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餘騎,轉眼間就到了面前,領軍男子飛身下馬,上前三步,對著楚鳳儀與容若拜倒:「臣請皇上、皇太后、皇后聖安。」
他四十餘歲,國字臉龐,氣度威嚴,一舉手一投足,甚至連躬身下拜,都有一種懾人之氣,盡顯他高人一等的身份。
隨著他的動作,身後將士也已紛紛拜倒。
楚鳳儀還不等他拜下去,已伸手將他扶起,笑道:「三哥,不必多禮。」
容若立時了悟,此人必是禁軍大將軍楚逍。楚逍是楚家嫡系中,少數手握軍權的精英。只憑他在京中多年,以較弱的軍力和蕭逸周旋,竟一直沒被奪走軍權,就可以猜到,此人的才幹非比尋常。
而他的身份,也極是貴重。身為楚國後族的公子,在同輩之中行三,論起親戚關係來,既是皇太后楚鳳儀的族兄,也是攝政王蕭逸的表兄。
這一次行獵,楚家怕也已動用了全部力量,光是讓楚逍能夠在此時此刻帶兵出現,輕易破壞掉蕭逸親信侍衛對皇帝御駕的掌控,暗中,便已不知過了多少招,有過多少可怕的鬥爭了。
此時他人馬一到,陳銳所領的侍衛立刻失去優勢。但陳銳不愧是蕭逸付以重托的屬下,面對此變,神色竟也沒有大變化,眼神堅毅沉定,決無絲毫動搖,一眾侍衛更無半個慌亂。
好在楚鳳儀也並不想撕破臉,只要楚逍到了,有了仗勢,讓他們不能輕舉妄動便好。所以她只笑著回頭對容若道:「皇上久居深宮,向少接見臣子,今日也該你們甥舅……」
話才說到一半,遠處忽傳來驚天戰鼓,廝殺之聲大作。
隱隱約約似有無數人在高喊:「有刺客,保護王爺。」
楚鳳儀本來要帶笑說下去的一句話,忽然僵住,臉上的笑容猶在,臉色卻忽然變得慘白一片,身子猛然一顫,猶如秋風中的落葉,隨時會飄墜於地。
容若心中一歎,在一旁伸手扶住她:「母后。」
楚鳳儀慘然一笑:「皇上不用為我擔心。」
遠處傳來的廝殺狂喝聲入耳,她笑的時候,卻悲傷如絕望的哭泣。
本該是她一手所促成的刺殺,此時,卻恍惚覺得,被刺的,分明是她自己的心。
戰鼓之聲,震動獵場,除了楚鳳儀,也撼動了其他所有人的心。
駿馬長嘶聲中,蕭遠輕輕安撫胯下被鼓聲所驚的坐騎,回頭給了蕭凌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蕭凌正色厲聲喝:「有變故,我等即去護駕。」
他話音未落,縱馬如飛,領著身後一干隨護人等,衝著遠處華幔朱瓔飄搖半空的天子行轅處趕去。
才轉過前方一道樹徑,蕭凌忽急拉馬韁,駿馬吃痛長嘶,雙足立起,幾乎沒把蕭凌從馬上甩下來,而一道密密的鋼網,就攔在前方道路上,阻住蕭凌的去路。
蕭凌臉色陰沉:「怎麼回事?」
隨護在旁的侍從軍士大小官員,多有惶然的。唯有一青年將領,目光閃亮,神態從容,在馬上施禮:「稟王爺,這是為了讓貴人巡獵方便所拉的獵網,用處是攔截各種走獸,不讓他們逃遠。為了防制猛獸,這鋼網非常堅韌,極難突破。王爺請稍安勿躁,過不了多久,自有布網的軍士過來撤網。」
蕭凌望他一眼:「將軍果然不愧是攝政王專門指派來隨護我們兄弟狩獵的良才,真是年輕有為,處變不驚,只是如今不知獵場出了什麼亂子,聖駕還在此處,你就不著急嗎?」
這將領恭敬地道:「王爺若實在放心不下,也可尋別的路去護衛聖駕。」
蕭遠冷笑一聲:「只怕今日獵場的軍士們太熱心,四面八方早都拉起了這種獵網,把我們兄弟也當猛獸圈了起來。將軍你且帶帶路,本王倒要看看,哪條路是沒有獵網攔道的。」
年輕將領恭恭敬敬道:「王爺言重,小將這就上前探道。」說罷一提韁繩,控馬上前。
蕭遠和蕭凌互望一眼,目光中都有驚有妒。
不過是蕭逸帳下,一個無名小將,就已如此不卑不亢,不驕不躁,行止有度,進退得宜。蕭逸其人,到底可怕到什麼程度。
而此時,他們雖想在第一時間趕到皇帝和皇太后身邊,佔據最大的政治優勢,卻沒料到,早已被人在不動聲色間,困得動彈不得。
此時無論蕭逸和皇帝互相使出什麼招術,他們都沒有任何辦法介入。唯一的希望,就是蕭逸真的有本事,要了皇帝的命;而那個絕世高手,的確有能力,在千軍萬馬中,取蕭逸人頭。
此時此刻,除了暗中求助上天保佑,竟已不能再做任何事。
想到這裡,蕭凌不由暗暗咬牙。
蕭遠則低聲道:「大哥不必太生氣,我看蕭逸這次並不是只針對我們。這次行獵的人馬,不論散成多少隊,只要不是蕭逸心腹,此時想必都已困在獵場中不能動彈,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無法知道真相。」
蕭遠的推測一點都沒有錯,這一次隨行狩獵的親貴重臣們,不管散處在獵場的哪一個地方,聽到戰鼓廝殺之聲,無不色變,本能地就要往空中飄揚龍旗的方向奔去,可是都各自被獵網困住,難以脫身。
到了此時,誰還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有靜靜地在這裡等待這一場爭戰的結束,等待著面對勝利者。或許這樣眼不見為淨,沒有看到,便可當做不知真相,將來對著剩下的勝利者,也可以坦然臣服。
這些人中,自然也有忠心耿耿的臣子,極力想要護駕救主。像御史董仲方就已經連著好幾次想要試著爬過獵網,一身官服早勾得破破爛爛,身上、手上也被刺傷多處,血跡斑斑。他雖不肯退卻,身旁的同伴卻終是心懷不忍,一齊過來強拉住了他,不肯讓他再做這樣無益之事。
董仲方苦苦掙扎,忍不住高叫:「聖上,聖上,嫣然……」
這幾聲叫,又讓身旁眾人憶起,他的獨女嫣然此時亦在皇帝身邊,若是有變,怕也難免,不由相顧黯然,齊聲低歎。
廝殺在許多人看不到的地方進行著,每一個相關的人,都牽動著一顆已提到嗓子眼的心,努力地聽著戰局的動靜。
而天子行帳已被楚逍帶領的軍士團團護衛住,就連陳銳手中的大內侍衛,也在無可奈何之下,不得不接受楚逍保護聖駕的命令,圍護在外側,既不能接近皇帝,也不能遠遠離開,完完全全處於楚逍的監視之中。
楚鳳儀等人復又坐下,他們都在等,等遠處廝殺的結果,等一個也許可以平定一切政爭的終結。
楚鳳儀的臉色已經恢復了平靜,過於平靜,平靜得已不似一張人的臉,只不過是冰玉所鑄的面具。
楚韻如神色略有忐忑,悄悄伸手想握容若的手,又恐在眾人面前失儀,手伸至一半又要收回。偏這時,只覺掌中一熱,竟已被容若用力握住,心中一震,抬頭望去,卻見容若眉頭深鎖,一會兒眺望根本看不到戰局的前方,一會兒又回頭去看臉色時青時白,目光閃爍不定的納蘭玉。
楚逍靜靜站在一側,高大的身軀似乎可以撐開天地,炯炯有神的雙眼遙注遠方,目光深遠而不可測。
這個時候,眾人都已忽略了美麗出眾,卻地位低微的董嫣然,清柔如水的眸子裡,悄悄掠過的種種異彩。
廝殺聲漸漸遠去,卻更加激烈,戰鼓擂得震天響,縱然什麼也看不到,卻也可以想像到戰局正在向遠方轉移,可戰事的慘烈,似乎越來越甚。
甚至於鼓聲之後,還有銅鑼狂鳴,隨著鑼聲響起的,是無數人的大叫。
「刺客行刺,攝政王有難,快快救護攝政王。」
一聲又一聲,叫聲大得足已響徹天地。
楚鳳儀竟然連神色也沒有變一下,容若卻猛然站了起來。
以蕭逸之能,竟會讓部下發出這樣驚惶到求救示弱的叫聲,情況,真的已緊急到這個地步了嗎?天下間,竟真有人可以在千軍萬馬中,刺死如此人物嗎?
容若心中驚疑不定,卻已有人按捺不住了。
一個雪白的身影,忽然急躍而起,快如脫免,向外撲去。
楚逍臉色一沉:「不得妄動。」
森寒劍影,凜冽刀光,立時映日生輝。
那急掠而起的人影,卻沒有半點停頓,硬生生往刀光劍影中衝去。
容若臉色大變,跺足急叫:「納蘭玉,不要胡來。」
不知是被容若喝止,還是被眼前劍影刀光所迫,納蘭玉身子一沉,又在空中落了下來,回首望向容若,臉色沉重,焦慮形於顏色。
他本來俊美如玉,此刻臉色青白,滿額冷汗,倒讓人觀之不忍,生出憐惜之情。
容若暗中奇怪,納蘭玉一個外臣,何以如此關心楚國攝政王的安危,實在太過奇怪。
但他私心中已將納蘭玉當做朋友,看他焦急,心中不忍,更何況自己也同樣擔心蕭逸。若不是有一個楚鳳儀在這裡拖著,定不讓他離開,他自己倒要仗著性德保護,先一步衝出去了。
此時容若心中一動,先給納蘭玉一個叫他安心的笑容,再走到從頭到尾,都只淡漠面對一切,無聲無息,仿似根本不存在的性德面前。
「性德,那邊喧嘩的太厲害了,你幫我去看看怎麼回事?」
性德平靜地望著他:「你知道,我不能夠……」
「我知道。」容若伸手握住性德的手,在眾人面前,全不顧君臣之別,聲音低沉懇切:「我不求你別的,幫我去看看。只有你做得到,你就幫幫我吧!」
在眾人視線無法看到的地方,有什麼東西,悄悄從他手中傳到了性德手心,而聲音哀懇的皇帝,甚至在此時有些調皮地眨了眨眼。
性德一直漠然的神情終於微動:「我的職責是保護你,現在……」
「現在我不會有任何問題,不是嗎?有這麼多兵馬保護,除非此時有什麼叛賊引重兵,在光天化日下弒主,但這種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容若笑的陽光燦爛,大力拍著性德的肩,很努力做豪爽狀讓人家放心,不過因為性德身材較高,容若不得不稍稍踮起腳尖,這姿勢就有點兒彆扭了。
性德微一皺眉,目光淡淡一掃所有人:「你確定你真的安全嗎…
…」聲音有些飄渺奇異。
容若回眸看看所有人,然後笑一笑,渾不在意地道:「我當然確定,這裡有我的娘,還有舅舅,他們都會保護我。」他目光深深望著性德:「去吧!幫幫我的忙,你的職責,不也包括幫我做一些並不違反原則的事嗎?」說到後來,他加重語氣:「我很安全,絕對,絕對,不用你擔心。」
性德靜靜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說,袍袖微拂,便往外走。
楚逍微一皺眉,還不及說話。容若已笑道:「舅舅,有你這精兵強將在此護駕,也不缺一人,就讓他為我去探探,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既已說了話,性德又只是個地位不高的侍衛,楚逍不便違旨,所以只是沉著臉揮揮手。
軍士紛紛讓開一條路,性德就這樣走了出去,順手牽了一匹別人的馬,翻身上馬,轉眼揚塵而去。
容若這才笑嘻嘻走到納蘭玉面前,攜了他的手,笑道:「別擔心,有性德在,天大的事都不要緊。」一邊說,一邊挺起胸膛,就差沒拍胸膛保證了。
他這裡嘻嘻哈哈,其他人早已看得一頭霧水。
皇帝和侍衛之間的對話太過奇怪了,太不像君臣了。
只有楚韻如因見多了他們之間的相處情況,而不以為奇。
一直默然隨侍的蘇良和趙儀卻悄悄地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可怕的光芒開始跳躍,那個強大到永遠無法對抗的人,終於離開了保護對象的身旁。
幾乎在同時,他們感到喉嚨有些乾,自然地把忽然間有些濕意的手,按在了劍柄上。
離開了其他人的視線,性德在馬上信手抽出方才藏在袖中的紙條。
兩張紙條,一張揉作一團,一張卻折得仔細,甚至還用一條小小黃絹繫著,紙背上,用歪七扭八的難看毛筆字寫著「王叔親啟」四字。
另一張揉在一起的紙條打開,卻是正反都有字的,且是女子化妝的黛筆所寫:「性德,在王叔被殺前送信給他。這不違反程序規定吧!
也是你應該可以服從的命令,是嗎?」
翻過反面,竟用黛筆畫了個非常可愛的Q版人像,活脫脫是個小小的容若,雙手合在一起,做哀求狀:「性德,性德,我知道你不能主動出手干涉別人的生死,不過,打打擦邊球不犯法吧!就是程序,也一樣有空子可鑽啊!拜託拜託啊!」
微風徐來,拂動性德衣襟髮絲,淡淡清風間,這無情的人工智能體,也不禁輕輕一笑。
那個古古怪怪的玩家,天天在一起,居然有辦法瞞過自己,悄悄寫出這種無聊的東西來。
不過……
打擦邊球嗎?
他眼神清澈,深不見底的清明之外,又有些異樣的華彩。略略回頭,以人類的目光來看,已見不到皇帝暫息的行帳了。
他卻只輕輕搖搖頭:「安全……」
冰冷卻又絕美的笑容,不合理地出現在人工智能體的唇邊。
風漸漸大了起來,伴著風迎面而來的,是鼓聲、叫聲,以及越來越濃的血腥味。
性德沒有回頭,也並沒有使用他超常的力量提高速度,只輕輕拍拍馬兒,讓馬兒自己往血腥氣最濃、殺伐聲最烈的地方奔去。
「擦邊球嗎?容若,我不知道能否為你做到,應否為你做到,不如,就賭賭蕭逸的運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