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才四更不到,南宮午朝門外,已聚了幾十個官員,四周火把照亮半邊天。火光下,一眾官員品級各不相同,但都衣冠端整,神色肅然。漆黑的夜色中,每個人的臉色,似乎都是黑沉沉的。
遠遠的,又有一個燈籠,帶著些微的光明,劃破夜色的沉寂,漸近宮門。陳舊的燈籠上一個「董」字,有些微微地發黃。
隨著燈籠接近,燈籠後的兩乘轎子,也漸漸在暗夜裡顯眼起來。
轎子在南宮大門前停下,董仲方掀簾子出來,對在場的朝中同僚點了點頭,然後回頭對後面那乘轎子低喚一聲:「嫣然。」
一隻雪白的手,應聲自轎中伸了出來。
夜色深沉,遠處的宮燈,寂寂寞寞地亮著,滿天星月,清清冷冷地灑下淡淡光華,盈盈燭光下,這隻手纖長白皙,在這如許夜色中,輕輕掀起轎簾,如同掀起一個幽幽美美的夢幻。
隨著轎簾打起,一個輕輕柔柔的身影從轎裡探了出來,發黑如夜,膚白勝雪,明眸若星,容貌似月。
這樣的一種美麗,如黑夜中乍亮的光明,輕輕易易懾住了每一個人。
董仲方低聲道:「還不見過各位大人?」
董嫣然盈盈施禮,聲音輕柔得如同最深夜裡最甜美的夢:「小女子見過各位大人。」
董仲方目光淡淡一掃前前後後被震住的官員們,低低咳嗽一聲:「這是小女嫣然。」
眾人經董仲方這一叫,才恍然自夢中驚醒一般,但人人神色都驚疑不定,目光來回望著董仲方和董嫣然。有相熟的,忍不住就遲遲疑疑地問:「董兄……」
董仲方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低聲道:「我這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這話一說,大家都記起來了,半個月前的大朝之上,皇帝親口邀董家小姐同來參加大獵。
不過,沒有人想得到,一向端方正直的董仲方,竟會真的把女兒帶來了。
這一下,官員們看董仲方的眼神就更奇怪了。有新奇,有驚異,有鄙夷,有冷嘲。
董仲方也知道旁人都道他是要獻女邀寵了,心中難過,想要分辯,卻又不知從何處說起,兀自臉漲得通紅。
董嫣然一直默然垂首站在董仲方身後,悄悄地用眼角打量在場所有人,直到此時,才低喚一聲:「爹爹。」
「怎麼了,嫣然?」
「今日既是天子大獵,理應舉朝官員一同隨侍的,我看這裡人雖不少,卻還沒有當朝官員一半之數吧?」
董仲方冷笑一聲,壓低聲音道:「今天是什麼日子,該來的、想來的,自然是早早就來了,到現在還沒來的,怕是根本就不想來。今早攝政王收到的告病帖子,想是多得可以堆成山了。誰不知道今天的大獵不簡單,誰不懂自保之道,且等坐看皇家爭出個生死存亡,再來效忠便是。」
「那麼,今日在場的,都是忠於皇上的了?」
董仲方低聲說:「那也未必,其中也同樣有忠於攝政王或其他勢力,趕來表明立場的。」
董嫣然只是幽幽地歎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八月十五,秋夜的風,既寒且冷。
往日官員上朝,不到時間,都自有舒適的房間休息,今日卻是等待皇上大獵的儀仗,人人都在宮門外守候,任秋風透骨,可個個臉色凝重,就似根本感覺不到寒冷一般。
初時,還有人三三兩兩地議論、說話,到後來,竟是一片沉默,沒有人再開聲,只是一直深深凝望著皇宮。
偌大的皇宮,在這樣沉寂的夜裡,就似一頭來自遠古洪荒的巨獸,無聲地沉默著、等待著。
天際透出第一道陽光,宮門一道道打開,一聲聲傳喚遙遙傳來,感覺上,卻都冰冷而遙遠。
宮牆裡,大批人迅疾奔跑的聲音,和後方大道上車馬儀仗的聲音,一起傳了過來。
皇宮裡,皇上、皇太后、皇后的御駕,終於要出來了,而在此同時,攝政王的儀仗也已到達宮門。大批的御林軍也迅速而整齊地在宮外列隊迎駕。
淡淡的清晨陽光裡,旌旗招展,彩幡飄飛。
皇帝專用的盛大儀仗剛出宮門,宮外已經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人。拜在眾人之前的,是剛剛趕到的當朝攝政王──蕭逸。
容若一眼望去,竟是望不到盡頭的人影,足足有五六千人了。個個鮮衣麗服,漂亮耀眼。這樣的氣勢排場實在有些嚇人。
容若定了定神,才大聲喊:「眾卿平身。」
眾人齊聲謝恩,聲勢一樣嚇煞人。
蕭逸第一個站起來,剛一抬頭,就看到楚鳳儀幽幽深深的目光。
今天的大獵盛會,蕭逸沒再穿他平時不改的青衫,而換了王服,明黃色的衣衫,更襯出他高貴不凡的氣質,眼神幽遠若夢,唇邊依舊帶一抹無比儒雅自然的笑容。
楚鳳儀向他微笑,笑容尊貴而不失親切。
蕭逸看到了她絕對符合皇太后身份的笑顏,立刻回報以從容而不失恭敬的笑容。
猶記得少年時的楚鳳儀,最是倔強,傷心也不肯落淚,只有在自己面前,才肯放聲而哭。現在的皇太后,卻總是笑,越是煩惱憂急,越是笑得大方從容。只是,再美麗的笑容,都似絕望的悲號,叫人心酸。
他與她之間的戰鬥,從很久以前就已開始,只是彼此都一直欺騙著自己,不敢正視著必然會走到這一步的真相。到如今,終是要分生死存亡了。
於是,便只能這般微笑的看著彼此,絕不失禮地,演完最後一出君臣的戲份。
蕭逸和楚鳳儀完全沒有失態,笑容一概從容優雅,神情舉止亦都高貴大方。
只是,看到了彼此的他們,甚至完全沒有聽清,皇帝在大獵之前對群臣的宣言。
雖然只是場面話,不過,難得容若事先還真把該說的那些文縐縐的句子全背熟了,一字不差的說出來。他嘴裡念著冠冕堂皇的話,眼睛在下頭掃來掃去。
今天來的人雖不少,但大多都是軍士將領、侍衛護從,朝臣們並不多,全都跪在中間。納蘭玉穿一襲白袍,雖然因為身份問題,跪在較後方,卻十分顯眼。
但最讓容若注意的,卻是在董仲方身側跪著的一個纖柔身影。
今日是盛典,董嫣然穿了大紅的盛裝。難得她清麗出塵,就連一身紅,也可以穿得這般脫俗。
容若看到她的身影,嚇了一跳,如果不是場合不對,幾乎要抬手去揉眼睛了。
那天他在朝堂上一句話,難道董仲方竟當了真?這種打獵的場合,還不知有多少驚險,他居然把女兒帶來了。
容若眼神才在董嫣然身上流連了一會兒,忽覺臉上有些發熱,側目一瞧,見楚韻如正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容若臉上一紅,幸好這時他的大段演講已經完畢,有衛士牽了他的馬走過來,他立刻扳鞍上馬。
當著幾千人的面,穩穩的坐在馬上,感覺頗為神氣,想到沒像上次那樣在馬上出醜,更是覺得這幾日的辛苦沒白費。
皇帝上了馬,皇太后也坐進了車裡,皇后卻微一遲疑,低聲對一個內侍吩咐了一句,這才上了車。
其他文臣武將紛紛上馬,等到容若很威風地揮了揮手,下旨:「出發。」排山倒海的儀仗就動了,一隊隊人馬在前方開路,馬蹄聲驚醒了沉睡的楚京。
一道道錦幡高懸空中,龍旗迎風飄揚,似是要與初升的旭日爭輝。
容若的坐騎,不緊不慢,跟在日月雲母車旁。身側,是微微慢他半個馬頭的蕭逸。其餘宗室王親,或稱病,或告假,竟是只有誠王和瑞王雙騎隨侍在旁。
容若看得連連歎氣,他這皇帝出獵的儀仗雖大,但真論起來,身邊的親友,怕還不如普通百姓成年獵時跟隨得多。
想到朋友,他自然地回過身,在後方跟隨的一大堆人中尋找。當看到白馬貂裘的納蘭玉時,這才高興地揮手大喊:「納蘭玉,你過來啊!」
納蘭玉聞言一笑,在後方催馬上前。
陽光下的納蘭玉,白馬白鞍白貂裘,整個人都像一塊寶玉一般,隱隱有光華流轉。駿馬上,左掛銀弓,右佩雕箭,更顯他本人英姿煥發。
原本容若打扮一番,還有點兒英雄氣、王家相,被納蘭玉這樣的俊美儀容、貴秀神韻一比,立刻就黯淡無光。實在是人比人,氣死人。
連容若都忍不住大大歎氣,可縱然心中懊惱,面對這樣一個納蘭玉,竟是生不起他的氣來。
容若上上下下打量了納蘭玉一番,忍不住暗想,就差一桿雪白的亮銀槍了,否則可真成了征西掃北一類評書裡頭,年少英俊,讓敵國的公主啊!女將啊!一見就動心,非嫁他不可的少年將軍了。
容若笑著衝他招手:「來,陪我說說話。」又衝蕭逸說:「皇叔也陪母后多聊聊天吧!」
蕭逸只低頭應一聲「是」,卻半點往雲母車靠近的意思也沒有。
此時後方有一匹快馬漸漸接近,聽到馬蹄聲,容若心中奇怪,什麼人敢快馬奔馳,超越王駕,回頭一看,嚇得幾乎沒從馬上跌下來。
董嫣然這麼一個看起來比花還美、比月更柔的女子,竟然可以騎馬奔馳,來到車駕旁,下馬跪拜:「民女奉召見駕。」
這麼大的儀仗,四面八方,無數人的眼睛看過來,容若的臉簡直像火燒一般,乾咳一聲:「我只說讓董大人帶你來玩玩,沒召你到駕前侍候。」
日月雲母車的珠簾打起,露出楚韻如宜嗔宜喜的俏臉:「是臣妾召她來的。」
兩個美人,千目所視,容若現在不止是臉被火燒,整個人都似在火堆裡一般。
楚韻如親自下了車,伸手扶起董嫣然,笑道:「真真國色天香,我見猶憐。」
董嫣然微微抬頭,看她一眼,又迅速低頭,心中暗想:「這等傾城絕色,又何嘗不是我見猶憐。」
楚韻如不理臉紅得如猴子屁股的皇帝,執了董嫣然的手:「來,妹妹,咱們一塊坐車,別學這些男人,粗粗野野的。」
她以皇后之尊,這般姐妹相稱,又親自來拉手,實是無比榮耀,董嫣然卻聽得面如土色。看起來,那個好色無能、懦弱殘忍的皇帝,是真對自己有非份之心,而母儀天下的皇后居然也一力成全。
偏偏皇后如此盛情,又推拒不得,只得無奈的跟楚韻如進了車內。
容若猶自目瞪口呆地望著車駕,直至身邊納蘭玉喚了好幾聲,才回過神來,忙回頭與納蘭玉說話。但納蘭玉說了些什麼,他卻沒有再注意,反而是豎直了耳朵,想聽聽雲母車中的人說什麼。
可惜,想必是董嫣然在皇太后和皇后面前不敢高聲的原故,除了皇后銀鈴般的笑聲,和一口一個妹妹的呼喚,竟真是聽不清什麼別的了。
這個時候,大隊人馬已出了御道,進入正街了。
雖然只是黎明,但皇帝要大獵的消息早已傳遍楚京。京兆尹自然是提前好幾天就組織了百姓,黃土墊道、淨水潑街,全都跪在街道兩旁,焚香接駕。
見車駕到了,百姓紛紛叩首,齊喊:「皇上萬歲,皇太后千歲,皇后千歲。」
容若正為這遙遙無止的長街,遙遙無盡的百姓,這樣齊聲的拜伏而感到驚異,想不到,百姓叫完了,後面居然還有話。
「攝政王千歲千千歲。」
京兆尹的臉都綠了,跟著御駕的朝臣表情也不太好看。
雖說攝政王權動天下,但在名分上畢竟是臣子,這樣和君主位列於一處,已是大大僭越。
京兆尹本來只教導百姓,高呼皇上、皇太后和皇后的,萬萬料不到百姓居然會自發地喊起攝政王來。
這一下,他想仗著官小職卑,自保於權爭之外,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不被天下人看作攝政王一黨才怪。
百姓們叫皇上、皇太后、皇后,是奉命行事,叫完一次就完成任務了,高呼攝政王,卻是真心而喊,竟是一聲聲沒了止境。
「攝政王千歲千千歲。」
「攝政王千歲千千歲。」
「攝政王千歲千千歲。」
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大,縱是隔著四五條街的百姓,都已開始齊聲應和。
這樣的聲勢,真是令得人人色變。
難得容若聽了這樣的叫聲,居然還能從容自若,淡淡笑道:「這就是民心啊!」
他回過頭,很想看看,後方以董仲方為首的一些死忠帝室正統的臣子們,聽到這民心所向的呼聲之後,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卻又在不經意間,看到蕭遠和蕭凌彼此飛快地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眼色。
容若忍不住低笑道:「看來,我的大哥和三哥,也被七皇叔得民心的程度嚇壞了啊……」
「皇上……」納蘭玉在身旁叫了一聲,聲音有些古怪。
容若回頭望著他:「什麼?」
納蘭玉卻又沒有說話。
四周歡呼聲仍在繼續,百姓們似乎根本喊不累一般。
就連蕭逸也有些不自在了,他陪侍著皇上、皇太后和皇后,可是滿街百姓的眼中分明就只有他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他身為人臣,實難自處。
這時,又看到前方騎馬開道的儀仗中,混進一個熟悉的人影,他眉頭一皺道:「臣為皇上前方開道。」就待驅馬向前,離皇帝和鳳輦遠一點。
卻聽得雲母車中一聲低喚:「攝政王。」
珠簾掀起,楚鳳儀絕美的容顏在無數明珠美玉之中,自有一種讓珠玉失色的榮光。
蕭逸牽馬靠近鳳輦,低聲道:「皇太后。」
楚鳳儀衝他招招手,蕭逸不得不在馬上彎下腰,貼近楚鳳儀。
楚鳳儀在他耳旁,用低的只有她與他才能聽見的聲音,一字字道:「蕭逸,如果你殺了若兒,我也絕不會活下去。」
蕭逸只覺有一把利劍,生生刺進胸膛,一顆心被劍刺穿的時候,他反倒笑得更加儒雅飄逸了。
他在馬上深深施禮:「遵旨。」然後,挺腰、抬頭,漆黑的眸子望著初升的朝陽,眼眸深處,有火一般的東西瘋狂地燃燒,他卻只微微笑著,腳下輕輕一碰馬腹,馬兒立刻小跑著向前馳去。
從頭到尾,他不曾認認真真,正視楚鳳儀一眼。
楚鳳儀緩緩放下珠簾,她與他,終於毫不留情地向對方刺出了最後一劍,而這個時候,她的手,竟然不曾有半絲顫抖,她甚至還可以笑著對不知何時已停止談話,一起用異樣目光望著自己的楚韻如和董嫣然笑一笑,淡淡地說:「接著聊吧!今天是個熱鬧的日子呢!」
蕭逸快馬向前,前方輕騎紛紛閃讓。
蕭逸直到了隊伍的最前方,才開始放緩速度,和前面的幾名開路將領並馬而行,口中低叱:「蘇先生,你此時應該在我的攝政王府替我掌控大局,為何來此?」
「謝王爺關懷愛護,只是有王爺在的地方,就是一切的中樞所在,不在王爺身邊,又豈能掌控大局。」打扮成普通將領的蘇慕雲微笑著道:「今日諸王族宗親,大多以病告假,分明不想置身其中,獨瑞王、誠王同行,可見這二位王爺,是決定要搶在皇上與王爺同時歸天的第一時間,接掌大權了。」
「蘇先生!」蕭逸的聲音裡有淡淡的責備。
蘇慕雲卻只是淡然一笑:「今日,是所有人發動的時候了,我豈不知王爺愛護保全之意,只是慕雲既身屬王爺,自當生死相隨,危難之時,豈能遠離王爺身側。以王爺之才,若能傾力以赴,天下無人可敵。慕雲只恐王爺心太軟,不肯全力施為,又再次亂了心思。」
蕭逸知他是發現剛才楚鳳儀與自己低語,恐自己改變主意,才說這番話的,只淡淡道:「你放心,我不會改變主意,她也不會改變主意,她只是要亂我心罷了。」
蘇慕雲亦淡淡道:「誠王、瑞王既敢來,多少有一點把握,納蘭玉住在誠王府中多日,那神秘高手怕已決定與誠瑞二王聯手。納蘭玉背後有絕世高手之事,只有皇太后與攝政王知道,如何會被誠王與瑞王發現?皇太后對攝政王所設的殺局早已經布下,她卻還能夠當作什麼也不曾做過,以情義來亂王爺的心神,只要王爺心思不定,決定有誤,她就……」
「蘇先生,今日之事,就由你來指揮吧!一切只需依當日定計行事便可,不必問我意見。」蕭逸的聲音清清冷冷,一如秋日的風。
「王爺。」
蕭逸一笑,笑容悲傷:「她是要亂我的心,我的心也確實亂了。既是如此,倒不如把指揮之責,交於絕不會心亂的人吧!」
他抬頭,望日。
秋天的清晨,太陽依然耀眼、奪目,卻感覺不到任何熱度,一如他此刻的心。
納蘭玉望著前方蕭逸的身影,淡淡問:「皇上想不想知道,攝政王這時在說什麼?」
容若笑笑道:「這時,他身邊的將領,自然是他的心腹,他要說的,自然也是只能對心腹說的話了。」
納蘭玉看向容若:「皇上,大獵之後,切記緊跟攝政王左右,絕不可離開一步。」
容若心想:「母后要我緊跟著她,是希望蕭逸念著舊情,不忍在她的面前動刀,那,納蘭玉叫我跟著蕭逸,是什麼意思呢?」
他心中一動,便笑道:「蕭逸畢竟還是個要面子的,又顧忌他自己的賢名,就算想要我死,也斷不能讓我死在他的身邊,這樣易惹人懷疑,而且一個護駕不力的罪名也推不掉,我只要死抓住他不放,那些暗殺謀刺,自然也不能不顧他的安全就發動,對嗎?」
納蘭玉的聲音壓得極低:「是,他畢竟不能明著揮兵殺了你。蕭氏王族中的長輩族長還在,威望尤重,旁的事睜一眼閉一眼,明著刺王殺駕,終是不妥。還有楚家的面子也不能不顧,蕭楚二家,代代連姻,長一輩,有蕭逸的親舅舅在;平一輩,全是他的表兄弟;晚一輩,都是侄兒侄女,牽牽絆絆太多,場面上的戲總是不能不做。很多事,是寧被人知,莫被人見的。」
「更重要的是,近三個月來,楚家有七位親王妃,九位郡王妃,十三位侯夫人,陸續都帶了兒子,回娘家的回娘家,出遊的出遊。而今帝子王孫,分佈全國各地,若京中有變,有人想一網打盡有帝王血脈之人也不易。甚至有的夫人,乾脆帶了兒子跑到別的國家去探親,去向分別是周、宋、秦、魏、燕。如果皇帝被奸臣害死,京城被奸臣控制,各地王孫誰都有揮兵維護正統的資格,隨時可以在楚家和忠於帝室正統的臣子的軍力擁護下起來稱帝,而在異國的皇孫們,也一定會想辦法借兵。」
「天下諸強,哪一個不想吞楚,這麼好的機會,這麼堂皇正大的理由,誰會放過。這個時候,給蕭逸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明刀明槍,大隊軍馬地動手。」
容若忍不住拍掌笑道:「這主意是誰出的,真是厲害,不用一兵一卒,只憑政治上牽制手法,就足以制住蕭逸的百萬大軍了。楚國各地,都有楚家的勢力,都有蕭家的王孫,蕭逸就算手腳再快,兵力再強,也難以一網打盡。只要國內有一個人能及時稱帝,或打出討逆的旗號,國外諸強,必會以助楚平亂的名義動兵來攻,內外呼應,還不把蕭逸頭疼死。」
「這是由當今皇太后建議,由楚氏族長向所有宗族之女下的令,皇上你竟然不知道嗎?」
「是啊!天家骨肉就是這樣,我還不如你知道得多。」容若拉長了臉,做個委屈的表情。
納蘭玉凝望他,又低聲道:「我請皇上跟隨蕭逸,不只是想保住皇上安全,也希望皇上能保住蕭逸。」
「什麼?」容若一驚。
「我還記得那一晚皇上對我說過的話。皇上說,絕不會自毀長城,蕭逸實是楚國柱石之臣。」納蘭玉回眸看了一眼還跟在雲母車後的蕭凌和蕭遠,方才低聲道:「有人要在皇上遇刺的同時,發動對蕭逸的刺殺,然後公告天下,蕭逸謀逆弒上,已被他們誅殺。只要皇上緊隨蕭逸,蕭逸的刺殺發動不起來,那他們對蕭逸的刺殺,也同樣無法發動。」
容若驚訝地望著納蘭玉:「你記得我說過的話,並且相信我,我很感動。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幫助蕭逸?他死掉,對秦國來說,不是大好事嗎?你就算喜歡我這個朋友,也不會為我背叛國家和君主吧?」
納蘭玉垂首,良久才道:「我正是為了我的國家和君主,才必須救你和蕭逸,至於原因,求陛下不要追問。」
容若眼中神光一閃,見納蘭玉不願回答,神色淒涼,也就不忍逼問,柔聲道:「我知道,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我自己也有一樁大秘密,就是再親密的人也不能說,所以,我不逼你。不過,我猜你是多慮了,蕭逸何等樣人,誠王、瑞王的心機,豈能瞞得過他。只要他有了防備,什麼刺殺對他都無效,怕是那行刺的人,要落進他的羅網中了。」
「不……」納蘭玉徐徐搖頭,眼神落寞:「陛下,你不知道,有一種人,強大到可以和神魔相比,無論什麼陷阱、羅網,對他都不會有效,只要他想殺一個人,就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得了……」
容若聽著,不服氣地挑了挑眉,回頭望望一直漠然跟在後頭的性德,冷笑一聲:「我就不信世上有這樣的人,叫他來殺我試試,保證他傷不了我半根頭髮。」
納蘭玉不知他倚仗著性德,只道這是他賭氣之語:「只要陛下跟蕭逸在一起,他就不能動手殺了蕭逸,蕭逸死了,若叫陛下白撿了個便宜去,誠王、瑞王更不肯了。」
容若想到有性德,即刻心安,反而玩笑般問:「他可以在殺蕭逸時也順手殺了我,然後讓誠王、瑞王說是蕭逸殺掉我的,不就成了。」
他問得玩笑,納蘭玉卻認認真真望著他半晌,然後微微一笑,淡淡道:「我也會跟在陛下身旁,他要殺陛下,須當先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