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庚在書房裡就著燈光研看著《神策軍碑》的拓本,突然聽到府裡一陣騷動,忙開門出去想看個究竟。還沒等他的老眼適應房外的黑暗,就被一個高大的黑影像抓小雞一樣扛到了肩上。
「得罪了!大人,我們是四川新軍警衛營,事情緊急,請您去額駙府。」馮玉祥邊走邊對裕庚解釋著。「格格和容齡小姐正在府裡等著您吶,老夫人也上車了。」
裕庚心裡七上八下地打著鼓,又急又惱。這堂堂的京師之地發生了什麼事情?搞得老裕庚要這樣被人扛著走,這不是綁肉票的模樣嘛!
車門「蓬」的一聲關上了,門兩邊都有提著手槍的軍官站在踏板上,車裡是裕庚和他老伴。馮玉祥在前排一揮手,車子就急速地向不遠的額駙府駛去。
額駙府裡已經變了模樣,裝滿泥土的麻袋壘在朱漆大門後,到處挖著壕溝,架著黑沉沉的機關鎗,神情嚴肅的警衛們各自守著自己的崗位,間或還有一些穿著便衣的漢子來來回回地走動著,跟帶兵的軍官們交代著什麼。
裕庚老兩口在馮玉祥等人的攙扶下穿過築著工事的迴廊,在黑夜中不時有刺刀和鋼槍在反射著幽幽的冷光。緊張的氣氛壓得裕庚喘不過氣來。難道?是德國人要進攻京城?像1900年那樣嗎?不對啊,天津那邊什麼消息也沒有啊!
宅子深處有幾間屋子,原來是夏天納涼的地方,現在卻被厚厚的裝滿泥土的麻袋幾乎全封閉了起來,只留下一個小出入口,出入口邊上還左右各有一個工事。機槍旁邊就趴著兩個人,門口還站著幾個手持步槍的士兵,步槍上著刺刀,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老裕庚的心吶,更是加速到沒譜的境地,直到門口的士兵打開了門,從裡面射出淡黃色的燈光中隱隱看見兩個女兒時,老貝勒的心才放下一半來。
「阿瑪!」德齡和容齡聽到門響就迎了上來,可看到裕庚身後的馮玉祥,表情就禁不住一黯。
「怎麼回事兒,啊?」老裕庚急於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一路上看見殺氣騰騰的軍人也沒有敢問,直到這個時候才問了出來。
「劍銘、劍銘,劍銘他,他,」德齡半天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了來,其實她也只是隱約地猜到點什麼。從幾天前馮玉祥的部隊一進府,這家裡的氣氛就完全變了,軍人們一邊大量購買糧食、肉類、蔬菜,一邊分發彈藥、構築工事。今天一早,還在方維志出面請德齡藉故把容齡從頤和園騙了出來後,兩姐妹和貼身的侍女就被安置在這裡,直到老裕庚來。出事了!肯定是出事了!可方維志不說,悶頭就消失了。馮玉祥也不說,只是沉著臉指揮著手下幹這幹那的。不過,德齡兩姐妹並沒有受什麼委屈,軍人們很懂得禮節。
「夫人,老大人。還是我來說吧。」馮玉祥知道,再有兩個小時,龍劍銘的通電就要發出了。先說出來讓這家老小先安了心,等會一打起來也聽招呼一點。
「馮副官,請坐下說。」德齡這才醒悟過來,人家馮玉祥還筆直地站著呢!忙抬手給馮玉祥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馮玉祥站著說好了。是這樣,四川新軍、雲貴新軍、兩廣新軍全部和湖廣新軍大部,都不滿朝廷對英國、日本的條約,軍隊被朝廷出賣了!四川新軍在西藏的鮮血白流了!因此,大家決定擁戴督辦為民族革命軍總司令,今天晚上就起義。標下為了保證老大人、夫人和容齡小姐的安全,才出此下策,請夫人見諒!」馮玉祥話說得很快也很清楚,身體一直保持著筆直的姿態,話音剛落,腳跟就「啪」的碰了一下,端得是軍人氣質十足。
一家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了!龍劍銘造反了!德齡清楚、裕庚也清楚,龍劍銘造反就意味著大清朝廷的樑柱子倒塌了一大半!
「這是通電文告,請夫人,老大人過目。」馮玉祥不失時機地從牛皮公文包裡拿出文告,輕輕地放在桌上德齡的手邊。
德齡忙拿了起來,卻沒有自己看,把那幾張紙推到了裕庚面前。這個,是一個家庭天長日久形成的習慣,大事,還得由男人、由父親來決定。很顯然,他馮玉祥給這個東西,意思就是要裕庚一家子也表個態了!說對了,還是主子,說不好,那後果就不是太妙啦!
其實,馮玉祥的本心並不是這樣,只是讓德齡一家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而已。他的任務就是死也要保護好這幾個人!這是參謀長親筆下達的死命令!
「……四川新軍、雲貴新軍、兩廣新軍、粵海艦隊、長江艦隊、湖廣新軍1、2、3鎮、陝甘西寧鎮、蒙古烏稜台部決議樹中華民族獨立之革命大旗,以民族獨立、國家富強、中華崛起為己任……成立中華民族革命軍和中華民族革命軍政府,擁龍劍銘為總司令兼軍政府總理,號令全軍、全民,推翻滿清反動政府,倡議政治改革……特通電全國,以昭天下。龍劍銘、岑春煊、薩鎮冰、馬維騏、伍廷芳、嚴復、李仲華、聶文青、趙爾陸、張謇、湯壽潛、楊度、羅綸、蔡鍔、李義安、周昆、江藎誠……」裕庚用顫抖的聲音念著通電文告,他清楚,大清江山這次徹底的完了!
「阿瑪、阿瑪!」德齡和容齡都發現老父親一下委頓衰老了不少,眼神空洞地望著不知道什麼地方,明擺著就是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這個時候,得出聲把他喚醒才好。
「沒事、我沒事。」裕庚轉過神來,就在剛才失神的一剎那,他50年的經歷和遭遇幾乎如閃電般從腦海裡劃過!一個不招人待見的遠支皇親、一個落魄的小官僚、一個弱國的外交使臣、一個強勢督辦的岳丈、一個叛賊頭子的岳丈兼俘虜!這樣經歷不可謂不奇妙,甚至,在老裕庚的心裡,對最後一個身份隱隱感覺高興。在法國,裕庚接觸到了法國大革命的思想,破除了陳舊的封建觀念。中國被搞成這樣,朝廷和皇族應該承擔什麼樣的責任,他心裡很清楚、很明白!所以,他要積極為龍劍銘在法國的公司奔走、出力,也許,裕庚家為中國的崛起出一點力氣,能夠贖回這些年滿族人對中國造成的災難吧?江山,由誰來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讓中國人能挺直脊樑做人,讓今後的外交使臣能夠大著聲音說話!環視全國,能做到了,只要自己的女婿龍劍銘了!
「阿瑪,您說,太后怎麼辦?朝廷對他、他不好嗎?馮副官,劍銘是不是被守甫他們逼的?」德齡的想法跟乃父並不相同。女人,更多地要去考慮感情方面的因素。慈禧太后對自己、對龍劍銘,是寵愛有加,這是全中國人都知道的事實。龍劍銘,受皇恩,當上一品大員欽差大臣,還娶了格格封了侯,不應該啊!一定是手下的軍官們逼著他做的,也許,就像自己現在一樣,不是也被軍官和士兵們圍了起來嗎?德齡心裡,還有一個更深的擔憂,滿清沒有了,自己格格的身份沒有了,那,自己用什麼來跟司徒燕、跟珍妮比呢?在那個家庭裡,滿清朝廷和皇家,就是自己的依靠啊!
「不是,德齡啊,絕對不是,你看,馮副官他們能違心地逼迫劍銘嗎?誰逼得了他啊?!對嗎?煥章。」裕庚已經打定了主意,自己這個叛賊頭子岳父的帽子已經戴上了,就戴到底吧!
「是!」馮玉祥又挺了挺胸膛,然後從上衣兜裡取出了一個袖章,珍而重之地戴在右臂上。那是鐵血軍人團的臂章,兩條金色的騰龍纏繞著兩支步槍,在藍色的盾牌背景下,架出了一顆金色的五角星。馮玉祥這個動作無非是表明自己是鐵血軍人團的成員。「擁戴總司令,是我們軍人的夢想!滿清朝廷賣國求榮,是民族的大敵,整個中華民族四萬萬同胞,擁戴總司令來推翻滿清朝廷,建設一個嶄新的中國!夫人,總司令很安全,他正在彰德府指揮對北洋軍的作戰吶。您放心,警衛營和諜報隊一定誓死保衛額駙府!」
馮玉祥說完,又抬手敬了個禮,轉身出去了。他應該說得都說完了,屋子裡,還是讓人家一家人待著吧。
彰德府東門關上,守夜的巡防營突然看到城樓下來了一大群人,忙挑了燈籠火把起來。
「下面是誰?幹什麼的?!」
「我是四川新軍教導旅的,奉總提調之命,來請鐵良大人去湯陰觀夜操。」黃天方故意大著聲音回著話,顯示出有點不耐煩的樣子。如今,他已經是教導旅一團三營營長了。這個繡品店老闆的兒子,從西藏立功後,在新軍快速的壯大過程中,也得到了重視,成為最精銳的教導旅中主力一團的主力營營長。
「等一等、等一等啊。」巡防營的人一般是不願意得罪新軍的,在北方,新軍是誰練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誰他媽吃多了撐飽了去跟新軍找茬?四川新軍是誰啊?額駙的部隊!教導旅?哎喲喂,不是去西藏打敗英國人的那部隊嗎?守門的隊官屁顛屁顛打了個燈籠就下了城樓,吩咐手下打開了城門。
就著燈籠光,隊官看到黃天方肩上的花,喲,敢情是個管帶(營長)啊!忙帶著笑讓到一邊。
三營的官兵們整齊而迅速地進入城門洞,一連一進城就分開向城牆上竄,二連的目標是巡防營的營地,三連則直接去衙門裡撈鐵良。
守城門的隊官很快就發現不對勁!這人來得也太多點了吧?連重傢伙都帶來了,不像是接鐵良大人的啊!咦,怎麼望城牆上去呢?不對!不對!
「你們……」隊官邊說邊去掏槍,他的腰上有把左輪。可惜,他的手被一支鐵鉗給鉗制住了,而腦門上,正頂著一把涼颼颼的手槍!黃天方的動作,可比他快多了。
「不許叫,老實待著,手抱頭!」黃天方厲聲喝令道,手上槍又緊了緊,把隊官的帽子也頂得耷拉了下來。
「是,是上被槍指著,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那隊官嚇得臉色煞白,忙依令把手抱著頭,腰上槍很快就被下了。
「帶下去,走,抓鐵良!」黃天方順勢踹了巡防營隊官一腳,然後跑步追上三連。
鐵良最近很是不爽,那昨天南北兩軍舉行的對抗演練都沒有去看,他清楚,自己就算是去看了,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想想看吧,會操第一天點名的時候,自己拿著花名冊點著帶隊的鎮統、協統的名字,有幾個傢伙答應了的?自己要趁機拆了岳王廟,他龍劍銘居然跳出來公然作對!唉!這他媽的是什麼差使啊!兩大寵臣,自己能對付嗎?
因此鬱悶的鐵良這個總裁判官只派了一個總兵去演練場看著,自己卻在彰德府裡躲了起來,抽大煙泡女人,這方面,鐵良也不是外行。
此時的鐵良,正在行轅(彰德府衙門)裡躺在榻上抽大煙,身邊兩個女人,一人尖著手指拿根煙釬挑煙泡,一個掄著小手給尚書大人捶著腿,旁邊還站著一個吶,是剛端了茶水進來的。
院子裡一陣喧鬧,隨即又安靜下來,接著就是雜沓的腳步聲從遠到近。鐵良一把丟下煙槍,推開身邊的女人跳了下來,這聲勢不太妙,好像發生了什麼變故一般。鐵良在女人的驚呼聲中走到門口,剛要伸手去拉門。
「匡堂」一聲,門扇子飛了開來,驚得鐵良立時呆站在門口。
「不許動!我們是中華民族革命軍!你們被俘虜了!」黃天方用槍指著鐵良的頭,身後,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衝進屋裡,又引來女人們連番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