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驚風早已退到一邊,留我一人在舞台中央。看著漫天如雨點般落下的果皮瓶子,我運起操縱術,織成一道無形的氣絲網佈於身前,這些垃圾沒碰到我的身體便紛紛掉下,別人卻是看不出來。
但這樣的一張網所費的氣太多了,顯得很薄弱,還是有一些重一點的東西突破了氣網,砸到我身上,不一會,已在我面前已積起一大堆。
面對這麼多人的叫囂和漫罵,我忽然平靜了下來,只是自嘲地笑了笑。心中忽然湧起一個怪誕的想法:如果麗麗在,她會不會立刻站出來,即使面對成千上萬的觀眾,也一樣的破口大罵呢?我想了下,答案無疑是肯定的,以她那火暴的性格哪能忍受得住。就像當初朱亮明要打我時,她會毫不猶豫地掄起拳頭,像個男人一樣衝上來助拳。
我看到了台下的張雯,她站起身來,神情焦急,不知在說什麼,大概是制止別人的這種行為,只可惜她聲音太弱了些,淹沒在充斥各種罵聲的大禮堂了。
一旁的布幕忽然衝出來兩個人,李曉,和雲艷艷。她們露面後,那些亂飛的果皮塑膠瓶才停了下來。李曉拿起話筒道:「對不起,我表哥有些不舒服,此次表演取消了。」一隻手一個勁的拽著我,低聲道:「表哥,你還是先走吧,過後我再找你。」在這種時刻,她終是護著我的心大於一切,嫉妒怨憤什麼的也全都拋到一邊了。
任憑她如何拉扯,我還是毫無表情的站著,紋絲不動。
雲艷艷取過李曉手上的話筒:「我是真心喜歡原凡的,如果誰要罵他,要往他扔垃圾,那連我也算在內把。」李曉甘願對萬夫所指,對我的深情自不必說,雲艷艷也算個不錯的女子,儘管事情是因她而起,但她能在這種時候勇敢站出來,也算是非常難得了。
觀眾對雲艷艷倒是尊敬,沒有人敢再口出穢言,也沒有人亂丟東西的,但我知道他們依然是餘怒難消。
李曉見我沒有反應,急的猛搖晃著我的手臂:「表哥,你怎麼了?」
我輕輕推開她的手淡淡道:「有吉他嗎?借我一把。」自從朱亮明之事後,我已不想在任何事前逃避退縮,否則在天國之上的麗麗會也看不起我的。
雲艷艷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我有。」
李曉跺了一腳:「表哥!」但她也知我外柔內剛,性子甚至比她還要倔強得多,看我這表情,決定了的事是決不會改變的,也只得無奈地退到一邊。
我抱著這久違的樂器,一種熟悉感慢慢升了起來。好久了吧,沒有為麗麗彈過曲子了。
我對著全場的觀眾悠然道:「我想演唱一曲《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是為我的一個朋友而作的。」
「我靠,你是哪根蔥,還自己作曲啊?」
「我等著你的」大作「,快啊!」
「大言不慚!」
……
我不管他們的熱嘲冷諷,因為我根本就不是為他們而彈的,只是為了天國上的那個人,那個讓我刻骨銘心,永遠都無法忘記的女孩。
我撥動了手中吉他的第一根弦,沒有華麗的旋律,很平淡,平淡得就像在寧靜的夏夜,一個經歷了無數世事變幻的人以看透一切的語氣向別人講述一個普通的故事,沒有暴風驟雨,也沒有驚濤駭浪。
隨著一個個音符從吉他中流淌出來,我只覺整個大禮堂驟然間靜了下來,眼前的觀眾彷彿都已消失不見。舞台上只剩下我一人,我的心也忽然變得一片的寧靜,似乎回到了那個辛酸卻又令人懷念的年代。
第一次認識麗麗,是在初一時冰際市14中的運動會上,當時的她是那麼的驕傲和冷艷,而我只是一個自卑瘦小的小男孩,連多看她兩眼的勇氣都沒有。混合接力賽我和她分跑6班和7班的最後一捧,她巾幗不讓鬚眉地超越了我,我們班輸了,我身上也被下了恥辱的烙印,她從此自後開始看不起我,而我更為自卑了。確實,那時的我因身體原因而自甘墮落,破罐子破摔,不思進取,也怪不得她。
到了初三,朱亮明,那個以欺負弱者為樂,稱我為「懦夫」的垃圾,晚自習在無人的樓梯間上再度戲弄我,我只能默默的忍受他的侮辱,連反抗都不敢。麗麗恰好碰上了此事,她是一個正義感很強的人,當時便想衝上來教訓朱亮明,但張可快她一步,揪住朱亮明就是一頓暴打。
卻不幸被年級主任看到,最後張可被處分了,而我甚至不能為他辯白一下。這令麗麗對我的惡感更增,因為我不爭氣。
我不幸地出了車禍,死而復生後,我卻發現自己的大腦和身體都開始變得異常了。還是一個晚自習後的夜晚,情況幾乎和上次一樣,還是朱亮明那幫人,但這次不同的是,我打贏了他,自己也受傷吐血。麗麗當時很擔心,叫我去醫務室檢查一下。我強硬地頂撞了回去,氣得她七竅生煙,暴跳如雷。其實我不是不明白她的好意,只是故意不領受。儘管惹得她大發脾氣,我依然很愉快,因為——她終於不能再無視我的存在了。喜歡和她鬥嘴的習慣,也許正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有些事情真的太巧,初三的最後一次運動會,我們班跑混合接力最後一棒的劉軍扭傷了腳,由於種種原因原因,班上人不得不讓我頂替。
而此次我們班的勁敵7班最後一棒的人剛巧又是麗麗,那次我沒有重韜覆轍,在落後的情況下反敗為勝。麗麗是個好強的女孩,不服氣之下要和我再賽一次,我有意相讓,讓她勝出。至今我仍然認為自己當時做了一個非常明智的抉擇,那個突發的念頭讓我自此以後多了一位異性「兄弟」。
慢慢地我也開始瞭解這位好「兄弟」,她心地其實很好,有愛心,同情弱者,只是痛恨那些不爭氣的人。當初,在她眼裡,我正是那種人。
之後我們一起考上了冰際高中,而且同被分到了二班。高中兩年多,她一直要脅我利用特權把她分到我前面的位子。那時候的她還是很野蠻,記得有一次,我高燒到39度,還是死撐著。她二話不說到醫務室買了退燒藥,扔到我面前惡狠狠地說:「按上面所寫的服用,分兩天,一天三次,兩天內我還見到這包藥的話,老娘便宰了你!」
每次想起這事我都會覺得好笑,她永遠不會用溫柔的語氣去關心別人。但那時的我真的很快樂。張雯,李曉,思思,張可,單若,麗麗和我,組成了一個能讓所有青春少年男女都會羨慕不已的和諧團體,我們經常一起課間聊天,一起假日逛街,一起聚會吃飯,甚至相約一起大早早登上冰際市觀日峰看日出。
吉他下的旋律也隨著我心境的變化而變的如山澗的泉水一樣輕靈跳躍,抒發著我心中的快樂,對青春的無悔。那時的我只希望時間能停住,將我們的歡笑也永遠的留下。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我們可以一起快樂到老去。
只可惜——天總是不遂人願。
高三到安寧舉行的保送考試,麗麗不惜違反校規到車站送我。想不到,那次的相見竟成了永別。當我考完回到冰際市時,發現麗麗已經離開了我們,永遠的離開。為了救一個小孩子,她被洶湧的車流無情地吞沒,在芳華正茂的花季被上天奪去了寶貴的性命。
曲子旋律突轉,變得沉重而壓抑,如暴風雨前來臨之前那污濁的空氣,簡直讓人透不過氣來。
那是一個令人悲痛欲絕的消息,一直都伴隨我們身邊的歡聲笑語自麗麗離去後也消失了。我們每個人都不可抑制地想念她,那個野蠻卻直爽的女孩。而我更是發現,我和她之間已不僅僅是止於「兄弟」的關係了,我無法忘記和她在一起的每時每刻,每次上課時看到前面空蕩蕩的座位都會無端的失落,一次次在夢中見到她,卻一次次在夢醒後更加心痛。
我放棄了保送的機會,而以省高考第一的成績考上了北平醫科大學一個別人認為是垃圾的專業。
我恨自己,為什麼不早些明白一件事,那也許是人天生的惡習,擁有時,不覺什麼;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我只願上天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重新珍惜的機會,但是,死去了的人,還能再復生麼?
吉他的最後一根弦也慢慢停止了振動,我只覺心情無比的沉重,每次彈完曲子之後,我都會分外的惆悵,但曲子中段勾起的那短暫而美妙的回憶卻如毒癮一般誘惑著我,我早已中毒了,無法自拔,卻又心甘情願。
大禮堂裡的漫罵已不知什麼時候停止了,只剩下一片落針可聞的寂靜。我鞠了個躬,拿下吉他退到後台,發現雲艷艷呆呆的看著我,而李曉已淚流滿面。沈驚風臉上忽青忽白,不知心裡在想什麼。
我把吉他塞到雲艷艷手中,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下舞台,從滿是人的大禮堂走道中走過,依然沒有一點聲音,所有的人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
直到我走到最後一排,我聽到了第一聲掌聲,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
等我走出大禮堂門口時,身後掌聲已如雨點一般的經久不息,沒有歡呼,只是掌聲,但一直都在持續。
我知道自己成功了,也許那就是雲艷艷音樂中所缺少的東西,我早已找到。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寧願自己沒有,因為——那是以麗麗的死為代價換來的!
「老公,等一下。」
我回過頭對雲艷艷淡淡的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已經是我們約定的最後一天了。」
雲艷艷咬著下唇:「請問一下,你是怎麼做到的?我是說,我一直都憧憬的那個境界。」
我默然一會,然後道:「每個人心底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故事,當你有一天能把那些故事以音符的形式傾訴出來,而不是純以優美的聲音讓人得到聽覺上的享受,也許,那時候你就能發現它的存在了。」
雲艷艷低下頭去,若有所思,等她再回過神時,發現我的身影不知何時已消失在眼前。
回到宿舍,我想起思思,今天是週末,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打電話給她了,心裡忽然湧起一陣強烈的思念,我毫不猶豫地提起話筒,撥通了她家中的電話號碼。
「喂,請問你找哪位?」思思出谷黃鶯般清脆的聲音響起來。
「思思,我喜歡你,真的!」
「逐哥哥……」思思聽到我這句突如其來的話,竟然不知說什麼才好,過了半天,我聽到那邊有輕輕的抽泣聲。
……
掛了電話後,我點上一根香煙,看著朦朧的霧狀物在眼前冉冉升起。我知道,自己今晚又要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