若歎了口氣,抱著腦袋哀叫:「所有故事裡,到了異界的男主角,前途全是金光那個燦爛,就算本來是個高中生、小混混,到了異界,只要一聽說有戰亂,一打聽有什麼大仗,立刻兵法戰略,一套套冒出來,奇襲巧計,一個個蹦出來。偏偏我,連軍隊的基本運作、正常指揮都不懂,對兵法戰陣更是一竅不通,就算表露身份,主持大局,又能做什麼?真奇怪,為什麼小說裡那些在現代社會長大的人,跑到冷兵器時代,一個個比人家打了幾十年仗的將軍還厲害,那些複雜的古文、可怕的奏折、辛苦的施政,也高明能幹得比得上從小受精英教育的明君。偏偏我就這麼倒霉,真是太不公平了。」
聽著容若這般唉聲歎氣,抱怨天,抱怨地,連性德都忍不住想大笑,正要開口說什麼,外面忽傳來替他看守大門的趙儀的聲音:「公子,肖鶯兒要見你。」
容若站起來,走到廳門處,見院子裡肖鶯兒盈盈施禮。
「主上,剛收到消息,三爺一早去見柳清揚,親自提親,柳清揚欣然允諾。後來,三爺又說,要與柳清揚細談婚事細節,於是,柳清揚將三爺帶入書房,單獨交談。直到現在,已足有兩個時辰,仍未出書房一步。書房中並沒有第三個人,柳清揚耳目之靈,旁人也無法靠近偷聽,所以他們談什麼,暫時無法探知。」
容若靜靜地聽著,臉色並沒有多少明顯的變化,只是眼神裡明亮的光芒漸漸沉寂下去。
肖鶯兒小心地觀察著他的神色,輕聲問:「主上,還有什麼吩咐?」
容若沉吟良久,才道:「現在外面漸漸亂了起來,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過一會兒,你就派人去逸園,幫我把意娘他們幾個接來,大家在一處,也好照顧。」
性德從他身後徐徐步出,看他一眼:「你決定了。」
容若眸中難得的剛毅之色一閃而過:「是。」
肖鶯兒也點頭道:「屬下這就……」
話音未落,衣袂風起,一個矯健的人影飛掠而至,停在容若面前,雙手微一抱拳:「主上。」
這麼冷的天,他額上竟有汗水流淌,年輕的臉上,有著明顯的驚詫之色。
容若心中微驚:「松風,又有什麼事?」
「不知怎麼回事,謝家要抽調所有財產,乘夜逃離的消息,傳遍全城。鎮豐錢莊、匯遠錢莊、天源錢莊,總之全城所有謝家名下的錢莊,全已被兌錢的百姓圍得密不透風,連官兵都驅不開人。」
「什麼?」容若臉上變色:「我們立刻去看。」
百姓驚慌擠提的情景,容若以前曾在電視上看到過不止一次,但親眼看到這可怕的情形,卻是第一次。
無數的人影,瘋狂地叫著,拚命地往前擠著。不斷有人被擠倒、被踩傷,卻又立刻跳起來,好像根本感覺不到痛苦一樣,繼續往前擠。
這麼冷的天,竟然人人滿頭都是汗水,嘶啞的叫聲、瘋狂的吼聲,男人們拚命一樣,把旁人擠開,自己努力前進。體弱的女人們無力擠上前,只好在後面,哭作一團。
人們手裡揚著一張張銀票,大吼者有之,哭嚎者有之,現場之混亂,簡直好像世界末日來臨了一樣。
錢莊四周,人山人海,錢莊裡的夥計們到底怎麼應付這樣可怕的場面,根本看不到。
不過,就容若這麼一個旁觀者都嚇得手足冰涼,更不要說他們那些直接面對衝擊的人了。
所有人都滿心驚惶,都擔心著一生的積蓄就此化為雲煙,所有人都拼了命地想立刻兌出現銀來傍身,就算謝遠之是楚國首富,忽然之間要應付這麼可怕的風暴,只怕也吃力得很。
錢莊外密密麻麻都是人,而大街上,還似浪潮一般有無數百姓湧過來。這樣可怕的情形讓容若覺得手足冰涼,而這個時候,十幾輛由幾十人護送的銀車,就成了大街上最受注意的目標。
有些百姓很自然地向銀車衝去,但是謝府的護衛個個身手不凡,把銀車護得潑水不入。再加上大街上還有大量的官兵維持秩序,銀車終是安然到了錢莊外。
眼看著錢莊被密密麻麻的人圍住,護銀的首領對著四週一抱拳:「各位鄉親父老,都在濟州多年了,大家往日抬頭不見低頭見,咱們謝老爺是什麼人,謝家的生意有多大,大家心中都有數。如今戰亂在即,大家要兌銀傍身,也是理所當然之事,謝家絕不會有一個不字。只是請大家一個個照著規矩來,咱們才好為大家兌銀子。請各位放心,錢莊的存銀就算兌空了,其他的現銀還會不斷運來的。這裡十三車銀子,是由我奉命押送過來,暫時應急的,以後還會有更多的銀子運到。謝家的產業富可敵國,各位大可放心。」
他身材高大,面容剛毅,本身就有一種讓人信任的力量,再加上言語便給,神色誠懇,當真說得眾人心動。
百姓們自然而然讓出一條足以讓銀車入內的道路,人們臉上的驚惶之色漸漸消退不少。就連正飛奔過來,想盡快擠進兌錢大軍的百姓也漸漸放慢腳步。
那首領微笑著向四周做個羅圈揖:「多謝各位信任。容我們把銀車運進去,銀子全卸下來,慢慢再給各位兌銀。」
他說著揮揮手,護衛們自是推著車,往錢莊而去。
十幾輛車的銀子,很自然地讓許多百姓臉上的緊張之色鬆懈下來。容若看了,也暗自鬆了一口氣。
謝家畢竟是全國首富,在濟州根深葉茂,生意眾多。只要安撫了百姓的情緒,給了百姓足夠的信心,撐到晚上,收工的時候,百姓就不會阻止夥計給錢莊關門。擠提的風潮過了一個晚上來讓人冷靜,會有很多人不再衝動。只要再個兩三天,正常兌銀無誤,不要讓百姓的驚惶情緒完全爆發出來,這場風波就可以消弭於無形。
容若心中轉念間,銀車也一輛一輛地運進錢莊,就在最後一輛車即將進入錢莊大門時,忽的傳來一聲狂吼。
一個人影帶著一抹電芒飛快自人群中撲向銀車,速度快得容若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而銀車旁的護衛也根本不及做任何阻攔。
電光閃處,綁住銀車的繩子散落一地,木製的大銀箱子整張箱蓋被劈得飛了起來。
這一變化奇快,只在交睫間就已發生,可是看在容若眼中,卻像是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清晰地看著一個大箱蓋徐徐飛起,露出蓋子下面,那彷彿帶著慘白色澤的大石頭,再然後,潮水般的呼喊,就淹沒了他的思緒。
那一瞬間,無數人發出的憤怒呼喊,簡直震動了整個濟州城,無數人向前湧去的身形,讓十幾個身手不凡的護衛立刻被淹沒。
「他媽的,這是我一輩子的積蓄,你們想賴了嗎?」
「騙子,小偷,強盜,還想耍我們!」
「天啊!這是我們一家子辛苦十幾年的積蓄啊!你們不能這樣沒良心。」
男人們咬牙切齒的怒吼震動人心,女人們驚惶恐懼的哭聲,更令人胸中刺痛。
容若面無人色,運盡內力,大聲吼了起來:「官兵都幹什麼去了,還不來阻擋暴行!」
錢莊外一直不斷有官兵增援,到現在也足有四五百人了,只是面對這麼可怕的氣勢,也有些怔愕,幸好容若這奮力一叫,才回過神來,忙衝過來,努力阻止狂暴的百姓。
容若回首對肖鶯兒厲聲道:「立刻傳總召集令,現在日月堂所有的弟子,都要全力維持住濟州城的秩序,絕不能讓這種混亂情形擴大下去。還有,立刻調動本堂的全部財力,調銀子來錢莊,供給百姓,保證他們可以正常兌銀。」
「可是……」肖鶯兒知道這種決定,對日月堂影響重大,忍不住開口想說什麼。
容若已是臉色鐵青,厲喝:「還不快去辦!」
肖鶯兒從不曾見他這般聲色俱厲,心中凜然,立時垂首:「是,屬下盡力而為。」
容若點點頭:「你們快去辦吧!我趕去見見謝遠之。」
話音未落,他已是從馬上一躍而起,直掠上路旁的屋頂。
現在滿街都是行人,無法催馬快奔,他心中急切,乾脆施出輕功,跳上房頂,也不用順著路走,從屋頂找準方向,用最快的直線奔馳而去。
身後傳來肖鶯兒的叫聲:「主人,容我們護衛。」
「我沒事,給我立刻把事情辦好就行了。」容若往後揮了揮手,就心急如焚地往前奔去。
他在屋頂上飛馳,屋頂下,是洶洶的人流,全都湧向錢莊。站在高處,可以看到,各處大街小巷,所有躲在家裡不敢出來的百姓都驚惶地跑出來,他們飛快地跑著,彼此大聲地說著,焦急、慌張的神色,猙獰、憤怒的表情,都像火一樣焚燒著容若的心。
容若知道,那忽然露出石頭的銀車,已經給所有的百姓以最可怕的刺激──真的連謝家都撐不住了,真的連謝家都沒錢了,再慢一步,他們的身家財產就全沒了。
這些人會瘋狂地撲向錢莊,再不可能按著秩序去兌銀子。而謝家的護衛,會被憤怒的人群打死,錢莊裡就算有錢,也因為來不及兌換,而讓沒有耐心等候的百姓衝破。衝破錢莊的百姓,會在混亂中,打劫銀庫,搶掠一切可搶之物。搶不到的人,則會奔向其他的錢莊,或謝家其他的生意。
當這種可怕的搶掠惡潮席捲濟州時,當這種瘋狂的野性全被引發出來時,就算是與謝家無關的生意,也會被人搶掠一空。整個濟州,都會在這種可怕的混亂下,不攻自破。
商業上所受的損失,足夠讓這天下最繁華的城池在經濟上倒退十年,而這樣瘋狂的搶掠、奔跑,更不知會造成多少體弱者無端喪命。
容若迎著風奔馳,他只盼著,官兵能夠在百姓開始第一場搶掠前,擋住他們,至少擋到日月堂援助的銀兩被運到。他只希望,日月堂的精英們,真有足夠的力量,不要讓他失望。
這麼冷的天,這麼寒的風,他身上的冷汗卻已濕透了重衣,但他卻連這一點都感覺不到。他只想立刻趕到謝府,見到謝遠之,問一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謝府的大門前,不出意料地聚集了許多人,不過讓容若鬆口氣的是,這個時候,大部分狂亂驚慌的百姓還圍在錢莊那兒,沒有攻擊到謝府。而謝府多年來收羅的幾百名好手,也都持槍拿棍,全副武裝,守衛著這楚國首富的府第。
其中的確有幾個真正的高手,一見容若自屋頂飛馳而來,也是毫不猶豫地一躍上房,攔在容若面前,不過在看清容若的臉之後,立時一怔。
誰能不認識這位謝府常客,濟州近日來最有名的容公子呢!
「我要見謝老爺,有急事。」
容若臉上的神色太過急迫,眼神太過凌厲,竟令得攔在面前的兩個高手略一猶豫之後,就無聲地退去了,連大聲傳報,稍為阻攔一下,都沒有做。
容若甚至等不及從大門而入,直接由房頂跳下來,抓住靠得最近的一個僕傭,大聲說:「謝老爺在哪裡,快帶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