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掉有些髒臭的衣衫,將身子浸入粗木製成的大呂風中,騰騰的水汽裊裊,嚴寒冬日的這種享受讓唐離忍不住長吁出一口氣來。
白色的水汽裊繞,竟使週遭的環境都有些朦朧起來,看著自己現在置身的簡陋柴房,一時間唐離竟有些今夕何夕之感,眼前的這一切莫名使他想起當年在金州及襄州求學時的窮苦日子,經過兩年王孫般的富貴生活後,想不到今天居然能在這麼個地方重溫舊夢。
「鄭離,快些.洗澡完畢,安之若素的換上那身僕役服飾,用一條粗布帶挽好披散的頭髮,唐離施施然向外走去。
柴房外等候的下人見唐離出來後,眼神明顯的一楞,「果然好一個小白臉!就不知灶房要這樣的教書先生有什麼用?」,喃喃自語聲中,這下人已當先走去,「跟我來!」。
這是一個四廂兩進的大偏院兒,也是如今安祿山帳下相衛四州兵馬使薛嵩的內廚所在,第一進院落是廚房,而第二進院落就是廚下僕役們的住所。
由第二進院落走入前院兒,當唐離站在正監廚的石榴身前時,儘管知道眼前這個就是自己剛剛從民夫營中領出的那人,石榴依然還是問了一句道:「你就是鄭離?」。
看著石榴問話時悄然將叉腰的手緩緩放下,唐離微微一笑道:「不錯,我就是鄭離!」。
看著唐離落在自己手上的目光,看著他那懶散的笑容,不知為何,往日素來以能幹潑辣聞名的丫頭石榴臉上竟莫名起了一圈暈紅,「看什麼看?你要是不好好幹,我馬上就把你打發回民夫營!」,對自己的表現有些不滿意的石榴狠狠瞪了唐離一眼。刻意提高了聲調說道,只是口中說話的同時,她的右手已悄然將左臂原本挽起的衣袖放下。
「知道好好幹就好!放心吧,只要你干地好,不僅不用上戰場,三夫人還會有賞」.唐離點頭答應。石榴的目光卻再落不到他的臉上,不知不覺間,剛剛抬高的音量又在無形中落了下來,「他不就是個民夫,怎麼神氣的像個王爺一樣?」,心中雖然這樣想,但石榴卻總感覺喉嚨裡卡著東西,那些厲害話語都說不出來。
看著眼前這一幕。適才那個領唐離過來的下人忍不住心中暗道:「果然是小白臉吃香!」,在他看來,眼前地這一幕古怪的很。往日厲害異常的石榴姐現在害羞的就像三夫人身邊文靜的蝶兒,那鄭離不過是個從民夫營中拉來的窮教書先生,但石榴在她面前卻如同面對著主人的丫頭,想到這裡,這下人再扭頭仔細看了看唐離,竟也感覺出許多不同來,具體是什麼他也說不清楚,總之就是感覺這個鄭離身上有一種不同於自己這些下人的味道,「可能是他讀書多地緣故!」。想了許久也想不明白,這個下人心底只能這樣含糊自道。
恰在這個當口兒,就聽一陣細細的沙沙聲傳來,隨即就見一個穿著石榴同樣衫子的少女走了過來,溫軟地聲音道:「石榴姐姐,夫人又沒吃,你說可怎麼辦哪?」。
「什麼沒吃?」,順勢轉過身來的石榴暗吐了一口氣。說來也怪,不知怎的,她一面對著眼前這個鄭離,說話,乃至手腳的擺放都有些不自在。
「羊肉沒吃,夫人說味道太膻;那尾魚夫人也只是用了兩著」,這個新來的丫頭雖然長相一般,但難得天生的柔性,說話時配上那口細白的糯米牙,倒為他平添了許多溫婉的韻味。
「羊肉不膻還叫羊嘛?夫人又吃不得炙肉。要不用火烤著倒是能去腥!至於魚,所謂南魚北羊,咱們北方人本就弄不好,這兵荒馬亂的,都是臨時就近募來地廚子,能有什麼好手藝?真是愁死人了!」,石榴一口氣說到這裡,轉身之間也不知怎麼來了個福至心靈,手指唐離道:「對了,鄭離你也是南人,可會做魚?」。
這句話說完,周邊的下人聞言啞然,這鄭離雖然是個南人,看他那樣子明顯是個讀書人,讀書人又有幾個會做炊食的?何況還能比那些募來的廚子做的更好。其實不僅是這些下人,便是石榴自己,剛一說完這番話後,也覺可笑,「看來我還真是急糊塗了!」。
石榴冒冒失失的這句已讓人吃驚,然而更讓這些下人驚訝的是那鄭離聞言之後居然微笑著答應了下來.「試試也好!」。
隨後,相衛四州兵馬使府的廚間就上演了極為古怪地一幕,整個灶房中的大廚並打雜的小廝們都收了手兒,隨著石榴看著灶間的那個鄭離,而這鄭離也端的是好厚臉皮,被這麼多人圍觀,居然照樣神色如常。
進了灶房,唐離先自看了看用料後,笑著搖搖頭道:「這肉太瘦不合用,你再去準備些過來,記著,要上好新鮮的羊腰肉;這魚也不行,即是死魚,還太大了些,重新換一條過來,一斤上下最好,但切記要活魚」,隨著鄭離手指處,兩個被他點到的廚子隨口應是,答應的無比自然。應下之後,這兩個廚子才反應過來,今個兒是怎麼了,居然被這民夫隨意指使。
「姐姐,你從那兒找來的這人?看來有些門道」,新來的丫頭蝶兒輕聲說了句後道:「只是這人好神氣,看著比咱家老爺還像個老爺」。
「老爺們有誰會做炊食地?他要真是個老爺,現在能在這兒?」,笑了蝶兒一句後,石榴又移目看著唐離道:「怕是他當私塾先生久了,指使那些塾學學生成了習慣,讀書人總跟咱們不一樣的」。
「石榴姐姐,妹妹這可是第一次聽你說別人的好話……」.蝶兒剛自低聲說到這裡,就見那轉過身來的鄭離笑著看向她道:「勞煩姑娘去取一瓶江南春酒,並一餅上好團茶過來」。
這鄭離本就長的俊挺,縱然是一身粗布衣衫也掩飾不住他身上的氣度,此時蝶兒迎上他那雙亮若晨星般的眸子,本就害羞的她居然就此紅了臉面,輕輕「嗯」了一聲後轉身去了。
「死民夫倒是挺會指使人!」。低聲暗罵了唐離一句,石榴心中莫名又閃現出一個念頭道:「只是他……他怎麼不讓我去?」
剛剛初見,若說石榴就此喜歡上了唐離自然是無稽之談,但少女心性卻難免對這個迥異於身邊人的少年產生了些微好感,加之有蝶兒在一邊比著,她心底就有了這些古怪心思。
待得各項用料都送到之後。唐離便開始正式動作,黑髮飄散地他於形象上雖然與這灶房甚不協調,但他的動作在最初的片刻生疏之後就如行雲流水一般延展開去。
見著唐離的動作,那剛剛送來羊肉的廚子低聲評論道:「刀工一般,但他這用料倒是前所未見」。
「老張說的是,用綠豆還好說,只是放這團茶做什麼=地議論,石榴心中竟有了些隱隱的期待。
約過了大半個時辰。唐離取下爐上的三足釜後向石榴說道,「好了,給夫人送去吧!」。
「別揭蓋子」。制止了石榴的動作後,唐離微微一笑道:「待夫人吃時再開更好」。
「那尾魚?」。
「有了這道羊肉,魚下次再做也無妨!沒得糟蹋了好東西,去吧!」,鄭離這個揮手叫去的動作愈發的像個老爺了。
「你就在這兒等著,不許走開」,對唐離的無禮,石榴狠狠的還了一個瞪眼後,才端著托盤去了。
……
等石榴一路小跑著回到灶房時。卻見鄭離堪堪端起泥爐上煮水地釜鼎,隨後那一連串兒點花分水的動作自然清淡,看似平平無奇處卻讓她這個看客也能感受到其中的自然適意。
「火候正好,蝶兒姑娘,勞你現在把這盞茶給夫人送去,好去去油膩」,白瓷細盞中,淡綠色地茶水清澈純淨的就如同初春三月的嫩柳。盈盈微漾中透出淡淡的清香。
送走了捧盞而去的蝶兒,唐離自取一盞淺淺呷了一口,閉著眼睛長吁出一口氣的同時喃喃聲道:「茶倒是好茶,可惜進了潮氣,這水也太硬了一些」,片刻之後,睜開眼來的他轉身道:「石榴姑娘,這道三蒸羊肉夫人吃著如何?」。
唐離這一問,立時將滿房的目光引到了石榴身上。
繃著臉站了許久,見那鄭離臉上全無擔憂之色。石榴這才恨恨將手一扔,
「噹!」的一聲鳴響,眾人扭頭看去時,卻見鄭離身邊地長案上多了半貫繩穿的通寶,「夫人賞你的!」。
安然收起半貫通寶,手端茶盞的唐離向石榴一笑問道:「敢問姑娘把我的宿處安排在那裡?」。
……
自從當日露了一手三蒸羊肉之後,唐離的日子就好過了許多,除了每天為那三夫人做上兩道菜之外,其他的也就無需動手,雖然照舊穿著粗布麻服,倒也沒受什麼委屈。
「鄭兄弟,剛才你堂兄來找你時我正好路過府門,順便就把他帶進來了」,隨著灶頭老張走進唐離房中的是一身范陽軍服飾地唐九,灶頭老張說完這話後卻不就走,又閒話了幾句後才期期道:「鄭兄弟,我上次問你那事兒……」。
「南人多吃不得腥膻,而綠豆於除膻上有奇效,當日我用綠豆先與羊肉同煮目的就在於此;隨後再用團茶二煮,是為去余膻及豆味,且以團茶稍煮羊肉,可使羊肉味鮮而爛,這是這兩道工序在火候把握上要求極高,初時把握不好,倒可以燃香為記,每次以溫火輕煮三分之一柱香即可;經此兩煮,要三蒸之時肉上覆以鮮雞油少許,可倍增羊肉之滑膩,待此肉蒸至半熟時再以上好江南春酒輕淋一遍,可使肉味極嫩,方法在此,然則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老張你多做幾次自然也就會了」,唐離的細細解說讓老張頭喜不自禁,牢牢記下之後,他便歡喜去了。
目送老張離去,唐離關好房門後向唐九道:「都調到一起了?」。
「如今這衛州城誰不知道薛嵩最疼愛懷有身孕的三夫人,而三夫人跟前最得寵的就是丫頭石榴,有她的面子,加上肯使錢,那李參軍也就順水人情把我們都分發在了西城,只要不打仗,這裡就清閒的很。老爺放心,如今咱們這些護騎都分到了一處,就連那兩個校尉也跟我們在一起」.言至此處,唐九看了看唐離後道:「這次石榴幫了不少忙,老爺你還真該好好謝謝她」。
「別看她只是個丫頭,這丫頭身上有男兒氣」,微微一笑後,唐離續問道:「對了,讓你打聽的事兒有什麼眉目了?」。
「王忠嗣老將軍的屍身果然就在城內義莊,昨個兒我聽城門領說,薛嵩要用王老將軍的屍身與哥舒大帥換糧,所以看護地極緊,憑著咱們這些人想要搶出來怕是極難,不過老爺說的四通貨棧我倒是在南城找到了,不知……」。
「此事一直是由阿七在居中聯絡,你不知道也不足為奇」,聽說找到了四通貨棧,唐離明顯的長舒了一口氣,自貼身處取過一物遞給唐九道:「稍後你持我隨身印鑒前去,裡面人不管問你什麼,你都據實而答就是……」。
唐離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隨後在一陣兒疾雨般的敲門聲中,石榴的聲音傳來道:「鄭離,夫人要見你,還不快去!」。
「姑娘家那兒有像你這樣敲門的」,開了門,唐離隨口笑著打趣了石榴一句後才又問道:「夫人見我做什麼?」。
「我怎麼敲門要你管!」,相處六七日,石榴現在說話前先瞪一眼唐離已成了一種習慣,一口,不知怎的就楞住了,臉色也古怪的很,隨後就讓我來找你」。
「臉色古怪!」,低低自語了一句,吩咐唐九稍等後,唐離隨著石榴向內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