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三上午十一點,我被門鈴聲吵醒。昨晚值通宵的班讓我覺得有些睏倦,睡眼惺忪地爬起來開門。同時心裡在想,似乎有好些時間沒人來找我了?
慕容倩站在防盜門外,歉意地道:「你還沒起床嗎?」
儘管慕容倩有房子的鑰匙,但我想不到她回來的這麼快,因此平時睡覺都將門反鎖上了,北平的小偷沒有其他地方猖獗,但也不可不防。
我硬是愣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開門讓她進來。
慕容倩手中提滿了大包小包,她將這堆東西放到桌子上,才大大吁了口氣:「這是我媽讓我帶給你的小禮品,還有新衣服。」
我瞪大眼看著那一大堆包,過了半天才幹笑道:「那真好,我剛好沒有換洗的衣服了。」
慕容倩白了我一眼;「你這人哪!」立刻過去給我洗衣服去了。
李曉年初四回北平,僅比慕容倩晚一天。許多公司通常都是年初九之後才開始正常營業,而慕容倩所在的人民醫院與我一樣,都是年前八後八共十六天的假期。她們這麼早回來,無非是擔心我罷了。因為自從張雯走了之後,我確實不怎麼懂的照顧自己。連洗澡有時都會忘了脫衣服,從中可見一斑。當然,這情況現在有所好轉。
年初九,我早早就去上班了,只要是早班,我都會來的比較早,因為一心撲於工作上可以讓我忘記某些事。這種認真的態度被副院長和李主任看在眼中,都是大為欣慰,加重了培植之意。只是我對醫院的那些為了賺錢亂開貴重藥物的做法還是耿耿於懷,李主任和副院長都暗中別有所指地暗示過我,當我只當沒聽見。他們只道我不解其意,意思越來越明顯,就差明著說了。
「哎喲,好勤快啊。」
我聽聲音就只道是趙如煙,不過手中還有一張沒寫完的單子,於是頭也不抬,直至完成之後,才點頭道:「回來了?呼,那就好,不然我就要忙不過來了。」
初七開始,過年時狂歡,暴飲暴食,又或者是和朋友在一起,原本身體就不大好的人礙於面子,死撐著抽煙喝酒的人比較多,到這時候通常就出現症狀了。每年過年前後《健康養生報》上都會提到這個事項,讓市民要注意,不過每年都會有一大批人犯同樣的錯誤。對國民來說,面子有時比健康更為重要。
休假十多天,趙如煙看起來似乎更漂亮了,或許是江南的空氣,水土要比北平的好吧。她聽到我的話後抿嘴一笑:「是嗎?那是不是很想念我啊。」話說出口,覺得這句玩笑未免過於曖昧,臉紅了紅,慌忙解釋一句道:「我在的話你就不需要那麼累了。」
「呵呵,誰想念誰了?」
李主任挺著大肚子走了進來,春節的休養滋補,讓他似乎又發福了不少,紅光滿面的。話說回來,這個成功人士多半都是這種造型,鮮有乾枯瘦弱,面黃肌瘦的。
趙如煙聞言,剛剛恢復如常的臉色又變緋紅了,低下頭去沒說話。
李主任倒是個很有趣的人,不古板,時常會與我們開上兩句玩笑。他的經驗確實很豐富,醫術高明,除了我難以接受的亂開貴重藥物的做法之外,也沒什麼別的缺點了。
正好此時又有人進來看病,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年婦人,臉上皺紋滿佈,眼睛濁黃。
我招呼她過來坐下,剛想檢查一下,她倒是先開口了。
「小伙子,你忘記了,我是來幫小孫女來開藥的。」她眼中透露出些許奇怪。
「她身體不好,我就過來替她買藥了,你當時不是說過,不用她親自來也可以的嗎?」
我微微一愣,然後想起來,是個慢性胃炎患者,才七歲,一拍腦袋道:「對,三天前你們來過。」心中很是尷尬,以前自己見過什麼人後都是過目不忘的,現在總是心不在焉,竟然連三天前見過的人都記不起來。
她將診斷單遞過來,我瞄了幾眼,問了下她孫女的藥後反應,心中已有數:「你稍等,我幫你重新開一副單子吧,得用輕一點的份量了。」
飛速地在處方單上寫下各種藥名,李主任就在一旁,看到我這麼熟練自信,亦很滿意,一般情況下,他是不會親自出手的,若非是什麼大人物的話。直至我開藥單之時,他才忍不住出聲了:「小許啊,你用這個「中青」不好,換成「摩爾良」吧,還有那個「白山」,用「胃寶」會好些,再有……」
他一口氣幾乎將整張藥單上的名全改了,其實作用差不多,不過是他所說的昂貴許多,當然療效也好些,但那些主要是用於慢性胃炎中期,甚至是後期的藥品,對於慢性胃炎初期根本沒多大必要。
我甚至是為難,水筆舉在半空。不知是否要改才好,同時心中也知道,李主任是打算明著改造我的思想了。趙如眼聞言,也好奇地看著我該怎麼做。
老婦見到李主任:「這位是?似乎很面熟。」
我忙引見道:「這是我們醫院最有名的內科專家李主任,常常在醫學頻道中做講座的,可能在你在電視中見過吧。」
李主任儘管成名數十載,還是有些虛榮心的人,聞言臉上露出了些笑意。
老婦道:「既然這樣,就聽李主任的好了。」在我這個新人與老專家面前,她選擇的當然是後者了。
李主任點頭道:「對,就按我說的去做。年輕人嘛,還是缺少經驗,要多些聽取別人的意見才行。」
我看著眼前的老婦,她一身普普通通的衣服,舊棉襖上還有幾個補丁,顯然是個很樸素節儉的人,或許家裡的情況也不會太好。歎了口氣,將處方單撕下,按李主任所說的再開了一張。
李主任見狀,臉上才露出了微笑。
為了減輕心中的愧疚,我親自陪同她去繳費處,醫院這麼大,她一個老人家要找也挺費勁的。剛才此時沒什麼人,有趙如煙頂著。
路上我好奇道:「老人家,你怎麼自己大老遠的跑過來,這種事讓兒子,兒媳婦或者女兒做不就好了嗎?」
老婦有些黯然:「我只有一個兒子,前些年一場車禍,和兒媳婦一起去了。就留下一個孫女。老伴也窩床不起,只好我來羅。」
我聽了亦很是難過,白髮人送黑髮人,實在是很悲哀的事情。忙一個勁的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多嘴。」
老婦道:「沒關係,小伙子,你心腸也挺好的,這麼忙還陪我去藥房。」
我謙虛幾句,不多會便到了二樓的繳費處。剛想離開,心中一動又留了下來,站在一旁。
管帳的是個年輕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很難看得出來是在醫院工作的。聽說她是憑著與院方某高層人士間的親戚關係將這職位搞到手,這種帳目管理處也不需要什麼大學學歷,只需對計算機有一定的瞭解就行了。
老婦聽到算出的價錢後,不由很有些吃驚:「這麼貴?」
管帳的道小姐也不因對方是個老人而尊敬,皺眉道:「就這個數,計算機算的難道還會有錯?」
「哦,」老婦點了點頭:「顫顫巍巍地從棉襖中掏出一個塑料袋,倒出一堆零碎紙幣,大到一百,小到一毛不等。姑娘,幫我……」
話沒說完,「花枝招展」將錢推了回來,不耐煩地道:「麻煩將錢數好再拿過來。」
此時一個西裝革履,皮鞋裎亮的中年人走到窗口道,將單子遞過去:「小李啊,幫我算下。」
花枝招展見到此人,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滿臉堆笑:「吳處長,好,稍等一下。」手腳麻利地辦好收錢手續,在那男的走之前還一個勁的叫他慢走。
我的心涼得如墜冰窖,這就是醫院,救死扶傷的神聖的醫院?農游與黃素儘管性格差了些,至少對待每個病人都是一絲不苟,他們開的單子也都是藥效與價錢比最合理的,又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才無法升職吧。
老婦歉意地走到一旁道:「小伙子,麻煩你一件事,這是我和老伴的退休金,還有平時撿垃圾所得的小錢,我眼花看不清,你幫我數數看行不?」
我木然地點頭:「好!」
我隨著她繳費,一直到買好藥,這才回到診室中,但神思卻很恍惚,內心掙扎著。
趙如煙見我有些異樣,關切道:「是不是因為剛才的事不開心呢,別想那麼多了,我們遲早都要習慣的。」
我淡然笑了一下;「你說的對。」
下班後,我直接將一紙辭職信遞到了副院長桌子上。
我發現自己很失敗,始終還是無法適應這個社會,但卻覺得很高興,走在大街上,忍不住就仰天大叫起來:「我失業了——」
街上行人見我這副模樣,心道失業的人還這麼興奮,多半是個瘋子。
一個人失去了工作並不可怕,工作可以再找,但若是失去了「良知」,也許就永遠得迷失在塵世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