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幻境 第四集 第十章 孰生孰死
    董嫣然面對從前方包圍過來的內監高手,輕笑一聲,雙腿一夾馬腹,馬像箭一般往前衝去。

    不出所料,前方劍光閃耀,毫不留情刺過來。

    董嫣然玉手纖纖,姿勢無比美妙的在空中一招,輕而易舉奪下一把寶劍,把劍往楚韻如手中一塞:「去吧!」同時用力將楚韻如往上一拋。

    楚韻如得她真力之助,竟被拋得遠遠,往容若所在的位置落去。

    同一時間,董嫣然已與二十個內監高手戰在了一起。

    秦福一伸手,捏住納蘭玉射過來的箭,冷笑一聲,笑容還不及展開,手心的箭桿裡竟散出一股黑煙。

    秦福措手不及,心中大震,忙鬆手棄了箭,為防有毒,屏住氣息,更顧不得容若的死活,急急忙忙凌空轉變身法往後躍。

    這時,射向蘇良和趙儀的兩支箭也已經到了,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兩支箭堪堪射中目標時,竟在空中相撞,一撞之下,方向陡變,轉而往秦福射去。

    納蘭玉武功不高,但眼力奇準,早看出對容若最大的威脅,不是蘇良、趙儀的兩把劍,而是自上往下撲,功力深厚的秦福。

    他一弓三箭,分射三人,難出成效,倒不如全力對付其中一個,只要迫開了秦福,以皇帝的高明輕功,就有逃脫的可能。

    他心思巧,運箭尤其巧,兩箭明射蘇良和趙儀,暗藏巧勁,雙箭相撞,彼此借力,及時改變方向,出人意料的射向了秦福。

    秦福雖然被忽然冒出來的煙驚得手忙腳亂,但到底是內監中一等一的高手,百忙中,左指彈出,右袖輕拂,雖然不敢再接劍,不過把箭彈走、拂開,不讓那箭中的黑煙再冒出來倒也不難。

    豈料,他左指才一彈中箭身,就聽細微的機簧觸動之聲,長箭齊中而斷,箭中竟又射出一支小箭來。

    箭既小且急,相距又太近,就算是武功蓋世的人物,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對付這種純靠機關發射,速度奇快的小箭也是不易,何況秦福本身已因黑煙而陷於慌亂。

    他只來得及全力往上拔升,避開要害,卻叫小箭射進了左大腿。傷口不痛,但整個腿都一齊發麻。而同一時間,右袖所捲的箭竟炸裂開來,一股黑水湧出來,淋得他滿手滿臂滿袖都是,手臂同樣不痛不癢,只是發麻。

    秦福面無人色,真氣外洩,在空中像石頭一般下落。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本來兩柄直刺向皇帝,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劍,忽然間轉變了方向。

    一左一右,擦著容若左右肩膀過去。

    可憐容若還只當自己小命已經沒了,閉了眼,在空中拚命地尖叫,兩把鋒銳無比的長劍已經從他身邊掠過,往上疾刺。

    上方,正是兩眼被黑煙迷住,左腿右手全部麻木,不能動彈,心驚肉跳,心神散亂的秦福。

    以秦福的武功,耳目之靈,絕不可能聽不出兵刃破空之風,奈何他武功雖高,畢竟只是宮中太監,論到打鬥經驗,實在談不上有多豐富,應變之能,絕對比不上普通的老江湖。

    他忽然受到這樣意料之外的襲擊,意亂心慌,只擔心自己中了什麼樣的可怕劇毒,哪裡還會注意別的事,更料不到恨絕皇帝的兩個小孌童竟會臨陣倒戈。

    忽遇此等變故,以秦福的身手,居然完全來不及反擊閃避,生生被兩劍刺得穿胸而過,只來得及左掌狂劈,右腿疾踢。

    蘇良和趙儀一擊得手,又遇強襲,一起鬆手棄劍往後避躍,雖然堪堪被掌風和腿勁掃中,卻傷得不重,自空中落下,略有搖晃而已,只是兩個人的臉色都是蒼白一片。

    他們還只是孩子,雖受過苦難,但本性良善,第一次殺人,不免手軟身顫,心中七上八下,猶覺不定。看那神色之慘,倒似受傷瀕死的,不是秦福,而是他們兩個了。

    容若比他們還先一步落地,卻仍驚魂未定,抱頭在慘叫,叫了兩三聲,發覺自己全身上下不痛不癢,心中莫名其妙,小心地睜開眼,卻聽「砰」的一聲,灰塵四散。

    半空中要害受重傷的秦福跌到地上,掙扎難起。他半個身子都麻了,眼睛還有些模糊,兩處劍傷,鮮血殷紅。

    一向暈血的容若,看著又有些頭暈了。還沒來得及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聽風聲大作,頭頂一黑,一個人影如鷹擊長空地對著他凌空撲下來。

    是在稍後方的高壽,本來被董嫣然一個弱質女子,迎擊二十名高手的絕頂身手吸引住,略略分神,卻萬沒想到,十拿九穩的刺殺,竟落得如此結果。

    不過是交睫之間,秦福已身受重傷,失去一切戰鬥力。高壽自悔援手不及,發出一聲憤然怒喝,自馬上騰空而起,對著容若這個第一目標撲去。

    容若因為暈血,有點頭昏。

    蘇良、趙儀受了傷,營救不及,就算營救得及也未必願意營救。

    納蘭玉如飛搭箭,還不及張弓,忽覺眼前銀光一閃,他動作奇快往後仰去,堪堪避過了一把飛刀,但手中的弓弦卻為刀鋒所割斷,再不能引弓了。

    高壽凌空衣袖一拂,一道銀光向納蘭玉射去,同時右手在腰間一引,一柄柔軟如柳的銀劍忽然出現在他掌心,銀光閃閃,若星辰漫天,向著容若灑了過來。

    難得容若頭暈目眩、胸悶氣短之餘,見漫天銀光,居然還有心情去思考。

    這種銀色軟劍,不是漂亮女俠和英俊少年的專用嗎?怎麼時代變得這麼快,改成又醜又老又變態的太監的貼身武器了。這種老頭,不是應該用又長又難看的指甲進攻的嗎?

    蘇良、趙儀見容若一個人傻呆呆抱著頭,就是不會躲,一起跳腳罵:「白癡。」一邊罵,一邊搶身過來,但已經來不及阻攔了。

    忽見銀光乍起,兵刃交擊之聲,清銳入雲。

    一道寒光,後發先至,從半空中疾射而來,及時架住了高壽的一劍。

    是楚韻如,借董嫣然一擲之力,凌空飛出大半距離,待得力盡下落之時,方才水袖鼓風,極盡全力躍來,正好擋住了高壽刺向容若的一劍。

    兩個人,一個在空中劈落,一個在空中架劍,自然以楚韻如較吃虧一些。

    她受勁力反挫,急往下落,同時左手用力推出,把容若推得生生往後退了七八步,她口中尚不忘嬌叱一聲:「保護皇上。」

    蘇良和趙儀正好撲過來,聽了這話,幾乎是本能反應的一左一右攔在了容若前面,等做出了這個動作,卻又覺得愕然,互相看了一眼,臉色都古怪之極。

    容若這時才回過神來,喚了一聲:「韻如。」就要向前衝過去。

    奈何,前面有蘇良、趙儀有意無意攔著,後面又伸出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肩:「皇上不可。」

    是納蘭玉,棄了手上的斷弓,跳下馬來到他的身旁。

    高壽一劍被架住,手腕一轉,變招奇速,對著楚韻如刺去。

    楚韻如剛推開容若,不及擋架,情急間往後大仰身,險之又險的避過這一劍。

    這時容若正要向她衝過去,卻被擋住,只見她這一折腰的風情,腰肢如絮,烏髮幾乎垂到了地上,似一片飄落的花。

    可是那執劍的太監,卻不是惜花之人。他的劍頓也不頓,又刺了過來,更快,更絕,更狠,也更毒。

    此時此刻,情勢連番變化,已大出高壽的預料,必得盡快把這擋路的女子收拾了,盡速斬殺帶來一切禍患的皇帝才行。

    至於這女子多麼美麗、多麼尊貴,他已不能去在乎了。

    楚韻如清叱一聲,劍光在她掌中燦然升騰了起來。竟是見招破招,見式化式,半步也不退讓。

    楚韻如得性德的教導,又天性聰明,外加曾受性德之助,打通全身穴道,修習內功極為方便,此時身手已是不弱於普通高手,外加所習的武功招式,精微至極,更不是尋常武林人可以相比的。

    只是她素無戰鬥經驗,自會心虛膽怯。若是平日遇上了這樣的戰鬥,也許打不了幾招,就要膽寒落敗了。

    但此刻,容若就在她身後,蘇良、趙儀並不可靠,納蘭玉又不長於武功。容若的生死,全繫於她一人身上。

    那是她的君,亦是她的夫。不必腦子去考慮,身體已經自然而然想要去保護他。

    為了救容若,她把所有的潛力都激了出來,甚至顧不得害怕、顧不得心虛,全心全意,全神全志地把學到的一切武功,發揮至極。劍光初時還生澀僵硬,越是展開,竟越是收放自如,把劍法中的精華全發揮了出來。

    高壽越打越是心驚,他萬萬料不到,一個深宮中的皇后,竟會有如此高明的武功,雖然打鬥間,經驗尚嫌不足,但劍法之精微,招式之高妙,竟在不知不覺間,把所有的破綻都彌補了。

    他自命內監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對這樣一個纖纖柔柔的女子,竟是一時取之不下。

    高壽心中動怒,本來綿密細緻的劍法,竟轉為大開大合,一劍劍劈落,力逾萬鈞,氣勢逼人。迫得人除了側身退避和硬擋硬接之外,別無他法。

    楚韻如身後就是容若,豈能退避。

    她本來也是個烈性女子,只是因皇后的身份束縛,被迫去學些「女律」、「女則」,以溫柔嫻順的姿態對人。今日被激出剛烈的性子來,居然也半步不退的硬接。

    她每接一劍,嬌軀便微微一顫,臉色就白一分,劍上發出嗡嗡震動的聲音,如寶劍哀哀的悲鳴。

    可她甚至連藉著後退,稍為卸一點勁氣都不肯,臉色慘白如紙,卻又別有一種艷色。她的簪環被劍氣震得脫落,烏髮散了下來,她用白玉也似的齒,咬住墨玉般的發,襯著雪玉也似的臉,姿容淒絕美絕。

    即使像高壽這種不能人道的宦官,在這樣的美麗前,也不免會有些失神,心中竟升起一種惋惜的感覺來,可惜這樣的美人,很快就要死在他的劍下了。

    容若見高壽一劍劍劈下來,竟是飛砂走石的氣勢,早驚得心神皆亂,無數次的呼喚著:「韻如。」無數次想要衝過去,卻又無數次被攔了回來。

    納蘭玉用盡全力地阻攔他。在君權至上的國度,皇帝的身份重於一切,遇上危險,首先保護皇帝。負責阻擋危險的人,身份再尊貴,也不足以和皇帝相比較,這是非常正常的思維。

    所以納蘭玉對容若的阻攔,也是任何以君主為上的人必然會做的事,雖然他自己也心驚於楚韻如的堅持,感動於容若的關懷,但仍然不敢讓容若去涉險。

    而蘇良、趙儀的態度卻不相同了。對於想要衝上前的容若,他們往往是一個肘擊,一記拐腿絆過去,不是把容若打得掩腹後退,就是絆得倒在地上。

    「你上去能有用嗎?」

    「就憑你那三腳貓的本事?除了幫倒忙,還能幹什麼?」

    他們的嘲笑和打擊,更加毫不留情。

    容若臉色赤紅,眼睛也像要滴出血來,用力握著拳,死死盯著戰局,牙一直狠狠的咬著嘴唇,咬出深深血痕,他卻茫然不覺。

    他心中激憤,卻又不得不承認,蘇良和趙儀說得對。

    他太過好逸惡勞,除了輕功還算好,其他的根本沒學好。這樣撞上去,不但幫不上忙,搞不好還要害了楚韻如。

    他只能站在這裡,眼睜睜看著一個應該被他呵護關愛的女子,去用柔弱的身體,替他阻擋殺人的寒鋒,他只能無力的看著,一個學武功不到一個月,從沒有實戰經驗的女子,用生命,去為他應付決死的刺殺。

    從沒有哪一次,他這樣痛恨自己的無力;從沒有哪一次,他如此深切地後悔往日的懶惰。

    熊熊的毒火在他心中燃燒,幾乎焚盡了他的身和心。

    本來蘇良冷笑著斜挑起眉頭看著他,趙儀不屑地用冷眼瞪他。但看他的臉色越來越肅然,眼神越來越深沉,血從他唇上落下來,點點滴滴,觸人眼目,兩個少年的冷然態度保持不下去了。

    蘇良忽然用力咳嗽了一聲,努力瞪著容若:「皇后娘娘曾私下裡對我們提起過,那個暴死的小絹並非被你逼死,而是涉及了嫁禍皇后的陰謀而自殺。皇后也曾說過,你對我們所謂的苦心,不過我們不相信你這種暴君會有這樣的好心腸,但無論如何,我們的武功是因為你而學到的,就算我們要殺你,也不會和你的政敵聯手。」

    容若死死瞪著戰局,胸中無數次呼喚一個名字。

    韻如,又是韻如,是她不惜皇后之尊,為他在下人面前解釋誤會,極力為他解除煩惱,悄悄想要幫他解開死結,卻從不在他面前表功。也是她,為他拚死苦戰,半步不退,捨死不悔。

    而他,竟只能呆呆地看著。

    拳頭,悄悄在身側緊握,指甲深深扎進了掌心,血無聲地在指間滴落,他卻因為心太痛,再也顧不得掌心、唇間的鮮血傷痛。

    耳旁隱約又傳來趙儀的聲音,但他的心已經完全在戰局中,根本不能分辨,那話裡是什麼意思。

    「皇后娘娘待我們很是和善,這樣的恩義,我們也應當報答。這一回,我們就算回報了你,以後,再不欠你恩情,將來你要再死於我們劍下,也可無怨了。」

    說完了話,也不理容若會有什麼反應,蘇良、趙儀同時身形一展,齊齊往地上的秦福撲去,動作如電,抽出插在秦福身上的劍,轉而掠向高壽。

    秦福本已重傷,又全身發麻,動彈不得,此刻吃痛,憤聲大叫:「你們這言而無信,屢施暗算的卑鄙小人。」

    蘇良冷笑一聲:「在你們這些大總管心裡,我們自然是小人物。我們只知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卻不會像你們這樣陰謀暗算,反噬恩主。」

    納蘭玉卻也悠然笑道:「卑鄙暗算又如何?對付你們這等卑鄙人物,用這樣卑鄙的暗算正好合適。」

    他一邊說,一邊自袖中取出一個黑色的小筒。

    蘇良與趙儀一人一劍,如燕子雙飛,動作奇快,劍影如飛,配合著楚韻如,在高壽身旁上下翻飛,屢施攻襲。

    三人都是跟著性德學武功的,彼此配合起來,自然有默契。

    高壽急於打敗楚韻如,用上了極耗內力的打法,想要速戰速決,沒想到這兩個受了傷的大孩子還敢撲上來。

    楚韻如劍光如水,無孔不入;蘇良、趙儀劍影似風,呼嘯來去。

    高壽再不敢托大,只得重新展開綿密細緻、穩紮穩打的劍法來應付。

    不管怎麼樣,他的內力高深,這三個人,一個力已將盡,另外兩個又帶著傷,必然不久。

    不過,他忘掉了還有一個納蘭玉。

    納蘭玉抬手,舉著黑筒對準戰團,笑道:「各位,我這『斷魂粉』共有八種劇毒,中者必死。皇后娘娘請放心,事後,我一定會給你們解藥的。」

    他一邊說,一邊按動機關,一股濃香撲鼻而來,漫天都是粉紅色的粉末。

    此刻四人交手,勁風激盪,正好把這粉末揚得到處都是,人人都灑得滿身。

    高壽心中大驚,劍法立時散亂起來。

    蘇良和趙儀,劍光如匹練一般,窺定破綻,及時刺出。

    高壽心慌意亂之間,陡然大喝一聲,大車輪、大錯步、大翻身,好不容易閃了開來。

    眼前劍影一閃,楚韻如一劍直刺眉心。

    高壽右手的劍回救不及,左手及時一抬,拈住了楚韻如的劍尖,就待以內力順著劍身攻過去,欺負楚韻如功力不足,叫她好看。

    哪知楚韻如立刻鬆手棄劍,高壽一怔,楚韻如已欺近身前,玉指連點,已將他胸前八個穴道籠住。

    高壽右手的劍根本來不及刺殺已然貼身的敵人,左手拈著一把寶劍的劍尖還沒鬆開,身後又有兩道奇銳的劍風,一指頭,一指背,迫得他不得不閃,心中還在思疑自己所中的毒。好不容易險之又險的避開後面兩道劍風,胸口終是一麻,被點中了三處穴道。

    楚韻如一招得手,再不停留,順著他的胸口一路點下來,直點了二十多處穴道,確保他衝不破,這才放手後退。

    她心中還在慶幸,總算自己把穴位記得准,沒有點錯。額上已是汗如雨下,右手酸疼得直如斷了一般,身子搖搖欲倒,暗自還為自己居然可以堅持到這種地步而感到震驚。

    容若大叫一聲,撲了過去,雙手扶住楚韻如,連聲道:「韻如,你怎麼樣?」回頭又衝納蘭玉吼:「快把解藥拿來。」

    「哪有什麼解藥。我自知武功不足,為了自保,便在箭上做些小手腳,也帶些小玩意在身上,所謂的毒藥毒箭,不過只是一些麻藥,那斷魂粉,也只是普通的花粉。」納蘭玉忙開口說明。

    聽了這話,傷重的秦福和被制了穴道的高壽,一起往上翻白眼,發出一聲大叫,生生被氣得暈了過去。

    容若心中微鬆,卻覺懷中香軟嬌軀柔弱無力,心中又是痛極,耳旁聽輕柔的聲音低問:「皇上,你沒有事就好了。」

    容若眼中見她蒼白的臉上,展開花一般的笑顏,更是又愧又悔,顫聲道:「韻如,你為何待我這樣好?你為何要為我這般拚命,你……」

    楚韻如溫柔微笑,連笑容都是虛弱的。

    剛才的一戰,用盡了她所有的心力,讓她現在連站都站不住,只得依靠在容若的懷中。

    為什麼這般拚命?為什麼忽然間,什麼害怕,什麼膽怯,都忘記了?

    她又何嘗知道?只知他遇險,她便撲了過去,根本沒有思索的餘地,更不會去考慮為了什麼。

    她只是微笑,笑得如一朵花,靜靜地開放。

    容若凝視她蒼白含笑的臉,忽然垂下了頭,火熱的額抵在她輕輕起伏的肩頭,久久不動。

    有一陣子,楚韻如幾乎以為他哭了,但並沒有。

    過了很久,楚韻如才聽到他一字一字地說:「我發誓,從今以後,再不會叫你這樣為我拚命,我會好好保護你,絕不讓你受傷害,絕不再任由你一個人拚力苦戰,我卻束手無策的事情再發生。」

    他一直沒有抬頭,他的聲音也不大,但字字句句,竟深沉得像不是由口中說出,而是直接從心裡喊出,又流進她的心中一般。

    楚韻如垂手,本已無力的纖手,悄悄的抱住這男子因為傷心而伏在她肩上不肯抬起的頭,心中一片溫柔。

    她早已忘記了剛才的血戰,也忘懷了此刻的行為多麼不合她所學習的禮法規矩。

    沒有人能真正瞭解,容若是在怎樣的心情下說出這句話的,沒有人能真正明白,為了實踐這句諾言,容若準備付出什麼,又將會付出什麼。

    只是,幾乎每個人都被這一對不知不覺擁抱在一起的男女所震動。

    陽光下,楚韻如微笑的臉容如一幅最美麗的畫,容若緊擁她的雙手,似一個永不變更的承諾。

    蘇良和趙儀,本來還想冷笑一聲,嘲笑幾句,這個沒用的皇帝有什麼資格說這樣的大話,但不知為什麼,誰也沒有開口。

    納蘭玉靜靜望著他們,眼眸之中一片溫和愉悅。

    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他們身上,竟沒有絲毫注意到,遠處,一個如花似月般美麗的女子,在二十名內監高手的包圍下,以一種攬月流雲般的姿態,輕盈應戰,悠然取勝。然後像弱柳扶風一般,無聲無息來到了他們的身旁。

    看著容若與楚韻如環抱在一起,她美麗的眼眸,流露出一絲淡淡的不屑。

    方纔她遠遠望來,只見一個女子拚力應敵,而一個堂堂男兒卻畏縮不前。縱然那人是皇帝,卻也不是這心如雪玉般清高的女子能放在眼中的。

    只是這些輕視卻又不便表現在外,她輕盈盈施禮:「拜見陛下。」

    容若猛然驚醒,忙抬起有些紅通通的眼睛看向她。這時才略略領悟到董嫣然竟是絕世高手,幸虧了她的幫忙,自己才保住了一條小命。

    想起以前在街上見她被無賴調戲,迫不及待跳出來英雄救美的往事,容若不免有些羞慚。

    若是以前碰上這事,不知道容若會怎樣手足無措,但此時此刻,他一顆心全在楚韻如身上,竟沒有生出太大感觸,更不曾舉止失措,只是客氣而真誠地說:「董姑娘好功夫,多謝你出手相救。」

    他口裡雖然有些驚奇地向董嫣然稱謝,手卻一直用力握著楚韻如的手。

    楚韻如臉色微紅,輕輕地想把手抽回來,卻引得容若更加大力握緊。

    董嫣然悄悄打量他們,心中歎息。那個男人,除了是皇帝之外,可還有任何好處,怎配得起這般美麗多情的女子,怎當得起這如花嬌顏為他捨命苦戰。

    她心下不以為然,口中只恭敬地道:「民女幼得異人看中,傳以武功,只是女兒家舞刀弄槍,不成體統,所以從不曾行走過江湖。家父忠於皇上,恐大獵之時有人犯駕弒君,才嚴令民女隨侍,暗中護駕。」

    納蘭玉見他們這樣彼此見禮,又要介紹情況,心知必要耽擱許久,想到蕭逸的事,哪裡耐得下性子,施禮道:「陛下,外臣先行一步了。」

    容若扭頭看他,忽然驚訝的伸手指向他:「納蘭玉,你什麼時候受傷了?」

    納蘭玉一怔,順著容若手指的方向低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鮮紅的血已浸透胸前白色的錦衣,一股撕心般的痛,忽然從胸口爆發了出來。

    「報!」奔馬快疾如電,馬未至,馬上的軍士已然躍起,凌空翻了個跟頭,穩穩的單膝跪地,落在了楚逍面前:「大人,皇上一行人遇刺,秦公公、高公公等二十二人,皆為保護皇上而受傷,暫時不能移動。」

    楚逍上前一步,目光如電,緊盯著軍士:「皇上御駕可安然無恙?」

    「皇上一切平安。」

    楚逍一震,臉色大變。

    在無數軍士環繞的錦座之上的楚鳳儀也全身一震,徐徐抬起了頭。

    楚逍萬料不到,決無差錯的計劃竟會失敗,臉色不由沉了下來:「皇上是如何脫險的……」

    那軍士還不及回答,又有一聲大喊:「報!」伴著馬蹄聲,由遠而近,遙遙傳來。

    馬上的軍士,滿身鮮血,似是經過一番苦戰,馬到了禁軍面前,軍士竟然無力下馬,直接從馬上滾了下來,趴在地上,痛哭道:「攝政王遇刺身亡了。」

    楚逍如遭雷擊,劈手把軍士抓起來,喝道:「你敢欺我,王爺有數千精兵衛護,什麼刺客近得了他的身?」

    軍士滿臉是淚,哭道:「那刺客他不是人,他根本就是魔鬼,不管多少人都攔不住他,用炸藥也炸不死他,他一路衝到王爺面前,王爺的護衛拖了王爺後退,別人一起衝上去攔。當時皇上派來的侍衛蕭性德也在場,那個刺客,他一刀劈出去,劈死了蕭性德,那刀還停不住,刀上就像附著魔力一樣,直追著王爺去了。王爺還沒有走出十五步,就被那把刀穿心而過。那根本不是人,他是魔鬼,我們拼盡了命,流盡了血,叫破了喉嚨,也攔不住他啊!」

    楚逍用力把他往地上一擲,狂喊:「我不信!我不信!世上沒有這種人,不會有這樣的事。」

    軍士痛哭不止,在地上只是叩頭,泣不成聲。

    楚鳳儀神色微震,呆滯的臉上,開始有了細微的表情。

    楚逍卻臉色猙獰,咬牙切齒;「我不信,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攝政王早知有人行刺,暗中布下天羅地網,一切安排無比妥當,不可能會有差錯。來人,給我再去探明了回報。」

    他大聲下令,正要指派心腹再去查個清楚,馬蹄聲忽然轟轟亂亂,響徹天地。四面八方都有旗幟閃動,快馬馳來。

    原來是在各處行獵,後被鋼網圍住的一干人,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或爬,或砍,或繞道,終於突破了那層層的鋼網,得回自由,從各個不同的地方,趕往龍旗飄揚的天子行轅。

    楚逍心思紛亂,只記掛著生死不知的蕭逸,也無心阻攔他們。而且這些手上沒有實權的人,就算來了,也不足以影響局勢。

    一眾文臣武將,王室宗親,陸陸續續趕到,紛紛向楚鳳儀施禮。

    楚鳳儀卻只是木然而坐,不言不動,不理不睬。

    眾人第一次見到母儀天下的皇太后如此失態,心中多少已猜出這一場政爭的勝利者為誰了,大家只能等待著向新的君主效忠。

    蕭凌和蕭遠趕到時,眼神陰鬱。

    董仲方一身衣裳被鋼網勾得稀爛,兩手鮮血直流,趕到行轅,只見到楚鳳儀一人,已是臉色大變,失聲道:「皇上呢?」

    沒有人理會他,沒有人回答他。

    董仲方還要再追問,遠處忽然鐘聲大作,遙遙傳來無數痛哭聲。

    似是幾千個人在同聲呼喚一個名字,在同時為一個生命而悲呼。

    「攝政王!攝政王!攝政王!」

    董仲方一愣,呆住了。

    其他以為蕭逸贏定了的眾臣也全都滿面愕然。

    蕭凌和蕭遠,交換了一個得意而寬心的眼神。

    楚逍卻只木然呆立,心頭冰涼一片。至此他才相信,剛才收到的情報絲毫無誤。楚家費盡心機以求存,忍痛犧牲了當朝的皇帝和皇太后,把自己陷進這樣可怕的死局中,換來的,竟然是蕭逸身死,而皇帝無恙。

    在他們把一心一意依靠他們的孤兒寡婦完全出賣之後,那暴虐的少年皇帝,將怎樣來算這一筆可怕的仇怨?

    遠處傳來的千萬聲悲哭,全都打在他心中,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了楚家無數人的呻吟悲泣,可在這其中,有一個笑聲,尤其刺耳,尤其驚心。

    他眨眨眼,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才明白過來,那笑聲,不是從遠方傳來,也不是他的一時錯覺,而是從身後,從最近的地方響起。

    他面無血色地回頭,看到楚鳳儀微笑的臉。

    她的笑容,美麗,溫柔,而殘酷。

    讓人聯想起美好的清晨,美麗少女摘花的手。美麗的人,伸出美麗的手,摘下美麗的花,溫柔一笑中,渾不介意斬斷了鮮花的生命。

    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卻沒有暖意。

    她在陽光中輕輕地笑,冰冷的眼神掃過所有表情愕然的臣子,神色陰晴不定的宗親,然後才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本家的兄長,然後,慢慢地,心滿意足地,悠悠然地說:「他終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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