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口罵了一句,居然就罵出個王爺來,能有如此的「運氣」,還真讓唐離搖頭歎息不已,起身離座走到書房外,他才見前面的那株梅樹下此時正站著個身裹黑裘的少年,這少年約為小胖球年齡相若,只是身子略瘦些,但也虎頭虎腦的壯實的很,在他的身後站著一個年過五旬的老太監,剛才那聲公鴨嗓的呵斥想必就是出自於他,而在二人身旁不遠處,則是梅蕊居門子上的那幾個下人。
看這樣子就知道,必是這少年王爺來時沒讓門子通知就直接闖了進來,而他如此身份,那些門子也不敢阻攔,如此才有了這麼個意外。
先自向正繃著一張孩兒臉的涼王拱了拱手,唐離才道:「未知小王爺駕到,有失遠迎,恕罪了!」見自己這番話說完,那小王爺挑著眼皮側揚著頭的樣子煞是可愛,原本心情還有些鬱悶的唐離倒忍不住一笑道:「適才我剛罰過兩個在書房外吵鬧的下人,那些個門子失職,王爺來前也不曾通報,是以一聽到聲音我本以為又是那兩個受罰下人前來擾嚷,誤會了!涼王天家度量,想必自能諒我,這就請屋內奉茶,蟈蟈,你去關關處取些江南來的梅楂糕以奉涼王。」
「京都不是人人都說唐離對下人最好,怎麼也有責罰?」涼王先聽唐離解釋了緣由,又誇他度量大,已是有幾分高興,但隨之聽到後面那句拿梅楂糕的話,卻又黑了臉色道:「什麼梅楂糕,你當本王是小孩兒嘛!父皇召見,這就快走吧!」
越是這樣的半個小孩兒偏就越不願意被人當小孩兒,只看涼王這樣的反應,唐離就知道自己剛才那句話犯了這樣的忌諱,他倒不至於真怕了這樣的小屁孩王爺,只是覺得他可愛罷了,聞言之下,遂笑著向外走去。
那涼王邊向前走,邊頻頻側著眼睛看向唐離,待三人走出梅蕊居門口,他終究是忍不住了,腳下邊走,邊虎著臉故意壓粗了聲音道:「唐離,你剛才罵我了!辱罵王子等同藐視聖君,這可是殺頭的大罪!待會兒只要我一告訴父皇,你必定就會人頭落地,你可怕嗎?」
涼王一個小人兒偏又極力做出一副大人的模樣,還使出這樣的手段來威脅人,他愈是做的一本正經,就越惹得唐離發噱,頑心忽起之下,索性做出一副驚駭的樣子道:「小臣當然怕,還請涼王殿下恕罪,替小臣隱瞞則個!」
涼王見唐離如此,咧嘴而笑間露出兩顆明顯的虎牙,「不妨事,王公公是自小隨著本王的,只要我不說他不說就沒人知道,」先大包大攬的安撫了唐離一下後,涼王才搖著狐狸尾巴,身子湊前一步道:「只要唐離你答應我一件事兒,今天你辱罵本王的事就一筆勾銷,本王永不反悔!」
「這樣啊!」邊走邊抬頭做出一副沉思狀,沉吟片刻後,唐離才滿臉正色轉向涼王道:「辱罵王爺就等於藐視聖君,對不對?」
「對!這可是要殺頭的!」涼王連連點頭的同時,為了加強自己說話的語氣,還特意抬起右手比劃了一個下切的姿勢。
「噢!藐視聖君是殺頭的罪名。我既然已犯下如此重罪,若還想欺瞞陛下,這豈非又犯了欺君大罪?我是外臣,犯下欺君大罪之後若再與王爺私下交易,這就又犯了交通宮室之罪……」滿臉嚴肅的唐離一邊兒走,一邊兒扳著指頭算,環環相生,一條條罪名列下來,若非將要到玄宗所在,只怕唐離要把【大唐律】上所有的罪名一一羅列一遍,此時的涼王簡直都聽傻了,他沒想到唐離居然能由一個「滾」字兒上引申到這麼遠,欲待反駁,但唐離這種引申方式又分明是按他剛才的邏輯而來,是以心下雖覺得不對,但口中就不知道該如何駁斥才好,一時間臉上就掛滿了迷糊茫然的神色。
「由此可見,與小王爺私下交易實在是後患無窮。」緩緩收起一根根計數的手指,站在長生殿門口的唐離無比嚴肅的瞅著涼王,微微俯下身子道:「所以,只能辜負小王爺的一番美意了,臣還是主動向陛下承藐視聖君之罪才好,無論如何,殺頭總要比凌遲來的舒服。」
看了看唐離的手,再看看唐離說這話時忍不住翹起的嘴角,被唐離繞了一大圈兒的涼王終於醒了過來,恨恨瞪了唐離一眼後,一言不發的轉身向長生殿跑去。
經過涼王這麼一逗,唐離剛跟李復道爭吵的氣悶算是徹底發作了出來,輕笑了幾聲後,他才晃著步子向長生殿內走去。
進去之後才知玄宗並不在殿中,按著內宦的指引,唐離施施然穿過側門向不遠處的暖閣走去。
「臣唐離參見陛下及貴妃娘娘!」唐離口中唱奏的同時,已順手挑開了暖閣厚厚的簾幕。
伴隨著撲面而來的暖意,簾幕裡面的氣氛卻是冰寒的緊,只見暖閣之中斜臥在錦榻上的玄宗固然是滿臉冰寒,一邊坐著的貴妃臉上也是滿帶嚴霜,顯然是二人正在生氣,只是他二人如此,其他人自然更是噤若寒蟬,而適才那個先跑進來的涼王正站在錦榻的一側,也不敢說話的他正用烏溜溜的眼睛在玄宗及楊妃臉上回轉個不停。
唐離再次行陛見之禮後,玄宗只是略揮揮手示意他平身,卻依然沉著臉色不說話。
「今天這喜鵲叫得真沒道理,」場面這樣僵持著總不是個事兒,唐離起身之後先向涼王一笑之後,才開言說道:「適才涼王殿下傳話陛下要召見臣,臣正好聽見喜鵲叫得厲害,當時還心中竊喜今天要搏個綵頭,誰知……」
大抵老夫少妻鬧了彆扭,原先讓步的總是丈夫,眼前的情況正是如此。唐離既然架起了梯子,玄宗自然順勢而下道:「這時節華清宮中還有喜鵲?唐卿還真是好機緣!」
玄宗既已開口說話,身為玄宗二十九子中年齡最小的涼王膽子頓時大了起來,側靠著錦榻的他手指著唐離道:「父皇,唐離是騙你的,兒臣剛才去傳詔的時候根本就沒見著什麼喜鵲,另外,唐離還辱罵了兒臣,請父皇將他一併治罪。」
自玄宗登基之後,便於長安宮城東建起十王院,供那些封了王的兒子們居住,絕不將之放往封地。而在華清宮中長生殿旁,也有百孫院這個專供王爺及王孫居住的地方,總而言之就是玄宗無論做到哪裡,都要將這些個王子王孫拘在身邊。如今隨著玄宗年紀漸老,老人心性就不免愈發看重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只是他的子孫太多,若都喚來身邊自然不可能,所以就將年紀最小的二十九涼王經常待在身邊,父子答對也算享一享天倫之樂。
辱罵王孫,這的確是不小的罪名,見唐離一臉恬然神色。玄宗雖然不信涼王所說是真,但既見楊妃也已轉過頭來,遂也饒有興趣的看向唐離道:「唐卿,涼王所說可是屬實?」
「兒臣去傳詔的時候唐離讓兒臣『滾』,這不是辱罵是什麼?這事兒王公公能作證,」不等唐離說話,正自「報仇」的涼王一飛快接過話頭興奮說道:「還有喜鵲,根本就沒有喜鵲,唐離分明是在欺哄父皇!笑,父皇你看他犯下如此大罪還敢笑,這可是現行的藐視聖君。」
涼王長的虎頭虎腦,他生母早死,如今又經常跟著玄宗,身邊無子偏又喜歡孩子的楊妃自然對他不錯。此時見涼王迫不及待指責唐離的樣子可愛的緊。原本一臉嚴霜的貴妃娘娘見唐離到來本已心下高興,此時再吃這一激,頓時忍不住的嗤笑出聲,只是正自笑著的她一對上玄宗的眼神兒,頓時又板起了臉色,然而縱然她變臉的快,但與剛才的生悶氣畢竟不同,反而有了幾分撒嬌的味道。
只看楊妃適才那一下嗎,玄宗已是高興了不少,當下緊抓住這個由頭,又扭頭向唐離道:「辱罵王子,欺瞞君上這都是一等一大罪,唐離,你可知罪?」
唐離先藉著下人的由頭說了所謂的辱罵之事後,又笑著轉向涼王道:「至於喜鵲,臣關在書房中的籠子裡,每天想什麼時候聽它叫就什麼時候聽它叫!剛才涼王殿下傳詔時,臣為搏個好綵頭狠狠搖了搖籠子,那喜鵲叫得厲害的緊,涼王殿下想是隔得太遠所以沒聽見罷了。」
「舉頭聞鵲喜」乃是唐朝三大民俗之一,但這種喜也只是因其偶然而來,正因其偶然所以才有博綵頭之說,哪兒有像唐離這般圈著喜鵲博好彩的道理,這也就罷了,暖閣中人見平日裡一副循循儒雅模樣的唐離此時居然難得露出另一面去逗弄涼王,哪兒還忍得住,玄宗打頭,一干侍候的宮人也都掩唇而笑,就連楊妃向唐離飄過一個嗔怪眼神兒的同時,也已是臉綻嬌笑。
「唐卿一來就博大家一笑,這倒的確是好綵頭,看來卿家那只喜鵲沒叫錯!」說話間玄宗含笑瞅了旁邊的貴妃一眼後,故作歎息道:「可惜,如此好笑卻無美酒襄佐,不免少了幾分味道。」
「酒,就知道喝酒,劉醫正的話說過多少回總不聽!這次正好趁著腿上,無論如何總要止了才好。」聽到酒字,剛才還笑顏如花的楊妃頓時色變,連說了這麼一長串兒後,猶自不肯放鬆的轉身對唐離道:「唐卿,你書念得多,也該諫諫三郎止了酒,這才是你做臣子最大的忠心!」
目睹眼前這一幕後,唐離才知道剛才二人生氣的原因所在,看來一涉及到戒酒這事兒,縱然天子貴妃也跟後世那些普通夫妻沒什麼兩樣。」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暮止不安寢,晨止不能起。「耳聽唐離口中念誦的這詩句,玄宗頓時向著楊妃得意的哈哈而笑。
唐離向楊妃投去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兒後,續又繼續誦道:」日日欲止之,營衛止不理。「這兩句一出,玄宗更是頷首連連道:」深得朕心,唐卿此詩誠然深得朕心哪!「
只是玄宗的感歎未完,陡然聽到下面四句後,滿臉的笑容頓時僵住,」徒知止不樂,未知止利己。始覺止為善,今日真止矣!「」深得朕心!既然三郎如此贊唐卿所誦之辭,必定是要『今日真止矣』嘍!「面向玄宗笑顏如花的說完這麼句後,楊妃才咯咯輕笑著扭過頭來道:」好詩,好詩!不僅深合三郎心意,更合本宮心意!就憑此作,也值千貫之賞。「」臣不敢貪前人之功,此詩乃是晉時名士陶淵明所作之【止酒詩】」言之此處,唐離面向玄宗微微一笑道:「可惜,這位桃花源中客一首詩中連用了十個止字,卻終究還是沒能止住,只能邊感歎『天命芶如此』,邊『且盡杯中物』!「
唐離話音剛落,玄宗的笑聲復起,邊笑之間,斜躺在榻上的他還用手指輕點著唐離道:」妙人兒,唐卿確是妙人兒!「
唐離適才吟誦陶淵明這首詩及進行後面這番對答時,原本依著錦榻的涼王雖然臉上還是憤憤的表情,但腳下卻不自覺的向前走了幾步,尤其是玄宗這番誇讚後,他的眼神中對於前方站立的唐離更多了幾分欽佩之色,只是心下再一想到原本的願望怕是難實現。臉上憤憤的表情之外又多了幾絲失望。
「千貫賞金沒了,本宮原本還想趁此機會使三郎立下止酒的誓約,卻全壞在唐卿後面這番話上。」楊妃自然不會真怪罪唐離,但假意作惱卻總是難免。「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此話果然是不假!」
楊妃麗質天成,此時慵坐著假意作惱的樣子別有一番不同於往日的風情,眼前如此美態,再加上一道似喜還嗔的流媚眼波,雖明知是在君前,唐離也不免心神有些發暈,乃微微側了側身子避過貴妃娘娘逼人的艷光後,才定下心神笑著接道:「止酒先立約,庶幾守得堅?自約復自守,事亦味必然。約語未出口,意已慘不歡。」
吟誦完後,唐離乃笑著解釋道:」娘娘關愛陛下之心天日可鑒,無奈戒酒之事著實為難,縱有誓約也是艱難的緊,其實似陛下現在行動不便,飲酒倒有利於行氣活血,也不全是一無是處。臣以為只要陛下能飲的適量,飲的持節,娘娘倒也不必要求太苛!「」噢!持節,喝酒還有這麼多講究?「雖然口中這麼說,但楊妃的臉上卻滿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既然說到這個話題,不僅玄宗來了行去留意傾聽,那涼王更是腳下又不自覺的上前了兩步。
暖閣中雖暖,但炭氣難免太重了些,唐離伸手間捲起身後竹窗上的簾幕,隨著一股冰寒的氣息傳來,唐離精神一爽後笑接著剛才的話題道:」持節,譬如說:飲喜宜節,飲勞宜靜,飲倦宜詼,飲禮法宜瀟灑,飲亂宜繩約,飲新知宜閑雅直率,飲雜糅宜峻巡卻退。「」飲酒原是為怡情,所以飲酒之人也已依據不同的場景及心態而飲酒,若是一味狂飲不僅傷身亂性,也盡失了酒中真趣!譬如歡喜時飲酒也節制,疲勞時飲酒宜沉靜,倦怠的時候應詼諧,講究禮法的時候應瀟灑,場面忙亂的時候應該守規矩,遇到新交朋友應該注意風儀直率並舉,而若遇到雜亂的客人則應該藉機迴避……如此種種都為持節,惟其如此方解酒中真味,是為君子之飲……「
唐離斜倚著窗側侃侃而談,旁側之人靜靜而聽,原本因玄宗與貴妃生氣而氣氛滯重的暖閣內,隨著唐離的朗朗清談,整個氣氛逐漸變得閒適而恬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