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九勢若瘋虎地與那公人刺客纏鬥一處,二人貼身近鬥,兩邊的弓箭手難以發箭,而唐離也正是趁此而稍有喘息之機。
與小腿的刀傷疼痛相比,剛才生死毫釐的經歷更讓唐離後怕,嘴裡喘著粗氣的同時,額頭上已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這番先箭後刀的刺殺突如其來,若非他正好因為疲乏而躺倒在軒車的座椅上,若非他見機不對隨即就平滾下了軒車底板,若非他正好看到這個刺客不合身的公人服,若非他看到這個刺客抓著車門的手背上露出了盛行於河北邊地的狼頭刺青,只怕他自己現在已經成了死人。
想起剛才經歷的這一切,唐離不知道是要感謝官山海當日在大慈恩寺外的刺殺,還是要感謝金州那六日的守城之戰。正是這兩次遊走在生死邊緣的經歷,使他獲得了寶貴的經驗,從而在剛才那種生死毫釐的時刻沒有做錯事。這個時刻,錯就意味著死。
額頭的冷汗涔涔而出,車門外唐九的一聲悶哼驚醒了心慌難平的唐離。
畢竟是身披兩創,往日矯健強壯的唐九明顯不是那刺客的對手,剛才這聲悶哼就是他右肩處又添一處傷痕的結果。
知道現在不是放鬆的時候,左手抓起抱枕上刺客剛剛扔進的短刃解刀,唐離收回有些慌亂的眼神,拖曳著受傷的小腿拼盡全力地趴伏著轉過了身子。藉著車板上鋪就的厚厚旃檀,他那粗笨的動作沒有發出什麼聲響。
因為背對車門,那刺客並沒有看到這一幕,而他對面已是左支右絀的唐九充血的眼中驀然一亮,隨即嘶啞地大吼一聲,拼盡全身力氣向刺客逼去。
那刺客嘴角露出了一絲不加掩飾的冷笑,對面的敵人已是強弩之末,而那些京兆府的公人們還遠,遠到他有足夠的時間解決掉這個礙手的對手後再從容地完成任務。這一刻,刺客的心中絲毫沒有想到自己的退路,他的腦海中出現的是飄蕩的白雲,而在飄蕩的白雲下,他的家人趕著屬於自己的羊群在自己的牧場上遷移流轉。
一退,再退,以這種方式化解掉唐九最後的反抗,當左肩背碰上車廂的靠幫時,刺客終於等到了和他預想中半毫不差的好機會。長長的腰刀帶起一溜寒光,在這一刻,刺客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兒子穿著燦爛唐錦製成的衣衫,在藍天白雲下向著他憨憨地傻笑。
盡力屏住粗重的呼吸,以手肘半支起身子的唐離沒有半點遲疑,右手中的解刀狠狠向前捅去,背心處靠左三分。這一刀因為用力太大,以至於竟深沒入柄。
跟隨那刺客一起倒下的還有早已精疲力竭的唐九,而軒車內的唐離手肘一軟,身子也已倒在了軒車底板上,隨即粗重的喘息聲再次響起。
千年一貫,公差們總是在最後一刻到達,搜索的結果也毫無懸念,那幾個埋伏在一邊的弓箭手早已遠遁不見。連唐離在內,車伕並四個護衛三死三傷,相比而言,這其中還屬腿部中刀的唐離傷勢最輕。
「你速往皇城朱雀門,告訴當值將佐,讓他提醒來往官員,京中有安賊餘孽謀刺!」向攙扶著自己的公人吩咐了一句後,斜靠著車門的唐離咬牙抬起受傷的腳,將那刺客的頭撥往一邊,以免看到那死不瞑目的雙眼。
等就近叫來的郎中替重傷的三人初步處理了傷勢後,唐離三人才在一大批公人的小心護衛下回了府。
回府之後儘管唐離好生安慰,也惹來哭聲一片,等這忙糟糟的過去,聞訊的四娘也已到府。
「阿離!」看著躺在榻上的唐離裹得厚厚的腿,依舊是一身紅衣打扮的四嫂眼神中有掩飾不住的內疚。
「關關,給四嫂奉茶。」向關關說了一句後,唐離才微笑著道:「四嫂,這不怪你,他們前有長弓,那第二個刺客又分明是個死士,由此看來,這該是安祿山早就準備好的後手兒。他在長安經營多年,這次沒能發現也屬正常,四嫂無需自責。」
「我已派人帶山記貨棧的賬房去認屍了,看那刺客是不是隨著朱竹清消失的護衛之一。」四嫂畢竟不是普通女子,略一沉吟後又道:「來之前我已去見過天王,他手下那些兄弟也會細察全城,阿離你放心,四嫂一定能把他們找出來給你。」
「四嫂的本事我自然信得過的,」看著四娘銀牙暗咬的模樣,唐離一笑問道:「對了,今天有河東的消息傳回來沒有?」
「上次傳信是三天前,按例明天上午該有新的消息到京。」接過關關奉上的茶水小呷了一口後,四嫂續道:「我今天已傳下令去,沿途咱們自己的驛馬再增兩倍,從明日起消息該更快些;另外,我手中那些秘諜也於今天動身前往河東了。」
「現在去?」
安祿山起兵,這場仗不是一天兩天能完的,總該有他們發揮作用的時候。
為表對四嫂的信任,對這些事情唐離從不插手,是以聞言也只是點點頭。
恰在此時,就見一頭汗水的唐七隨著丫頭走了進來道:「少爺,剛剛得到的消息,工部尚書韋大人在回府途中,在坊門口處遇襲身亡,如今羽林軍已開始出動,由京兆府配合開始全城大索。」
「阿離,你靜心養傷就是,嫂子先走了。」聞知這個消息後,四娘沒有半點耽擱,當即起身離去。倒是唐離沒有太多的吃驚,此事的發生倒正好印證了他原本的猜想。這些刺客該是安祿山早就埋伏在京中的死士,配合著他的起兵造反而在長安展開刺殺。
說來唐朝對高級官吏的保護並不完備,並不如後世那般派遣有羽林軍士專司高級官吏的安危,這一狀況直到中唐時宰相武元衡當街被刺後才有所改變。安祿山必定就是瞅準了這個空子,希望借此機會來擾亂或遲滯朝廷平叛的動作。
儘管身上帶傷,第二日一早,唐離依舊早早起身,在大批護衛的嚴密保護下向長安西側的羽林軍大校場而去。
大半年的功夫,京畿道駐軍明顯地變了個模樣,不僅是身上的披甲軍械齊整了許多,渾身散發出的氣息沒了往日的懶散油滑,近兩萬五千大軍整裝待發,碩大的御林軍大校場上油然而生一股濃烈的殺伐氣息。
頒布平叛詔書、賞賜軍士、賜予李光弼天子劍,由陳希烈主導著做完這些應有程序,隨著三聲戰鼓鳴響,謝恩之後的大軍正式開拔。
「你府中那些家人我自會命人接過去照料,將軍放心去就是。現時河東之戰以守為主,無論如何要確保中部的晉陽及南部的晉州不失。有這兩顆釘子在,一則可牽制安賊不敢大規模派軍渡河,從而減輕河南道防禦壓力;再則也可呼應關內道援軍,同時這也是為將來的反攻做準備。總而言之就是一句,將軍此行雖是援軍,然仍當以守勢為主。」拍著李光弼的肩膀說完這些,唐離扭頭道:「來呀!呈上來!」
看著唐離所送的禮物,揭開那覆著的錦緞,一身戎裝的李光弼頓時眼前一亮。只見一個四方的木板上,以粘土勾勒出的山川河流惟妙惟肖,眼前此物赫然就是縮小版的河東山川地理圖。
「將軍出征,我也無別物,但以此沙盤相贈,祝將軍守邦衛土,克建大功!」言說至此,唐離離了身邊人的攙扶,強用傷腿站定後舉樽送行。
「多謝!」就此一句,滿飲之後的李光弼擲樽於地,轉身上馬而去。
「這個李光弼,還真是好一張冷面。」走過來的楊國忠說話的同時,順手扶住了唐離。
見李光弼已策馬走到校場門處,重新在胡凳上坐下的唐離才吐出一口冷氣,剛才這一動引得傷口開裂還真是疼,「昨天陛下還說要親為大軍送行,今個兒怎麼聖駕沒到?」
「陛下身子不爽利,臨時取消了!」說到這個,楊國忠臉上也是一黯,「前些日子陛下身體就不太好,再經過昨天那番折騰,如今看來是愈發得重了。」
「前些日子身子就不太好?」聞言,唐離一愣,「陛下養生有術……」
「聲音小些!」低聲提醒了一句後,楊國忠才小聲道:「別情你前些日子不在宮中所以不知,已經有十多天了,陛下一直感覺精力不濟,頭腦昏沉,身子也乏力得很,太醫署已會診過了,查不出什麼病來!」言語至此,楊國忠輕微一歎道:「六十多歲,陛下還真是老了!」
聽說玄宗無病,唐離心下才安定了一些。如今正值大唐最為艱危的時刻,玄宗的身子可是萬萬出不得什麼問題。只是剛鬆了一口氣的他再一聽到楊國忠這聲沉重的歎息,心中沒來由地閃過了一道陰影。
用「所向披靡」四字來形容如今的叛軍絲毫不為過,隨著安祿山自范陽起兵,五日內整個河北道除了少數三四個州縣外,其它都是聞風歸附。即便是那不肯歸降的州縣,也沒能擋住兵勢如火的叛軍,其中一個甚至只抵抗了不到兩個時辰即已破城。
承平百年,各地兵甲武備鬆弛,另外,這些內陸州縣的軍隊戰力與安史叛軍相比簡直是不可同日而語。范陽邊軍本就是公認的大唐最精銳之師,此番盛勢南下,那些承平日久疏於操練的內陸州縣軍隊遇著他們簡直是不堪一擊,七百對二百猶自被叛軍殺得潰不成軍。如此情勢下,數量及戰力都遠遠不及的州縣軍真是擋無可擋,甚至連遲滯叛軍的進軍速度都成了一種奢望。
自有留守范陽根本之地的史思明接掌河北,以徵集錢糧,募練軍士,而由安祿山率領的大軍則是片刻不停,一路狂奔南下,經莫、瀛、深、冀、貝諸州直插河東。
抵達河東當日,安史叛軍已攻破雲州,隨即大軍繼續向南,一日後已達朔州城外。
朔州、晉陽、晉州自北而南排列,乃河東道北部最為重要的大州。自安祿山起兵第六日,近年來緊急募練的近萬朔州守軍在中鎮將馬遂的率領下,與范陽先鋒軍在朔州城東的桑干河畔展開了一次大野戰。
儘管每戰必身先士卒的馬遂乃是河東軍中有名的「萬人敵」,儘管朔州軍佔有地利,更是以逸待勞地迎戰范陽疲敝之軍,然而這場戰事依舊是毫無懸念,戰力的巨大懸殊在野戰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從不曾上過戰場的朔州軍在苦苦支撐了近半個時辰後,陣形終於無可避免地出現了缺口,而後這個缺口越來越大,最終導致了朔州軍的大潰敗。在野戰進行到一個時辰左右時,這場朝廷對叛軍的第一次正規作戰就演變成了徹底的屠殺。戰刀高舉,馬蹄翻飛,叛軍一路追殺潰軍幾近三十里,朔州萬餘軍士除不足兩千隨馬遂南逃晉陽外,其餘非死即俘。當日,清澈的桑干河上浮屍遍佈,清澈的河水盡被鮮血染紅。
朔州陷落,范陽軍僅在此地休整一日,隨即繼續發兵向南。沿途州縣軍力早被河東都護使調往晉陽,此時欲抗無力乃無奈歸降。只是讓叛軍負責後勤輜重的軍糧使始料不及地是,這些州縣雖然歸降的痛快,但他們的糧庫及武庫中卻是空空如也。召來主官相問,所有的答案都是一個,早在月前,這些錢糧及軍械已隨本州軍隊一起被郭子儀調往晉陽。
不理會軍糧使的煩惱,這一路來打瘋了的范陽軍只顧向南、向南、再向南,朔州城破第三日,安史叛軍已到了身為北都的晉陽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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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皇城政事堂。
手中的茶盞重重摔出,「啪」的一聲片片粉碎,一怒而起的唐離恨聲道:「混賬!說了以守為主,馬遂居然還敢擅自出戰!郭子儀這都護將軍當得好!」
「別情,小心你的腿。」正自看著地圖的薛龍襄轉身抓住唐離的臂膀後道:「幾日功夫朝廷已盡失河北,如今京中百姓物議紛紛對咱們可沒好話,馬遂這一仗倒也及時……」
「什麼及時!讓手下萬餘將士白白送死就是及時?!與叛軍野戰是江南鎮軍的事,河東本就軍力不足,又多是徵募的新軍,守城尚且不足,遑論這樣的野戰!」不等薛龍襄說完,盛怒下的唐離一口就駁了回去,「如今朝廷軍力並不佔優,各路勤王軍也都還在路上,正是該採取守勢以避其鋒銳的時刻,如何能站?馬遂或許不知道朝廷的戰略,他郭子儀難道也不明白?」
「如今安祿山兵勢鋒銳,朝廷只能以空間換時間,河東各州的錢糧早已聚集到晉陽、晉州兩地,如今之河東只要能聚集力量守住這兩城,其它的就讓安祿山佔去。他佔地越多,兵力越分,後勤輜重補給線路也就越長,待其軍分而勢衰,朝廷準備完畢後,還愁這些地方回不來?」狠狠說到這裡,唐離再無遲疑,咬牙道:「殺!馬遂此人死不足惜。」
「殺?」看著火氣不減的唐離,薛龍襄略一遲疑後道:「別情,政事堂只負責提調及支應戰事,不干涉主將們軍中細務,這可是你說服陳相、楊相定下的規矩,如今馬遂份屬郭子儀麾下……」
薛龍襄這番話說得唐離啞口無言,片刻後才道:「罷了!就由郭子儀做主就是,不過那兵部行文中要說清楚,現在是以守勢為主,鎮軍不到,他河東軍沒有跟范陽打的本錢。」
「這都是第幾次交代了?」看了唐離一眼後,薛龍襄笑著道:「別情你就不怕郭子儀罵你碎嘴!」
想想這幾日不管是往河東、還是往河南,這番先避鋒銳、守而後攻的話還真沒少說,唐離聞言也是莞爾,正是這一笑,倒把剛才的怒氣消解了不少。
「什麼碎嘴不碎嘴?」儘管邁步進門的楊國忠臉上倒有些笑意,但這強做出來的笑意卻怎麼也掩飾不住眉宇間的深深憂色。
也不等薛龍襄回答,進了政事堂的楊國忠直接走到唐離身邊道:「娘娘急召,趕緊走吧!」
「我這腿怎麼進宮?」苦笑著看了看自己的腿,唐離乃注目楊國忠小聲問道:「出什麼事兒了?」
「陛下剛才突然昏厥,只怕到現在還沒醒過來,太醫署也查不出什麼病來,娘娘已亂了分寸,咱們快走。」口中說著話,隨著楊國忠一招手,一架四個宦官合抬的腰輿已停在了議事房門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