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風流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七章 劍南〈十二〉
    京長安,當百官隊伍剛到宮城門口時,唐離抬眼間就內簇擁著一大群人,還不等他看的仔細,早有一邊的楊國忠略提官衣搶上前去道:「陛下,您怎麼出來了」。

    數月不見,李睿又長高了一些,身子也健壯了不少,身著單絲羅滾龍常服的李睿少了往日的稚氣,多了些沉穩,在大群宮人護衛下,負手而立的他隱隱透出些君王氣度。

    「臣唐離參見………」,不等唐離話說完,李睿快步走了過來,扶起正欲行禮的唐離,上下打量一番後,才笑著道:「數月不見,愛卿清減了許多,兩河事物繁雜,卿家還宜保重身體才是」。

    看著李睿眼中不加掩飾的感情,唐離心中也是陣陣翻湧,不過半載之前,眼前這個皇帝還是日日圍在自己身邊叫著「老師」的少年,就這幾月時間,借宮變之機拚死將之扶上帝位,想想二人一起走過的路,當得上同甘苦、共患難,此時對於李睿,唐離心中實視之如小胖球鄭鵬,亦師亦弟亦友,與鄭鵬還有不同的是,在這複雜的感情背後,唐離在李睿身上還寄托了大唐盛世延續的夢想,幾下裡交雜,這份感情就顯的愈發複雜難言。

    「幾月不見,陛下長高了,身子骨也結實了不少」,口中說著話,唐離一如往日般順手拍了拍李睿的肩膀,他的這個舉動讓周圍眾人都是一驚,而楊國忠在看到李睿神色如常時,眼神更是不可察覺的微微一縮,唐離也是在收回手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乃換上正常對答格局道:「臣在兩河只是督戰,倒也說不上什麼辛苦;再則為陛下及朝廷分憂本是為人臣子的本分,縱然辛苦也是應該的」。

    唐離這個忘情的舉動倒讓李睿衷心的一笑,「此次大捷,阿史那承慶畏罪自戮。其殘部再難為禍,愛卿居功甚偉,走,朕已在磷德殿設宴,為卿家慶功。恰好昨個兒有江南東道貢進的新春魚,朕還沒來得及食用。愛卿回來的正當其時,好口福哇!」,言至此處,哈哈一笑地李睿側身向周邊的文武百官道:「諸卿都去,也免得你們在各自衙門『會食』了」。

    隨後的麟德殿賜宴自有一番別樣的熱鬧,整個宴會持續了近個時辰方才結束,宴後,百官散盡。李睿卻喚過已有醺醺之意的唐離,君臣二人沿著麟德殿向西苑走去。

    地處北地,四月正是長安的春深時節。宮城之內百花爭放,實有說不盡地美景,二人邊走邊閒話,不多時已可見到遠處太液池中的蕩蕩水波。

    午後的時節,春日的艷陽照的人暖洋洋的,前面的太液池面反射太陽的光輝,在淺淺春風地吹拂下映起一片耀眼的粼粼白光,在如斯美景前,李睿卻頓住了腳步。沉默良久之後,才聽他有變聲中微帶嘶啞的聲音道:「這太液池我年年春日都來看,但年年地美景都不相同」。

    耳聽李睿此言,唐離倒也並不意外,笑著言道:「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那水中央的小蓬萊可不就正是海外仙山?其實若說美,早晨起的早些,待這太液池水霧籠罩的時候。別有一番朦朧飄渺,這該才是最美的」。

    李睿臉上淡然一笑,卻沒接唐離的話,而是故自接著剛才的話道:「其實眼前這太液池本是先皇最喜歡的春日游賞之地,去年也是這個時候,朕也曾陪先皇、太后來此游春賞玩」。

    李睿的聲音愈見低沉,唐離也已黯然無聲,「那日也像今天這般春陽明媚,父皇高興地很,上了小蓬萊。就先封賞了來迎的靈鶴為『翼天大將軍』,隨後在山亭中,父皇縱情而飲,半醉半醒之間還曾為太后親譜了一首新曲,老師,你可知道那曲牌叫什麼嗎?」。

    無論如何,對於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孩子來說,追憶前事都顯的太過於悲傷了些,尤其是後面這一聲「老師」出口,唐離心中也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哀愁,「臣不知!」。

    「是《春光好》,當日太后聽完新曲,還曾說要召愛卿來填一首妙詞才顯的相得益彰,父皇也是大笑稱賞的,老師,這件事你莫忘了!」,負手注目著前面遠處的浩渺煙波,李睿始終不曾回頭,「『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當日老師教我這首《代悲白頭翁》時,我直覺著這詞真是漂亮,而今終於明白這兩句詞地意思時,卻早已物是人非了!」,說到最後這句時,李睿的話音中已有哽咽之意。

    黯然一聲輕歎,唐離跨前一步輕拍著李睿的肩膀以示安慰,「人生自古誰無死?自遠古三皇五帝,到秦皇漢武,縱然有蓋世武功的君王也難免一日駕鶴西去,先皇在位垂四十年,廢韋後、誅太平,手創開元盛世,如此功業足以流芳千古,為後人謹記,如此雖死猶生!睿兒你也莫要太過悲傷」。

    李睿縱然這半年變化大,也不過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此時觸景生情之下,再也忍不住的啜泣出聲,不過他也畢竟不是普通十四歲的少年,是以短短的發洩過後就拭乾了眼淚,「唐卿,朕要安祿山的腦袋!」。

    「唔!臣遵旨」,唐離答話之間,李睿已轉過身來,適才臉上的悲慼神色都已化作了憤恨,「朕不僅要安祿山地腦袋,朕還有滅他十族,朕要柳河安氏再無一絲血脈流傳,朕要他列祖列宗就此絕了血食」。

    「臣遵旨!只是……」,不等唐離後面的話出口,李睿已打斷他道:「朕明白卿家要說什麼,只是朕既是皇帝,也是先皇的兒子,先皇雖是由李亨那逆種下毒害死,但究其根源還在安賊身上,朕若不能為先皇報仇,還有什麼臉面執掌大寶,有什麼臉面去見宗室皇親?若是朕連報仇都不能快意,還要當這皇帝做甚?」。

    「安氏不臣,起兵謀反,此乃十大逆之首罪,依我《大唐律》。縱然陛下不說,安賊也要被滅九族的,臣霟為監軍使,自當盡心此事,以全陛下孝心」。

    「朕信得過愛卿你!只要能以安賊告慰先皇,卿你需要多少兵馬朕就給你多少兵馬。需要多少錢糧,朕就給你多少錢糧,這天下任誰也別想

    的決心」,狠狠一揮手,李睿斬釘截鐵道。

    一時無話,李睿就此折道,竟是再不肯到太液池邊,又靜靜走了半柱香功夫後。心情平定下來的李睿才又問道:「現在就你我兩人,平叛之戰能在何時結束,老師能不能給我透個實底兒?朕也好跟群臣打擂台說話」。

    「怎麼?」。

    「也沒什麼!」。向唐離一笑後,李睿與年齡明顯不相符歎息道:「以前做涼王的時候,總以為我皇家必定是富有四海,這幾個月下來才知道朝廷有多窮!天寶十餘年,先皇倦政,悠遊宮室,開元間攢下的底子早就不剩什麼了,如今大戰開打,三十萬人人吃馬嚼的半年下來。朝廷已是精窮了!不怕老師笑話,我現在最怕見的就是章仇兼瓊,他生是個討債的,天天見面不是叫窮,就是說戶部庫裡如今都能跑老鼠了,其他還有工部、將作監這些個支應大軍軍需地衙門,那個見了朕能有好話?」。

    「噢!那楊相又如何?」。

    「楊卿倒是能為朕分憂的,若非有他這個首輔相公壓著。朕這日子只怕就更難過了,實話說,那些朝臣促朕下詔催你急戰的奏章,朕當日也有意令人封匣了轉送你手,還是楊卿勸朕壓住了,要不老師你在兩河能這麼安閒?」,李睿說到這裡,站住步子看向唐離笑道:「老師,此次平叛之戰大勝,你與楊卿分功。你前線作戰不易,他在後方拚命給你籌集軍資也難。」

    章仇兼瓊,還有那工部尚書都是鐵桿的楊黨,若無楊國忠指使,他們豈能如此叫囂要急戰?一邊讓手下這些人上表催促急戰,一邊自己在李睿面前演戲,聽完這些,唐離還真不能不佩服楊國忠討好賣乖的手段,若論這些狐媚小意兒,自己還的確不如他。

    只看現在李睿提及楊國忠時一臉地讚許之色,唐離沒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一個月,最遲一個半月,朝廷三十萬平叛軍必能班師回朝」,沉吟片刻後,唐離臉色肅正說道。

    「一個月!此言當真」,見唐離點頭,李睿長鬆了一口氣笑道:「如此就好,去年楊卿在嶺南道試行兩稅法,如今已初見成效,不幾日漕船就能將今年的春稅解來京中,朕再裁減些宮中用度,加上戶部原本的底子,這一個月撐下來該沒什麼問題,終於不用再看章仇兼瓊的臉色了,這日子怎一個好字了得」,一時高興,李睿竟忍不住又露出幾分童真來。

    「臣讓陛下為難了!」,關於緩戰與急戰的利弊分析唐離早已上過多本奏章分說,此時也就不再多言,話題一轉道:「只是戰爭縱然如期能在一月之內結束,怕是陛下的好日子還是遙不可及」。

    「噢?」。

    「一待戰事結束,花錢的地方只會更多」,邊隨著李睿前行,唐離邊扳著手指算道:「大戰之後將士封賞要錢,這錢還不能太少,三十萬將士這要多少錢?這還不算什麼,兩河道幾十萬難民回遷鄉土要錢,回了家鄉這安置也要錢,包括隨後的種子、農具等等,那一樣少得了錢……」。

    剛剛鬆下一口氣地李睿不等唐離說完,臉上的歡容已變作苦色,唐離見狀笑笑道:「似裁剪宮室等諸多措施,都是節流的手段,但如今朝廷用度太緊,單靠節流已難支應,當物之急還要開源才好」。

    李睿實在是被錢苦地很了,是以一聽到這話,頓時眼神一亮,轉身看著唐離急道:「怎麼個開源法?」。

    關於通商的諸多利弊,唐離來自後世的許多想法都遠超時代,這番解說開通陸路通商,唐離直花用了近半個時辰,才將前後諸般好處細細向李睿說的明白,正當他欲進一步勸說時,卻見老相識的黃太監遠遠走了過來。

    見禮過後,黃太監才說明來意,卻是領了太后的旨意來召唐離覲見。

    聽說楊妃要見唐離,李睿沒說什麼,只催著他快去,李睿親母死的早,楊妃自進宮之後也就沒有生子,是以待玄宗這個最小的兒子很不錯,因此以來,太后與皇帝的關係就極好。

    辭了李睿,二人一路向花萼爭輝樓走去,黃太監走了一段見唐離猶自在欣賞兩邊春色,頓時住了腳步,轉身埋怨道:「好我地狀元爺,你好歹走快些,還在陛下賜宴的時候娘娘就譴了我出來,誰知道聖上又拉你伴駕遊園,這一等就是近兩個時辰,我也是等的急了才乍起膽子去見陛下,就這回去還不知道娘娘該怎麼發落我,狀元公快走!」,拉拉雜雜的說完這些,轉過身去的黃太監拎起衣襟就開始一溜小跑起來。

    花萼爭輝樓外,依舊是鮮花如海,各色的名本牡丹在妍妍春光裡爭奇鬥艷,花叢上蝴蝶翩躚,整個景象美不勝收,混不似人間!緩步邁過花間小徑,原本情緒複雜難明的唐離也忍不住為這無雙的美景所陶醉。

    驀然,唐離只覺眼前地光線為之一黯,茫然抬起頭來,就見前方的花萼爭輝樓前,一個婦人正娉婷而來,熟悉的淡黃宮裝、熟悉的倭墮髻、熟悉的眉心處那一點菱形花子,數月時光不見,這婦人明顯的消瘦了許多,但正是這份消瘦給她平添了幾分哀怨的風情。

    婦人身後並無人跟隨,唯有雕樑畫棟美輪美奐的花萼爭輝樓,身前是一片牡丹如海,一步步,一步步,婦人走進了花海,就在那一步踏出的時刻,半空中似有魂靈的翩躚舞蝶頓時圍聚而去,在一片如凝脂般地膚光如雪中比翼齊飛,而原本爭奇鬥艷的牡丹在婦人傾國傾城的絕世容光下,黯然消淡了顏色,這婦人自踏入花海的第一步起,便奪盡了周圍的春光美景。

    一步步,一步步,在數千上萬株牡丹成就的花海中;在翩躚舞蝶的簇擁下,婦人終於走到了唐離的身前,明眸善睞的眼神中流淌不盡的是哀怨的思念,良久,良久,才聽得一聲輕若囈語的探問:「阿……阿離,你……終於肯回來了嘛!」,言語未盡,眼角處早有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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