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異峰把胯下的戰馬勒定,向山丘下的草原望去。秋天在草原上來得似乎特別的早,原本青綠一片的大草原出現了一片一片的斑駁,當然,那並不是裸露出來的地表,而是衰敗的草色間雜著一些在深秋季節開放的小野花。烏稜台草原的秋天,天空顯得比夏天要高上一點點,那種純淨空靈的感覺,似乎要在老僧入定以後才能體會得到。
「怎麼樣?我的參謀官,烏稜台大草原足夠把我的小馬駒兒養成疾風般的戰馬吧?」烏稜台草原的主人,蒙古土謝圖汗部的小王公(小部落首領)巴泰策馬來到李異峰的身邊,得意地問道。
不由得巴泰不得意啊!整個汗部最肥美的水草地屬於以剽悍善戰著稱的烏稜台部族,這是百戰得來的榮譽!烏稜台騎兵除了跟隨僧格林沁在鎮壓捻軍時失敗過一次外,一直保持著驕人的戰績。英法聯軍進北京城那會兒,能夠在洋鬼子的洋槍洋炮下衝進敵陣的,只有烏稜台七勇士!而巴泰的祖父,恰恰是七勇士之一。
「確實非同凡響,真想在這裡放牧打獵終老一生啊!」李異峰這個出身西點軍校的騎兵軍官,曾經最嚮往的就是來到蒙古大草原,縱馬馳騁,一輩子過上無憂無慮、與世無爭的生活。
「好兄弟,等把老毛子趕到貝加爾以西去,蒙古人收回了舊轄地,咱們吶,就在這大草原上縱馬高歌,怎麼樣?不,我要去美國看看,看看洋人們是不是真的像你說的那樣生活,去學學新鮮的玩意。走,去草場看看去,方先生的人應該在收割牧草啦。」巴泰念念不忘的是北邊貝加爾湖畔肥美的水草地,那裡,可比烏稜台還要好一百倍啊!老毛子用火槍把那草原搶了去,以後,蒙古的好漢烏稜台騎兵,要用好兄弟帶來的快槍把那草原奪回來!
「走!」李異峰一夾馬肚,胯下的德國栗毛馬就跑動起來。
到烏稜台快半年了,半年來,李異峰把現代的騎兵戰術和新式武器的知識傳授給了烏稜台人,而方維志組織來的草種專家、畜牧產品加工技術人員也開闢了人工草場,建立了簡易的畜牧產品加工廠。最多再有幾個月,這些工廠就可以啟用了。蒙古族人對友好的漢族兄弟很敬重,因為漢族兄弟方維志承諾用最優惠的價錢收購蒙古人手裡的羊毛羊皮和牛羊肉,甚至連牛奶也可以收購,在那燒煤的小作坊裡變成奶黃色的粉末,裝在油紙袋裡運到南方,為蒙古人換回布料、草籽、豆料、種馬和武器。在烏稜台蒙古人眼裡,這些漢族兄弟能夠幫自己定居在烏稜台海子邊,不再顛沛流離跟著季節走、跟著草場走。在烏稜台蒙古人眼裡,李異峰這個漢族兄弟,有著奇異的本領,搞來的輪式機槍小馬槍,使得烏稜台騎兵又找回恢復昔日榮光的信心!
漸漸地,蒙古人在接受著這些漢人的說法,他們說得確實有道理啊!他們做的,確實為蒙古人著想啊!烏稜台人,都是能打仗的好漢子,肚子裡沒有那麼多的彎彎繞,他們只相信現實,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
農耕民族會時常幻想在大草原上遊牧生活的自由,而遊牧民族更嚮往在大平原上農耕生活的穩定。現在,烏稜台的蒙古人看到了穩定生活的希望,看到了打回貝加爾的希望。這些叫民興會的漢族兄弟,是真的在幫助蒙古人,這,是確信無疑的事實!
至於,他們不喜歡滿清的皇帝,不喜歡老毛子在北邊作威作福,烏稜台的蒙古人也不喜歡啊!那個皇帝,也許忘記了他有蒙古人的血統,也許忘記了蒙古八旗和七勇士,也許忘記了英勇善戰的烏稜台騎兵。滿蒙可以成兄弟,蒙藏可以同信仰,那漢人和蒙古人呢?不也是兄弟嗎!什麼民族團結,蒙古人不去想,蒙古人只看!
讓蒙古人過上好日子的,是兄弟!幫助蒙古人打回貝加爾的,是兄弟!
滿人丟了太多的土地,向蒙古人要求了太多的東西!滿蒙一家?一家人應該像烏稜台人和這些漢族兄弟一樣和諧共處,互相扶持!
反正,巴泰和他的族人們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幾個漢族青年正幫著蒙古人收割著牧草。這些牧草,是四個月前撒下的,如今已經是割了一茬又一茬了,為烏稜台畜群過冬,提供了充足的飼草。
老人和婦女用皮繩把青草一摞摞地捆紮好,放在大車上,稍微年輕的,就用鐮刀努力地收割著,在他們的身後,一綹綹青草整齊地放著,等待著老人去收集、捆紮。更年輕一些的,則成為什麼烏稜台騎兵旅的戰士,整天訓練著列隊騎馬打槍,操練著戰術。再年輕一點的,就和壯年的女人一起放牧,至於那些10來歲的孩子們,則有機會接受漢族先生們教授學問。
巴泰和李異峰並沒有在這裡逗留太長時間,又向更北邊的騎兵旅訓練場奔馳而去。
烏稜台海子北邊二十里,有條淺淺的山脊,山脊東西橫亙著,綠色中夾雜著紅色、黃色和白色的樹林,幾乎把人向北的視界完全遮擋住了。再望北走兩天,就是庫倫。
山脊上有幾個高高的木樓散落在樹林間,山脊向南的緩坡下,是一片灰綠色的營帳,那就是騎兵旅的營地了。
周圍用石塊壘成了一道半人高的矮牆,區分著營地和草地。矮牆留出了東南西北四個出口,出口處都有輪式的馬克辛重機槍把守著。
這是一支完全脫離了平民生活的真正軍隊,7200個精裝彪悍的烏稜台人組成了這支蒙古新式騎兵。在李異峰的訓導下,這支騎兵不再倡行那種用馬刀和長矛決勝負的老舊戰術,而是有機地結合了「快速移動重步兵戰術」和刀術,還有一些輕便的50mm迫擊炮裝備其中,成為草原上強大的武裝力量。
蒙古漢子們從小就在馬背上長大,而烏稜台男人們的刀術也馳名草原。所以李異峰做的,不過是傳授了現代軍隊的,新式武器的知識而已。步兵的戰法、騎兵的速度結合起來,也許是蒙古騎兵稱雄現代的利器。
騎兵旅的軍裝也是灰綠色的,這顏色跟秋天大草原的顏色很接近。當這一隊隊的騎兵下馬操練步兵戰法時,從遠處還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火車在許昌停了下來,馮玉祥想起了自己的任務,再有幾站就到彰德了,必須把孩子的事情安排一下。他四下裡看了看,自己能夠托付的人就只有總部參謀荊戰中尉了。
「荊參謀,再求您個事。」馮玉祥放開熟睡的秦關,悄悄挪到荊戰旁邊,搖醒了荊戰。夜深了,部隊就在這悶罐車裡將就貓著休息。
「啥事?馮副官。」荊戰其實也睡不安穩,光光的火車行進聲剛停,他就從半睡半行狀態中清醒過來。他還以為,馮玉祥又想起了什麼武器彈藥不夠,想在許昌這個地方補充一下呢。
「這,這孩子的事,我想,不能帶他去北京。可部隊一直望北開,也不能安頓他,我馮玉祥只有把他托付給您了。這孩子不錯,您替我照看一下,如果我能回來,就,」
「老哥說什麼呢!你肯定能夠回來!」荊戰已經約莫從馮玉祥部隊去北京的事實中看出點門道,他是個直脾氣,跟馮玉祥混了一天半的時間,兩人關係處得實在是不錯。
「噓!小聲點。」馮玉祥連忙示意荊戰壓低聲音,這個時候應該跟軍營裡一樣,熄燈後是不允許說話的。他從口袋裡掏出了10來個龍洋,硬塞到荊戰的手裡。「我回來,就找你要孩子,幫我看好嘍。拜託啦,兄弟。」
「這,這,孩子跟著部隊,也不缺吃穿。我荊戰絕對可以照看好孩子,不過,上面萬一查究起來,唉!」荊戰也挺喜歡那個秦關,但是一想到紀律上,就不由得歎起氣來。眼看著大戰即起,作為總部的參謀軍官身邊帶著個不大不小的孩子,怎麼也不成體統啊!
「也是,都怪我一時興起欠考慮,早知道就在漢陽找壯飛兄他們給安排一下的,算了,去北京就去北京!我人頭熟,安排個孩子還沒什麼問題。」馮玉祥很能體諒荊戰的難處,一個小小的中尉不明不白地帶著個孩子,影響工作不說,給上面的印象也好不到哪裡去。而且,萬一他們通信處的處長(參謀部下面分作戰、訓練、通信、後勤等四個處)有什麼意見,反而把孩子給誤了,還是自己帶身邊放心些。
「副官,您看我這,實在也沒辦法。」荊戰抱歉地說著,把手裡的龍洋又塞還給馮玉祥。「等您回來,荊戰請您喝酒賠罪。」
「說哪裡話,身為軍人就要服從紀律,這事是我考慮不周全,害兄弟你為難了。我能回來,不,我能完成任務,咱們的革命就成功了,我在北京城裡等著你,全聚德的烤鴨,前門樓下的王記羊肉都是好東西,到時候,我請你喝酒。」馮玉祥拍了拍荊戰的肩膀,消解著這個中尉心裡的愧疚。
火車又緩緩地開動了,到彰德停了老長時間,這車頭不去北京,還得回武漢。馮玉祥的部隊在車站吃了飯,然後又全副武裝地搭上去北京的車。
1905年10月3日,南北大會操正式拉開了帷幕。同時,馮玉祥也帶著警衛營也跳下火車,與來接應的方維志碰頭。
「煥章,這邊都安排好了,夫人在城南等著你們吶。你們就是格格出城遊玩的警衛部隊,不用分散開來,讓下面的兄弟拿出氣勢來,進城的時候要橫一點!」方維志早做好了安排,還把德齡誆了出城,以便為警衛營進城找個由頭。
「是!鍾柏英,讓柴連長他們幾個過來。」馮玉祥對方維志這個非軍方人員是很尊敬的,龍劍銘在政務上的右臂啊!
「哎,這孩子是?」方維志這個注意到馮玉祥身後的秦關,部隊帶著個孩子到北京?奇怪!
「您借一步說話。」馮玉祥拉了拉方維志的衣袖,他可不想當著孩子的面說那可憐的身世,這不是給孩子的傷口上撒鹽嗎?看似五大三粗的馮玉祥,其實心也停細的。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能從眾多軍官裡脫穎而出,成為總司令的副官。
「是這樣?剛好德齡夫人前幾天也收養了一個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唉!你最近不在北京,去看看天橋那邊吧!賣兒賣女的多著吶!東北戰事、直隸、河南大旱成災,農民頭上賦稅是多如牛毛。如今種地是賠本的買賣,可這不種地老百姓還活什麼啊!?媽的!」方維志憂心忡忡地說著,秦關的身世勾起了他對中國四萬萬農民的擔憂。
馮玉祥想不到髒話也能從方維志這號人嘴裡吐出來,詫異之餘,更多的是升騰在胸腔裡的怒火。事實很明白,都是滿清朝廷和列強給惹出來的。庚子賠款,在貪官污吏的操作下,每戶農民的頭上竟然每年壓了二兩四錢銀子!一畝好地,每年產出的糧食,在奸商的盤剝下,只得不到一兩銀子,這個賬,怎麼算也是農民虧死啊!還不要說遇上災年了!媽的,有空分批組織部隊去天橋看看,看看咱中國京城裡最熱鬧的地方,看那裡正在發生的一幕幕骨肉分離的慘劇!
還沒有等馮玉祥安排部隊去天橋,在警衛營簇擁著德齡大搖大擺地進了城後,德齡一時想起去天橋看看,這大隊人馬就繞道天橋。
草標、竹蓆,婦女淒厲的呼兒喚女聲,小孩子離開父母時揪心的哭叫聲,把整個天橋原來熱鬧的氣氛變成人間地獄。心軟的官兵們紛紛掏出自己的餉銀塞給那些骨瘦如柴、衣不蔽體的孩子們。在北京天橋這個特定的地方,自然形成了全中國最大的人口市場。說實在的,能讓孩子跟著別人走的,還比較幸運。管孩子以後會遭遇什麼生活,但是至少可以活過眼前啊!1905年,是中國農村經濟開始大崩潰的年份,三年的賠款,賠光了中國農民的家底,現在,只能用兒女骨肉的分離來賠了!
德齡沒有坐車坐轎子,一路走一路流淚,也一路地撒錢。北京,堂堂的京師也成這樣,那保定、天津會是什麼樣?剛剛平息了戰火的東北會是什麼樣?遭災的河南、陝西是什麼樣?
人是救不完的!就算德齡撒光了自己隨身帶著錢,甚至是頭上手上的首飾,就算官兵們把四個口袋翻了個底朝天,他們也救不了諾大的中國萬萬的受苦農民!
這一過天橋,就是北京城豪門富戶聚居的地方,包括龍劍銘的額駙府,也在這個充滿雕樑畫棟、朱漆石獅的大街上。地獄與天堂,就是這麼個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