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獵場,出入的大多是皇族貴人。獵場佔地廣闊,又遠離京城,為了讓從京城遠道而來的尊貴皇族可以方便休息,在獵場周圍建了華美的行殿。
皇族貴人們,在行殿之中歌舞作樂是常事。但一本正經拿了一大堆奏折,在行殿的正殿裡批閱的,卻是從來沒有過。
就算是最勤勉的君主,也不會特意挑這個本來就專門為遊樂而建的行殿來辦公務的,更何況,批閱奏折的時候,旁邊還有無窮無盡的喊殺聲、慘叫聲、奔跑聲,以及身體重重倒在大地上的聲音。
蘇慕雲緊皺眉頭,望著凝神正意,目不轉睛盯著奏折,手上筆不停揮的當朝攝政王。
雖然平時很喜歡蕭逸對國家大事的認真負責,不過現在,怎麼說都不是時候吧!
虧得他苦心籌劃,安排下各路人馬,一遇上雪衣人出現,即刻要命軍隊上前,而另派精兵護送蕭逸離開。
蕭逸卻淡淡說一句:「不是京中的奏折已經遞到行殿了嗎?就先去批閱吧!」
蘇慕雲才要爭辯,蕭逸搶先道:「蘇先生,我從不曾因為任何事耽誤過公務,先生助我,不正因此嗎?」
蕭逸根本不給蘇慕雲反對的機會,就這樣悠悠然緩步走進行殿,不管身後無數軍士布下重重層勢,不理那一道驚天劍光劃空而來,好像那一心要砍他腦袋瓜子的絕世高手,根本不存在。
蘇慕雲往日以智者自命,這一次,幾乎要讓蕭逸當場氣暈過去。
但到了事後,卻又不得不暗中感歎,蕭逸沒有選擇立刻逃走,而是直入行殿,也許是最正確的做法,儘管,蕭逸的本意,未必是為了避免危險。
那個忽然現身的雪衣人,是絕頂高手。雖然蘇慕雲早就對此有了準備,卻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正小看了此人。
他的身形如電,倏忽來去,精兵強將的刀箭弓矢,根本追不上他。
騎兵縱橫呼嘯,來去奔忙,陣勢散而復聚,既聚又散,卻根本沾不上他一片衣襟。反而有許多人倒下去,就再也不能站起來。
這樣可怕的身法,軍隊人雖多,卻完全跟不上。若是護送蕭逸離開,可能整個軍陣都要被他來去飄忽的身形、縱橫天地的劍光沖得七零八落。只怕蕭逸還來不及回到京城,就被刺身亡了。
幸得蕭逸自己進了行殿,軍士將行殿團團圍住,一層層守護,布下嚴密的防護圈,才略略叫人安心一二。
現在,身在行殿之中,四周是團團圍護的軍隊,蘇慕雲卻還覺得手足冰涼。
外面雪衣人已三番四次要闖進來,卻每一次都是一沾即走,讓軍兵的所有反擊完全失效,反而留下一大堆屍體。
看起來雪衣人遲遲衝不進來,但誰也無法感到得意,甚至覺得,開始不過是試探而已,若是雪衣人用出全力,在場無數軍兵,縱以命相拼,也未必能拖得住他半步。
那縱橫於天地之間的劍光,讓朝陽為之失色的力量,深深印在了每一個人的心上。
劍在他手中,便如有了靈性一般,每一劍揮出,足以撕裂天地。
天地之間,任他縱橫。
三千人馬,居然無法困得住一個如雪的身影;兩千鐵騎,竟然追不上一個人飛躍的身姿。
縱然兵強馬壯,劍戟如林,那人卻是清風白雲,悠遊來去,所有的刀光劍影,沾不上他一片衣角。
縱然強弓硬弩,箭射天狼,那人長嘯穿雲,劍光耀眼,如一千個太陽同時照亮,竟沒有一支箭能射中他的身體。
一共五千兵馬,跟不上他一個人的動作,只好索性不跟,只一心一意,拋開雜念,死守行殿。
層層防護圈最前方的,就是鐵甲兵。
鐵甲兵身披厚厚鐵甲,頭戴重盔,手持冷森森殺傷力奇大的鐵槍,幾乎是一個移動的堡壘了。唯一的缺點是行動不夠迅速,不過用來防守,卻是效果最大的。
鐵甲兵平日不用盾牌,但這回卻都在面前架了大盾,鐵槍在盾牌間刺出,只要有敵人靠近,就可以在絕對保障自身安全的情況下,把人紮成馬蜂窩。
在鐵甲兵之後,是弓弩手,千弓疾張,萬箭齊發,所針對的,只是一個人而已。
那人縱聲高笑,衣白如雪,長劍化龍,身姿飄逸,在漫天箭影之中,竟也尊貴如神,灑脫若仙。
殿外惡鬥重重,刺客在一步步接近,漫天箭雨,不能拖住他的腳步,數千人馬,可能擋他分毫?
蘇慕雲在心中長歎,這樣的人,強大到根本已經不能算人。
他孤身單劍,天下便實無不可去之處,不可除之人。
原來,人的力量,真可以修至如此境地。
可惜,手中兵馬雖多,卻不可能像一加一等於二一樣,幾千人的力量,完完全全簡單地相加到一起,來和一個直如神魔的強者為敵。
不過,相比外面那個可怕的刺客,身邊這位必須保護的人,更有讓蘇慕雲歎息的理由。
虧他這個時候,居然可以毫不受影響地批閱奏折。
「王爺。」蘇慕雲的聲音十分不客氣:「你對於此人,有什麼看法?」
蕭逸抬頭往外看看,然後沖蘇慕雲笑笑:「蘇先生,你說得對,這個人他不是刺客,他這也不是行刺,他這是光明正大地正面狙擊。」
蘇慕雲幾乎是咬著牙沉聲再喝:「王爺!」
蕭逸看他一眼,眼神寧靜卻帶些淡淡的疲倦。
蘇慕雲一怔,蕭逸卻又已低頭,看他手中的奏折去了。
他一目十行,手不停揮,即使在這種情況下,竟還能處理國務,寫下的意見,無不切中要害。
可怕的刺客,就在殿外,他卻連頭都不抬一下。
此情此景,若記於史書之中,必會讓後世對這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增無限敬仰之情吧!
可蘇慕雲看了卻只覺心頭發冷,蕭逸是真的處變不驚,還是根本已經不將性命放在身上,甚至暗自渴望死在那絕世高手劍下,所以才不肯離去,反要一直留在行殿之內嗎?
蘇慕雲握扇的手微微一緊,暗想:「蕭逸,我既已選擇了你,你就是要死,怕也要經過我的同意吧!」
他一手抖開折扇,隨便搖了幾搖。
四周即刻有鑼鼓聲轟然響起,無數人齊聲大叫。
「刺客行刺,攝政王有難,快快救護攝政王。」
一聲又一聲,叫聲大得足已響徹天地。
殿外的雪衣人都有些驚奇,遙望殿中那端然安坐的身影,這個人中之傑,豈會有如此驚惶的表現。
虧他還想看看那人到底是個何等英雄,才沒有急於硬闖。就這一遲疑,忽又聽到無數腳步聲、奔跑聲,正在極快地接近。
他眉峰一揚,還有人急於來送死嗎?不理那迎面射來的利箭,信手一拂,袖中的無形勁氣,輕飄飄把箭雨卸開,回頭一望,卻呆了一呆。
那急急忙忙奔來的無數人影,居然並不是軍隊,而是普通百姓。
他們或拿著木棍,或舉著柴刀,有的人根本是折了幾根粗一點的樹枝,或乾脆空著手,就這樣衝了過來。
驚異的不止雪衣人,尚有蕭逸本人。
他初時聽到外面一陣陣驚惶呼叫,也愣了一愣,忽然想起一事,不由臉色大變,鬆手放開奏折,站立起來,遙望外面。
不出所料,居然有近千普通百姓,正拿著各種各樣,根本不能稱之為武器的東西,大喊著「保護攝政王」,衝了過來。
行殿在獵場邊上,獵場之外就有無數百姓,因為仰慕蕭逸,所以在獵場外跪迎,等貴人們進了獵場,還久久沒有散去。
行殿外的搏殺,本已驚動了他們,後來蘇慕雲刻意令人狂呼大喊,讓人誤以為蕭逸命在頃刻。
百姓素來感念蕭逸的恩德,不但不跑,反而衝進了平民不得擅入的獵場,試圖保衛蕭逸。
蕭逸看得動怒,臉色沉了下來:「蘇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
蘇慕雲神色不動:「我要試試,此人只是普通劍士,還是一個真正的英雄,我賭他不願像對軍隊下狠手那樣對付普通百姓,我要逼他放棄一切防範,全力闖進來,只有這樣,我才有機可乘。」
「你這是讓百姓送死?」
「我並未脅迫百姓,是百姓自願為王爺捨身。」
「我雖知在百姓間有些人望,不過,若無先生事先派人混在百姓之中,只等這裡叫聲一起,就煽動百姓的話,普通百姓,怕也不會這麼快就衝過來吧!」蕭逸忍著怒氣,冷冷道。
「王爺既說今日一切交由慕雲處置,便請不要對我的決定加以阻攔。王爺仁愛百姓,便更當保重自身。今日死的,充其量不過近千百姓,王爺若遇刺身亡,大楚舉國百姓,都只能在暴君統治下受盡苦難。」蘇慕雲也同樣冷冰冰毫不客氣地頂回去。
蕭逸雙眉一揚,似要發怒,卻又長歎一聲,神色轉為黯然:「先生愛我重我,我實感激。奈何我多年來,不過沽名釣譽而已,天下蒼生於我,其實並不是最在乎之事,先生以往是錯愛我了。」
他復又坐下,再不說話,重新拿了案上的奏折來批閱。
奏折上字字句句看得清楚,卻又化為那女子嫣然的笑顏,盈盈的淚水,還有悲憤欲絕的傷心。
死不過在頃刻,他想的,卻早已不再是他自己。
她此時,在做什麼?
皇帝,是否已被引離她身旁?
蕭若,此時,是否已被他自己的孌童殺死?
她可知道這些?
蕭逸在心間,對著自己冷冷地笑。
殺了她的兒子,控制了楚家,奪得了天下,便真能得到她嗎?
那個女子,骨子裡的剛烈,難道你自己竟然不知道?
殺死了她的兒子,便也殺死了她,殺死她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殺了你自己?
可是,不如此又怎樣呢?
蕭逸,蕭逸,你到底想要的是什麼?你的夢想,是她,還是天下?
如果說最看重的是她,你心中明明知道,就算一切重來,你所做的事,也不會改變,你仍然不會把天下權位拱手讓人,你仍然不肯對一無知小兒屈膝低頭。
如果,你在乎的是天下,為什麼,天下已將在你掌中,你卻不快活?
你一點也不在乎死在最初是由她安排給旁人知道的殺手劍下。
你的一生,到底是為了什麼?
你說你要免天下蒼生苦難,你說你要振興楚國,可如今你一點也不擔心蒼生與國家。
你對兵士將領愛護有加,深得軍心,到今天,卻眼睜睜看無數人為保護你而死,看那些忠於你的人,為了你,縱身受重傷,卻半步不退,你竟然連心也不會為此動一下。
你太貪心,貪心到永遠不會滿足,貪心到擁有無數,卻仍覺得生無可戀,你又太驕傲,驕傲到連死亡的心,也不肯讓人知道,更不屑於去自殺,卻要借那絕世的劍,行這一次不朽的刺殺。
看無數人的血,染紅你眼前的世界。
他微微笑起來,笑容安詳溫柔,筆下如風,輕輕鬆鬆,再次把奏折中的難題解決。
難得他可以這般,一邊思念著心愛的人,一邊冷冷嘲笑著自己的心,一邊聽著外面的廝殺,一邊清晰明快地處理奏章。
他對於結局已經不在乎了,生和死也不以為然。路是自己選的,就必須自己承擔。
要麼是皇帝死,要麼是他死,或者他和皇帝,在同一時刻,死於同樣的刺殺也無妨。
從決定去殺死她骨肉的時候,他就知道,這等於在同一時間,殺死了她,親手殺死她的他,還可以真真正正地活下去嗎?
若死去,身入地獄最底層,他也不會後悔。
若活著,他會好好做他的君王,守土開疆,善待百姓,留下萬世美名,只是,依然,人活如死。
生與死既然都已經一樣,還有什麼可以在乎。
他有些惋惜地望望還沒來得及批覆的十幾份奏折,心中想著,這會不會是自己最後處理的公務,又或者,這些公務,還來不來得及處理。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連串的爆炸聲。
雪衣人發現有無數百姓,正嘶吼著從遠處奔來時,略一猶豫,終於縱身直撲行殿,身如飛鴻,衣襟似雪,卻又快得像要追回千百年流逝的時光。
他既有任務在身,便可以毫不動容地殺死所有阻攔的兵將,既然各有立場,既然身為軍人,死,本來就是應該隨時接受的命運。
只是,以他的冷硬心腸,也不忍殺傷全然無辜的百姓,以他的高傲自矜,更不屑對根本不懂戰鬥的百姓拔劍。
所以,他直撲行殿,已經沒有心情試探虛實,沒有心情拖延任何一點時間了。
行殿前箭如雨發,若是剛才,他會閃避,會用柔力把及身的利箭卸開,但現在,他急於在那些不知死活的百姓趕到之前衝進去,不想再耽誤一絲一毫,所以只是發出一聲清逸入雲的長嘯,劍若龍騰,燦然的光芒,護住了他的身體。
就算是臂力最強的箭手,射出的勁箭,也會被這莫可能御的寶劍,把利箭震開。
他人劍合一之時,天下間,無人可以擋他分毫。
可是,這一次,他錯了。
所有射來的勁箭,在被寶劍擊中之後,都立刻發生了爆炸,也引發其他沒有射中他的箭雨跟著一起爆炸。
這一次射出的箭裡,竟藏了一觸即爆的火藥,此刻轟然炸響,聲勢奇大,幾乎要毀天滅地。
而火藥之中,還夾雜著一些鐵砂,受爆炸之力四散激揚,殺傷力更是倍增。每一粒鐵砂,在陽光下都閃著藍幽幽的光芒,分明全是淬過毒的。
這已經是萬無一失的三重絕殺了。
蘇慕雲早知暗處有一個絕世高手,也料到了此人必會於行獵之日出手。為了對付此人,為了確保蕭逸的安全,他暗中不知用了多少心血,甚至不惜把迷迭天秘不示人的火龍弩,暗中大量製造,又配以淬毒鐵砂。
縱然如此,尚不敢輕用,開始射的全是普通箭,直到雪衣人視箭雨如無物,戒心全失,人在半空,防禦、躲閃、換招皆不便時,才突出這必殺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