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護的聲音傳到耳邊,嚇了容若一大跳,忙往外看去。
只見長街上的行人自動往兩邊讓開,現出十多騎正疾馳過來的快馬。
以王天護為首的十多個人,俱都鮮衣麗服,身披漂亮的輕甲,獨其中一匹馬上男子只著青衫,但氣度高華,容貌俊雅,竟把身旁一干衣鮮甲亮的人全都比得黯然失色。
幾乎不用往那混亂的記憶中去搜索資料,容若已經悄悄地念出了五個字:「攝政王蕭逸。」
轉眼間,快馬已至酒店外,蕭逸首先下馬,進得店來,對著容若拜了下去:「皇上!」
容若忙上前三步,急急伸手扶住剛剛跪到地上的蕭逸,急道:「叔叔快不要多禮。」
蕭逸微微一怔。這皇帝小的時候,只叫他七皇叔,漸漸長大懂事,對他多了心結,見面只冷冷喊一聲攝政王,何曾這般如平常百姓見了長輩親人一般,親親熱熱,叫一聲叔叔。
容若乘著他一愣的機會,兩膀拚命用力,終於把蕭逸托了起來。
這時,王天護帶著一干衛士,已在店外拜了一地:「皇上。」
這番陣仗,早把無數百姓嚇得直了眼,人人手忙腳亂地跟著跪了下去,混亂中,一疊聲地三呼萬歲。
董嫣然驚愕地望著容若,也身不由主地往下跪去。
性德目光往四週一掃,見除了容若和蕭逸,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自己也不便顯出特別來,便也跪到了人群之中。
「皇上!」蕭逸寬心地沖容若一笑,但神色間帶著些微的責備。
容若縮縮腦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心虛地笑了笑,為了轉移大人的注意力,他立刻一指董嫣然:「七叔,這位是董御史的女兒,剛才,竟被無賴潑皮當街調戲。我們大楚國京都的王法都不知在哪裡了,要不是我見義勇為、挺身而出,這位姑娘還不知要受多少羞辱呢!」
蕭逸的眉頭一皺,不但沒給邀功的皇帝幾句誇獎,反而低聲責叱:「皇上是千金之軀,怎可如此冒險?我必將此事稟明太后。」
容若伸伸舌頭,臉上做出一個害怕的表情,低聲哀求:「七叔,不要告訴母后,母后會狠狠地教訓你可憐的小侄兒的。」
面對這個明顯在裝小孩扮可憐的皇帝,蕭逸啼笑皆非,有心要教訓,但又不好對皇帝說出太重的話,只得罷了,扭頭對董嫣然說:「董小姐受驚了,此事我會下令追查嚴辦的。」
董嫣然雖然是冰雪聰明的女子,但也被眼前的種種驚變嚇住了,開始只能震驚地呆呆望著容若,聽到蕭逸的話才驚醒過來,忙道:「謝皇上相救,謝王爺關懷。」
容若在蕭逸有機會轉過頭來說教之前,一把將性德拉了起來:「七叔,剛才我為了救董小姐差點被人打了,幸好有他出手相救,他身手很好,我要他做我的侍衛。」
蕭逸看到性德,也被他飄逸出塵的氣質和出眾的容顏所震動,竟連聲音也柔和了:「你救了陛下,自有重賞。」
「不用重賞,不用重賞,只要讓他當我的侍衛就成了。」容若拉著蕭逸的袖子一個勁地扯扯扯,那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氣勢,分明是若不成功,就非把蕭逸的袖子當眾扯破不可了。
蕭逸有些哭笑不得,對這個皇帝打不得罵不得,說理更是絕對說不通:「陛下,大內侍衛非同小可,必要根底清楚之人……」
「根底清楚得很,剛才我全問過了。」容若急急說:「他叫性德,幼喪父母,在山中長大,自小練得騰躍如飛,動作迅疾。我已賜他蕭姓,收他當我的侍衛,君無戲言,這可不能說話不算的。」
蕭逸又再看了一眼性德,如此高華氣度,他才不會相信容若那簡短的介紹呢!只是皇帝這樣好的興頭,不能硬著反對,所以只笑了笑:「好吧!一切等回宮後再說。」
容若站在原地不動,固執地說:「七叔不答應,我不回去。」
簡直已經是擺明了耍賴到底。
蕭逸拿他沒辦法,只得點頭:「好,我答應皇上。」
容若這才高高興興點了頭,一手牽著蕭逸的手,一手又拉了性德,直接就往外大步走。
這樣沒大沒小、沒上沒下、無君無臣,全不顧禮法規矩的行為,看得王天護等人猛皺眉頭。
不過,這個時候,誰也不敢和他計較,一個衛士起了身,把自己的馬牽過來,屈膝跪倒:「請皇上上馬。」
容若望望比自己高出好多的馬背,嚥了口唾沫。
這時跪在地上的衛士卻已雙手向前,伏下了背。
容若一呆,卻也立刻明白,這是要自己踩著他的背上馬的意思。
他是現代人,這腳怎麼踩得下去。
好在他一向機靈,只是愣了愣,回頭對著蕭逸,扮成不懂事小孩狀:「七叔,你扶我上馬。」
他的表情、動作,完全是富貴人家嬌生慣養長到十五六歲,還沒有懂事的孩子,不知人生艱苦,只知和親人親近撒嬌。
竟連蕭逸也怔了怔,恍惚間覺得時光倒轉。眼前的孩子剛剛登基,還只有七歲,什麼事也不懂,整天就會搖搖擺擺地在面前晃來晃去,不斷地揚著小胳膊,喊著:「七皇叔,抱抱。」
自己越是忙得不可開交,他越要在旁邊夾纏胡鬧,時不時爬到桌子底下去扯他的衣擺,拖他的褲角,總是叫他又是生氣又是心疼又是無可奈何。
思及往事,蕭逸在心中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然後上前,雙手半抱半扶著容若,助他爬上馬背。
蕭逸才一鬆手,容若已經搖搖擺擺得要跌下來了。
來自現代的他,破天荒第一回騎馬,兩手抓著韁繩,也不知道怎麼用力才好,臉色發白,就差沒雙手亂揮,大聲尖叫了。
蕭逸自己也給他嚇了一跳,連忙扳鞍上馬,雙手控韁,這才讓容若安心地在他雙臂中間余驚猶在地喘氣。
蕭逸雖然知道這個小皇帝從來沒有受過良好的教導,既不懂詩詞經賦、治國之道,對於騎射之術也是從未涉及,不過,真沒想到他窩囊至如此地步。如果不是自己反應迅速,只怕他要在滿街百姓面前出醜了。
但他依舊不說什麼,只淡淡道:「皇上可否賜臣共馬而行的榮幸?」
容若哪裡會說不,拚命點頭,回頭對蕭逸一笑,笑容燦爛,語意真誠:「七叔,你待我真好。」
蕭逸心中微震,不由自主記起多年前,這孩子,也曾無數次在他懷中笑著說:「七皇叔,你待我真好。」
想不到,事隔多年,他還會這樣在自己雙臂呵護之下,安心地享受著自己的保護和照料,說出這樣的話。
心頭的悸動只是一瞬,他很快恢復了平靜,催馬前行,因為顧著容若,不肯放蹄疾奔,只讓馬兒緩緩而行。
其他人也都上馬隨行,性德閒步跟在一旁。
容若高坐馬上,看兩旁民眾全都跪地俯首,連頭都不敢抬一下,心中暗暗歎氣,這樣唯我獨尊的氣派,實在也難怪古往今來,無數人為了這至尊的寶座,爭個血流成河。
蕭逸在馬上閒閒地說:「皇上,侍衛們想求一道恩旨。」
容若點頭,回首對蕭逸笑說:「七叔,我知道,這全是我的錯,我不該貪玩,我不該任性甩掉侍衛們。我回去自向母后請罪,絕不會怪罪別人的。」
他這麼快的反應讓蕭逸感到驚奇,不明白這一向以殘暴任性出名的皇帝怎麼變得這麼聰明,但這孩子無邪的笑容和誠摯的語氣,卻又讓人無法生出防範之心。
他心中好幾個念頭轉動,最後卻只淡淡說:「皇上,你應該自稱為朕,不應用」我「這個稱呼。」
容若不怎麼開心地說:「明明是一家人,還要拿什麼架子?哪怕是最親的人,在一起開口閉口的朕,人也生分了。七叔,你不要教訓我,我們只論叔侄之誼,不好嗎?」
「陛下,天子無私情、無私誼。」
容若望著蕭逸,滿目期盼:「天子也是人,為什麼要有這樣的要求。七叔,我情願你把我當做侄兒來疼愛,不要把我當皇上來敬奉。」
蕭逸微笑:「臣不敢。」
容若望著他的眼神,幾乎帶著哀求:「七叔,若兒從小就沒了爹,是你扶我上皇位,是你一直保護著我。你不是臣子,你是我最依賴的親人,你不要拿出君臣奏對的格局來應付我。」
蕭逸心頭一慘,懷中的孩子沒有父親,而他,也沒有兒女。
曾經多少次抱著無助的他,面對自己至愛的女子,發誓當他做親骨肉一般,絕不相負。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漸漸改變的。
如果,這孩子,能一直那樣對待自己,一直一聲聲叫著七皇叔,也許,事情,永遠不會發展到現在這個樣子。
可是,在冷冰冰互懷心結、互鬥手段這麼久之後,容若這忽如其來的呼喚,滿眼哀懇的真情,卻只讓他感到身心寒凜。
這個孩子,真的長大了,大到可以把戲做得如此逼真,大到可以對著也許是他最想殺的人,說出如此真情流露的話。
蕭逸在心頭冷笑,蕭逸啊蕭逸,無論你願與不願,所有的一切,最終要走向最殘酷的一面,你所有的忍耐、堅持、猶豫、徘徊、手軟、不忍,到底,還能再多久呢?
最終,你是要被這殘忍的皇帝,當做他手中被凌虐的小鳥般斬於屠刀之下,還是去做弒君奪位的亂臣賊子,只怕,你自己也回答不了吧!
當容若在前呼後擁之下,來到皇宮外時,就看到黑壓壓一片的人,全都聚在宮門之外。
遠遠地看著御駕近前,所有人呼啦啦一下子全跪下去,齊聲喊:「恭迎聖上回宮。」
這麼大的陣仗,這麼多人整齊的喊聲,嚇得容若身子一晃,若不是有蕭逸雙臂護著,幾乎就一頭從馬上栽下來了。
他喘著氣在馬上定了定神,望著眼前黑壓壓一大片跪著的人,回想自己這高高在上的身份,深深歎了口氣,忽然叫:「性德,你來一下。」
性德聞聲上前,走到他的馬旁。
容若微笑著說:「性德,以後你要天天跟著我,這種很多人跪在我面前,突出我至尊無上的大場面還會有很多。請你記得,經常要提醒我,不要因為這些而迷失了心,不要慢慢覺得自己真是了不起的天之子,從此忘記了平常心,請你一定一定要提醒我。」
性德淡淡點頭,就像聽到的,只是叮嚀自己,早上多為他加一點衣服一般簡單。
蕭逸卻已震驚莫名,失聲叫:「陛下!」
容若卻只是淡淡笑著對他說:「七叔,從我自御河中被救起,死裡逃生,已經大徹大悟。在生死之間走過一圈,人間一切的名利糾紛都不再在意,我只想將往事全忘。今生,就當是從我自水中被救起後,睜開眼的那一刻算起吧!」
「我告訴自己,要孝順娘親和叔叔,要善待身邊每一個人,要以平常心來看待一切,不要自恃著天子的身份。我真的已不再習慣,別人動不動就叫我皇上,動不動跪地磕頭,動不動誠惶誠恐。」
「但我不知道,我的平常心可以保持多久。我想,人性大多軟弱,當時光慢慢過去,當我漸漸覺得這一切理所當然之後,如果有一天,別人不尊我為皇上,別人不一見我就跪在地上磕頭,也許我反而會不習慣。」
「我猜,這也許就是權力腐蝕人的原因,古往今來,無數英雄名臣,創下偉業,卻可全始,難全終,不能及時退步,都只是因為權力這杯美酒太過誘人,一旦沉醉,萬難自拔。本來的萬丈雄心、為國為民,到後來,都只會轉變成為了權力而爭奪廝殺。就算本來沒有噁心惡意,可是因為捨不下權位,卻也不得不去做許多不該做的事。」
「那些文武臣子尚且如此,何況,我是天子,一言出,天下稱聖;一語決,萬民頌讚。天長日久,我又如何還能看清我自己、看清這個天地。所以,我一定要一個人在我身旁,時時提醒我,叫我警惕,不可失卻平常心,不要沉湎於權位的美酒之中。」
他這番話全出真心,他本來就只是個來自現代社會,隨遇而安,全無野心的人,絕對不希望自己漸漸被環境改變成玩弄權術、自命尊貴,真以為天下人都比自己低上無數等的所謂皇帝霸主。
但蕭逸聽來,卻如雷驚心,恍惚中,這一生,竟也不過是被皇帝這幾句話說盡了。
自小灑脫隨分,從不追權逐利,在兄弟之中,一直是最最不起眼的一個。重臣們講著治國大事,武將們喊著開疆拓土,皇兄們個個嚷著萬世功業,只有他清清閒閒、詩酒自娛。所有的爭權奪利、血腥殺伐,在他看來,全都是不能理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以平常心待人,並不自命高貴,就連王府中的下僕,他也從不喝斥。縱然眼看著心愛之人成為皇后,今生無緣攜手,痛入肺腑卻並沒有想過要去爭權奪利、殺戮報復。
直到皇兄沙場戰死,國內一片混亂,宮中皆孤兒寡婦,無依無恃。
他的站出來,只是想盡身為皇子的責任,守護自己的國家;只是想盡身為男人的責任,保護自己心愛的女子,和她血肉相承的孩子。
一場場勝仗,一次次成功,無數人拜在面前,無數人熱淚盈眶,願為他效死。所過之處,歡呼稱頌,百姓三呼,有時,竟連萬歲萬萬歲的字眼也叫出來了。
天下之事,皆由他一言而決;舉國之政,俱是他一手而斷。
軍士效死,百姓愛戴,群臣敬畏,皇室感佩。
真的很驕傲、很自豪,真的開始享受這陌生的,卻讓人感到無比滿足的一切。
等到有一天,發現,這樣的豐功偉績,已經變成了殺身大禍的隱患,因為想傾力維護心愛的女子所做的事,卻一步步,讓自己和她之間開始出現裂痕。
在最風光、最得意的時候,痛苦悄然而至,卻再也松不得手、退不了步,再也放不開,手中所擁有的一切了。
權力的美酒,一旦飲下去,又怎麼可以不受誘惑,怎麼可能不染上毒癮。
即使睿智如他,也要在深深陷入局中,進退兩難之際,才能了悟,權力對人的可怕影響。
可是眼前的人如此年少,怎麼可能,比他更清晰地看透這些本質,然後用如此平靜安詳的語氣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