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這明黃鎮紙砸落的同時,勤政務本樓上玄宗因極度憤怒的聲音清晰傳來:「半天!僅僅半天朕就丟了九州之地!這些混賬行子居然一箭未放就此附逆……」因過於憤怒,玄宗暗啞的語調化為了低沉的咆哮……
唐離聽玄宗這麼一說,就知定是又有新的軍報傳來,而這軍報上的消息該是說河北道諸州在安祿山起兵後紛紛投降從逆。順手撿起地上的明黃鎮紙,他一步步向樓上走去。
勤政務本樓上,此時靜悄悄一片鴉雀無聲,坐在御案前的老相公陳希烈那對漂亮的壽眉緊緊地蹙在了一起,平日因保養得宜而頗有些鶴髮童顏的臉上也抽成了苦瓜。
整個樓上,除了老相公陳希烈之外,其他應召來的官員都控背弓腰地站著,一個個臉上或是噤若寒蟬,或是面無表情,除了玄宗粗重的喘息聲之外,聽不到其它任何聲響。
玄宗此事正據於御案之後,他原本有些灰敗的臉色因為這巨大的憤怒而激起了一片淡淡的暗紅。近十餘年來秉政一直崇尚於清靜無為的他,此時再沒有了半點往日的淡然沖合、安定閑靜的樣子。眼見自己這番話後卻無一人接腔,就見他嘿嘿冷笑道:「怎麼都不說話了?!朕看你們平時朝會時不是挺能說的嘛!你們要賞賜、要恩萌、要爵位的時候不是都說得挺好?現在怎麼都不說了?又或者你們只會說百年承平、極盛之世?莫非除了這些,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了?」
多年不發火,此時一旦激怒攻心,玄宗的樣子就變得極為可怕。說著話他疾步間到了那些站立著的官員身前,口中如毒蛇般冷笑不絕道:「平日裡你們口中誰不說自己是朝廷棟樑?怎麼真到了朝廷要用你們的時候連句話都不會說了?年年月月領著朝廷的俸祿、朕的賞賜,你們就是這樣報效朝廷、報效朕?那朕養著你們有什麼用?有什麼用?!」暗啞的聲音說到這裡,玄宗的笑容幾乎有些殘忍了。「朕知道你們打的什麼主意,你們跟那些混賬行子一個模樣,就等著安賊打過來後俯身請降就是。到時候該做尚書的還是尚書,該做侍郎的還是侍郎,你們說,朕說得對不對?對不對?」
看著玄宗暴怒如此,耳聽著如此的誅心之言,那些原本還想說話的人愈發的不敢了。正對著玄宗的工部尚書韋知儀本就是個膽小的,此時吃這雷霆之怒的驚嚇,額間冷汗如雨的他居然就此一下跪倒在了地上,口中不斷道:「臣有罪!臣有罪!」
「你沒罪,你們都沒罪!是朕有罪,朕選了你們這些臣子就是朕最大的罪!」瞅了腳下跪倒的韋知儀一眼,玄宗冷笑著道:「朕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說話之間,他居然抬起腳重重踢在了韋知儀的肩頭,若非後面還有人擋著,只怕可憐的工部尚書大人立時就要仰臥於地了。
見玄宗正處於急怒狀態,悄然上樓隱於眾官身後的唐離原本也不準備上去湊這個霉頭。只是此時見情勢不對,玄宗顯然已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當下也只能上前一步道:「陛下息怒,臣以為河北九州附逆之事並不如陛下所想那般不堪!」
唐離一開口說話,立時將玄宗的目光引到了他身上。與此同時,勤政務本樓上響起了一片輕微卻又整齊劃一的吁氣聲。顯然,這些正承擔著天子無邊怒火的眾官對於有人出頭打破這個僵局都有如釋重負之感。
「說!」
沒在意玄宗話語中的怒火,手執明黃鎮紙的唐離邊緩步向前,邊輕聲道:「安祿山自任捉生將以來就在河北道,他在河北經營已達十餘年之久,此次舉兵謀逆之初有一些本道州縣附逆也是意料中事;再則,范陽此次舉兵兵威極盛,地處河北的各州欲抗無力,順勢投降也是有的。歷來各朝謀逆之初大抵都會出現此類情形,陛下實不必如此激怒。」
順手將明黃鎮紙在御案上放好,唐離不等玄宗反問,因又續道:「譬如這從賊,歷來也分幾種情形。一是甘心從賊;二是勢不得已,無奈從賊;除此之外還有第三種行的是韜略之計,前從而後反!今日之河北是三者皆有,但若臣所料不差的話,該是以二、三種居多。」
若說前面那番話安慰作用還小的話,那唐離後邊這個論斷卻讓玄宗精神一振,「唐卿且細說!」
見本站在眾官之前的玄宗有重回御座的意思,唐離趕緊上前了兩步攙著他向御案前走去,邊走邊道:「其實這中間的道理倒也簡單。陛下乃我大唐正朔,所謂民心如鏡、史筆如刀,其實自古至今的臣子若非情形實在特殊,又有幾人願做逆臣?『反賊』的惡名刻身銘骨,且遺羞子孫,實在不是那麼好背的!此其一也;其二,安祿山不過一九姓雜胡出身,更兼一字不識,這也就罷了,據臣得知安祿山歲每次進京時做出一副憨厚樸拙的模樣,其實此人心性殘暴,嗜殺成性!與陛下的寬厚雍容相較,那安祿山不過是一跳樑小丑。對於那些河北道官員而言,他們自然更願意忠誠陛下。」
唐離這番話誠為實言,且每一字每一句都合著玄宗現在的心思,是以這兩條說完,剛才還是暴怒中的玄宗情緒已漸漸平定。一邊坐著的「老翁翁」陳希烈見狀,立即湊趣道:「唐別情不愧是狀元之才,這兩層見的明白。」他既一開口說話,其他那些剛才噤若寒蟬的官兒們也隨即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出聲附和。一時間,勤政務本樓上陰霾的氣氛竟似被一掃而光了。
淡淡地看了群臣一眼,玄宗扭過頭來對唐離道:「唐卿你接著說!」
吃玄宗這一眼,眾官員的聲音立時小了許多。看著目前這許多平日裡意氣洋洋的官員如此表現,唐離不由得輕輕一笑後續道:「至於第三點,河北道乃是本朝儒家高門世居之地,所以此地雖然民風彪悍,但民風中也最講忠義二字;臣也曾看過河北道官員的任職表,這其中有許多州府主官都是飽讀詩書的世家大族出身,譬如那崔門子弟,再譬如平原太守顏清臣顏真卿兄弟,別人我或不敢保,但這些人本是絕不會反的,但他們現在卻也從賊附逆,這難道不反常?」言語至此,唐離雙眼緊緊迎上玄宗的眼神兒道:「臣現在願借陛下筆墨立軍令狀一份,隨著安賊大軍南下而留守的兵力減弱後,河北道這安賊大後方必定會四處冒煙,無論民間,還是現在這些附逆州縣多會揭竿而起重新效忠朝廷。臣,願以項上人頭作保!」
注目唐離,看著他那平靜中透出無比自信的眸子,玄宗長出一口氣的同時,剛才暴怒的情緒終於徹底地平靜了下來,甚至嘴角處還若有似無地掛了一點兒笑模樣。
見狀,唐離趁熱打鐵道:「陛下自登基以來勵精圖治,方有今之天下。雖各處也有積弊,然則總而言之,的確算得是自西漢武帝以來前所未有之盛世。身為如此昇平之世的手創者,天下百姓無論是對陛下、還是對朝廷都自然有一份感激眷念之心。這份感激若在平日也就罷了,但一旦臨戰就會實實在在地轉化為民心。先太宗曾有君舟民水、載舟覆舟之言,今日之情勢誠然如是。『民心在唐』四字本身已足可保陛下社稷安危!」
「再則,安賊此時雖然兵雄勢大,但其根基不過只有一道之地。若想以一道之力抗衡我整個大唐,實無異於癡人說夢。且不說別的,單就是後勤輜重的供給就足以將之壓垮。如今的情形是,沒了朝廷調撥的軍糧,但憑河北一道之力定然難以支應二十萬大軍的用費。河北道既然支應不了,那安賊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戰養戰,縱兵搶掠。且不說他如今在河東能不能搶到,只是他越搶得厲害就越不得民心。與范陽叛軍相比,我大唐據地乃是其十倍,人口乃是其百倍,他弄一斤糧食,朝廷可以征發十斤;他造出一支箭矢,朝廷可以造出十支;他募集到一個軍士,朝廷可以募集到百人。如此消耗之下,縱然安祿山起兵之初兵鋒極銳,但其勢必不能長久。我料此次朝廷平叛之戰前期當是安賊佔據先手,隨後待其兵勢稍弱,則朝廷與其陷入短暫的相持階段,自此開始,朝廷的優勢漸次明顯而日益強大,而范陽之實力則被寸寸削弱,終將灰飛煙滅。」
唐離這番話說完時,整個勤政務本樓上一片沉寂,玄宗並眾位官員都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向唐離。安祿山起兵的消息到京連一天時間都不到,但此時的唐離已從全局預測到了整個戰事的走向,且這種預測還合情合理。就不說這種預測到底準不準確,單是唐離此時表現出的這種對戰事整體把握的大局觀,已足以讓人吃驚。往往具備這種能力的人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而唐離如今卻年不滿二十,更是以文辭出名的狀元公,這番令人信服的剖析戰事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如何讓人不吃驚?一時間,眾官員除了感歎世間真有人能「生而知之者」之外,也有人心底暗自猜度唐離府中必定養著極高明的謀士。
「唐卿所言深合朕心!」良久之後,從唐離身上收回目光的玄宗輕聲讚了一句後道:「朕已命陳愛卿及楊卿掌總此次戰事,唐卿既已為翰林學士,也宜參與其中以為參謀贊畫。」
「臣遵旨!」與唐離同時應命的還有陳希烈及楊國忠二人,與此同時,站著的那些官員們都忍不住用一種熱辣辣的眼神看著這個新任的翰林學士。
「安賊謀逆,朕平叛之意已決,爾等也不得稍存僥倖之心,從即刻起再有敢言安撫及招降者,定斬不赦!」語調平靜的玄宗注目群臣說著這番話時,眼神兒似有若無地瞥了太子李亨一眼,「大唐不僅是朕的大唐,也是卿家等的大唐。如今朝廷出此奸孽,正是爾等奮力報效之時。卿等更宜宵衣旰食早平叛亂,但能使我大唐百姓少受一日刀兵之苦,便是爾等的功德。異日逆賊授首之時,爾等既不負朝廷,朝廷又豈會負爾等?」言及此處,玄宗沉默了片刻後乃揮揮手道:「現在,卿等都退下去辦差吧!」
站在玄宗不遠處的唐離見他說出這番話來,再看到那個眼神兒,已知剛才自己回府的空隙中李亨必定又重提了安撫招降之事。對於李亨會提出這種建議他絲毫也不奇怪,若歷史固有的流向不變,這個叫李亨的太子將會借馬嵬兵變而成「肅宗」。而這位肅宗就是唐朝廷針對藩鎮「姑息」之策的始作俑者,而後經其子「代宗」的進一步發揚光大,乃使對藩鎮的姑息之風大盛於朝廷。正是在肅代兩朝,平盧、魏博等不受朝廷控制的四鎮地位正式穩固,從而拉開了中晚唐藩鎮林立的序幕。
腦中胡亂想著這些,正隨著其他官員準備退下的唐離就聽玄宗一聲召喚道:「唐卿,你且留下。」
隨著官員們的退卻,一時間勤政務本樓上除了那些侍候的宮人之外,就只剩下了這君臣二人,就連流連著不想走的太子李亨也被玄宗遣退。
「委屈你了!」玄宗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讓唐離一愣,隨即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前兩天大理寺之事。
「朕老了,真是老了!」說完這句,不等唐離答話,玄宗又莫名地輕歎著說了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陛下……」此時樓中的氣氛著實古怪,唐離剛想按慣例頌聖一番,誰知剛張口就被玄宗揮手止住了,「京畿道各州軍馬明日就可往援河東,楊國忠及薛龍襄保薦的統兵人選是李光弼,卿以為如何?」
這兩萬多軍馬交由李光弼統軍自然大合唐離心意,但他摸不清玄宗問這句話的意思所在,遂也中規中矩地答道:「李將軍久歷戰陣……」
「朕不是問的這個,」玄宗有些煩躁地揮了揮手道:「卿家當日曾與他同守金州,朕要問你的是這個李光弼可靠嗎?」
至此唐離才明白,經歷過寵將安祿山起兵造反之事後,玄宗如今對這些統兵將領都下意識地充滿了懷疑。「李將軍烈士之後,加之臣與他曾在金州共事,臣敢保他必不會有負於朝廷及陛下的信重。」
「如此就好!」細看了唐離片刻,玄宗點點頭後便陷入了沉默。
這次沉默的時間分外長,正在唐離感覺氣氛極其凝重之時,就聽玄宗的聲音幽幽傳來道:「不久之前,太子自請前往潼關監軍,卿以為如何?」
「監軍?」
「依著四方勤王軍的腳程,不久朝廷就能在潼關聚集起一支十八萬人左右的大軍,朕已有意命高仙芝總領其軍,太子所言監軍之事就是從此而來。」
至此,唐離才知道玄宗讓他留下來的目的其實就在於這一個問題。潼關乃是京畿門戶,只要潼關不丟,長安就穩如泰山,此關對於大唐的重要性已是不言而喻。同樣也正因為這一關隘太過重要,此時對帶兵將領正滿心疑慮的玄宗難免對高仙芝不能完全放心。正是因著這份擔心,所以他對太子的這個建議極為動心。
然則,玄宗雖然認可太子的這個建議,但對監軍人選本身卻難放心。有唐一朝,自高祖建都長安開始,王室內部的爭奪就極為激烈。從唐太宗三兄弟的爭鬥,到高宗朝武後篡位大肆清洗李唐皇室,再到韋後、太平作亂而後玄宗登基,這幾朝中皇室內部的爭奪可謂從來就沒停止過,而且每每都以血腥的殺戮收場。正是有鑒於此,玄宗才會在開元朝設置十六王宅,將所有的皇子皇孫悉數遷入其中,而太子也不讓住於東宮,而是安置於自己的寢宮附近。可以說,自秦漢以來,若論對皇子皇孫控制最嚴的皇帝,實非玄宗莫屬。從這一點來說,此時的玄宗也實不願讓太子出京,而且還是直接干預軍事。
如今的情況就是,玄宗既對統帥大軍,佔據潼關的高仙芝不放心,所以想派監軍;同時又對自願出任監軍的太子不放心,這兩廂糾纏起來,就使他的心裡充滿了矛盾。
想明白了這些,唐離思忖了片刻後才慎重言道:「經歷安賊之事後,陛下有意派遣監軍倒不為過,但臣以為由太子擔當此事實為不妥。」
「噢?」
「一則太子備位東宮,乃是國之重器,實不宜親臨戰陣艱危之地;再則,太子身份尊崇,若其長在軍中,必使統軍主帥難以自安其位,若稍有不慎軍中恐會出現二主並立之事,如此一來,我軍雖未戰已先敗!」唐離的話讓玄宗微微點頭應合的同時,復又出聲問道:「依愛卿之意,莫非是要朕不派監軍?」
唐朝的監軍制度就是首出於玄宗,尤其是現在這種形勢下,若想讓玄宗打消這個想法根本就是不可能。明知道他的心思,唐離也不做無用的勸說,只平靜說道:「臣願保薦一人,可使陛下盡得監軍之利而遠離其害。」
「哦!唐卿要保薦誰?」
聞言,唐離微微一笑,口中輕輕道:「臣願保薦涼王李睿殿下出任潼關監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