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風流 長安 第二百零六章 舊事
    貨棧的大堂及外院兒,此時早已擠滿了人,無論族別與身份,此時凡是年齡在李光弼徵召令涵蓋範圍之內的,都已於此候命,在那一小隊軍士的督促下勉強排成幾條歪斜的長隊。

    而在這最新的一隊中,因為誰都不願意排在最前面先送死,所以任那軍士嘶啞著喉嚨喊個不停,但整個場面還是亂糟糟不成個樣子。

    黑髮白衣,玉面紅帶的唐離剛一在大堂中出現,頓時吸引住了滿堂人的目光,這不僅在於他那刻意修飾的衣衫與風儀較之其他人差別太大,更在於與這些人臉上的恐懼擔憂相比,唐離清俊面容上的平靜實在是顯得太鶴立雞群了一些。

    伸手擋開想要擠在自己前面的唐光,腳步從容的唐離沒有半點遲疑,攜劍徑直走到了隊伍的排頭兒,紅櫻輕拂,白衫飄飄,站在隊首位置上的他就這樣按劍而立,聽著似乎近在咫尺的喊殺聲,等待著開拔的號令傳來。

    其間,唐離雖然一言不發,但他的平靜從容卻與無形中沖淡了瀰漫於大堂內外的恐慌氣息,而他這樣一個衣著華貴,風儀出眾的貴介公子毫不猶豫的站到了隊首,其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最好的宣傳與鼓舞,隨之而來的剛才的騷動與紛亂就消解了不少,跑堂的麻二停止了爭吵,緊了緊手中的抵門槓後,默默的站到了操著菜刀的江廚子前面,直到站定之後,他還在奇怪為什麼看到這個俊俏的不成話的公子哥兒後,自己會突然感覺到身上的血似乎都熱了三分。

    照應這一隊的那個軍士也為這個突如其來的貴介公子的風采所折,無言之間向唐離叉手一禮,以示對他慷慨爭先的敬意與感謝。

    微微點頭還禮,唐離按劍的手愈發的蒼白了,沒有一句話語的他側首之間向西看去,那裡,正是喊殺聲的來源與中心——凌州西城樓。

    漫天的喊殺聲就在頭頂囂嚷不絕,羽箭破空聲,兵刃的撞擊聲,火油潑濺的嘶嘶聲,軍士中刀的慘呼聲……種種聲響四面八方無孔不入而來,裂人心膽。間或一大蓬血花從空中拋灑下來,如此溫熱而刺目的紅更是讓人手足具顫,旁邊西城樓半斜坡的滑道上不斷有受傷的兵丁及民夫被送下,他們那扯開喉嚨的慘叫聲因是就在身邊響起,也就愈發的讓聽者寒入骨髓。

    「上城頭之後保持隊形,一切行動要聽指揮,運送滾木礌石及火油時腳要快,但最重要的是手要穩,以免誤傷自己!依李將軍令,凡上城有臨敵畏縮者,殺!有敢於私逃者,殺……」城樓下,那名小隊正聲嘶力竭的強調著種種注意事項及戰場紀律,但與他近在咫尺的唐離卻似充耳不聞,他的目光依然緊盯著上面的滴血的城頭。

    驀然,城頭處一人探身而出,急促的揮動手中的黃色旗幟,那正自嘶叫的小隊正一見到這面旗子,頓時所有的話都噶然而止,滿身的離奇都隨著一個字破口而出:「上!」

    不等小隊正拖曳這顫音的「上」字音消,外隊排首處的唐離已舉劍向滑道衝去,踩著被血侵染的滑道,一身白衣的他就像一面迎風招展的旗,直往城頭奔去。

    這一天多來,對於城頭廝殺所有的印象都只是聽,此時終於衝上了城頭,赤裸裸的殺戮場面迎面而來,空氣中的腥味濃的似乎要滴出血來。

    「快,趕緊過來抬滾木送往十二號垛口,」城頭上負責調配民夫的校尉這句話剛說完,就聽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兒急促的金鑼聲,隨即就見那段城牆的垛口處連番爬上了十來個黑面辮發的吐蕃兵,而在他們身後,正有更多的吐蕃兵口中呼喝連聲,悍不畏死的順著簡陋的攻城梯源源跟進。

    「鏘」的一聲寶劍鳴響,伴隨著一聲出自心底盡釋壓抑的長嘯,帶起一道白影的唐離就這樣向金鑼傳警處急衝而去。

    自小生活在後世,穿越來後雖然也曾久歷生活的艱難,但唐離畢竟從不曾這麼近距離的直面戰場,直面死亡。從聽說吐蕃攻城的那一刻起,一直生活在承平時代的唐離跟其他人一樣,同樣感覺到的是恐懼,只是與其他人不一樣的是,他的身份,他那遇強則強的心性及敏感的自尊使他不能將自己的恐懼表現出來,表現在自己的手下及寶珠面前,所以他只能用故作的平靜來掩飾這種近距離面對死亡的恐懼。

    只是這樣的掩飾對於骨子裡倔強無比的唐離而言實在是一種巨大的壓抑與折磨,如此的壓抑在心底發酵醞釀,最終被唐離轉化為「慷慨死國難」的豪壯,懷著對自己曾懷恐懼的羞愧,懷著對大唐發自骨子裡的熱愛,懷著一個年輕氣盛的愛國者對國家受難時固有的衝動與激情,唐離就這樣衝了上去,持劍的手早已青筋暴起,這聲臨風長嘯裡包含著他心中鬱積的種種複雜情慾與壓抑,這一刻,唐離超越了時空,超越了後世現在,此時的他不再是後世的那個憤怒青年,也不再是今生少年得意的狀元郎,如同千千萬萬普通人一樣,他僅僅是一個面對國難時勇於殉難的愛國者。

    數十步距離轉眼即過,翠羽長劍映出一道耀眼的光華後直刺入一個粗壯的胸膛,拔劍回手,對面那個吐蕃兵士胸前立即標出一道滾燙的血漿,映在唐離雪白的單絲羅長衫上,那團絕美的宛若冬日裡在雪原中臨寒盛開的臘梅花。

    「少爺!」唐光幾乎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但唐離置若罔聞,親眼看著對面那個黑面辮發的蠻人倒下,第一次殺人的他並沒有常規中的恐懼,反而心中驀然騰起一種快意的衝動。骨子裡的血性一旦被激發出來就再難控制,幾乎只有瞬間的遲疑,白衫染血的唐離已仗劍向另一個目標殺去。

    這一小段兒破開的城頭是唐兵及吐蕃兵拚死糾纏的所在,吐蕃兵不懼傷亡的想將缺口擴大並最終以此為據點攻下整個城頭,而唐兵則誓死要將他們趕下城去,狹窄的空間裡聚集了雙方大量的軍士,喊叫著,廝殺著。

    雖然拚死向前,但環境的局限仍然使唐光距離唐離越來越遠,看著勢若癲狂的少爺奮不顧身的只是向前殺去,此時的唐光真是心急如死,其他那些護衛也是紅著眼拚命想向少爺靠近。

    「五個人隨我上前貼身保護少爺,其他人到後面放箭掩護!」畢竟是自小就經歷嶺南馮家嚴酷的軍事訓練,畢竟時護衛四統領之一,在瞬間的惶急過後,唐光就找到了應付當前環境最好的人手調配方法。

    十餘護衛退出戰團後,轉身上了後面高高的滾木垛子,居高臨下,少爺的身影清晰在望,回刀入鞘,十餘把獵弓同時張起,一隻隻羽箭向唐離身周的黑面蠻子射去,獵弓力弱,若非準頭極好並不能讓這些皮糙肉厚的蠻子一箭致命,但用於牽制敵方及遲滯行動卻已足夠。

    格擋,直刺,收劍。再格擋,直刺,再收劍。此時的唐離恍然已忘記了一切,他的眼睛只盯著對面面容猙獰的蠻人,手上不斷的重複著漸漸熟悉起來的動作。

    也不知他命太好,還是上天特別眷顧這個穿越者,總之憑著一腔血氣之勇初上戰陣的唐離居然在連殺了四人之後依舊安然無恙,不知何時,他驀然覺得身周的敵人一軟,原本悍勇的蠻子此時卻是手腳酸軟,有些甚至是連站都站不穩便倒下了。

    唐離沒有時間,也無心去搜尋這種異常情況的來源,身處戰陣漩渦的他只知道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左穿右刺,將一個個身披箭創的敵人斬於劍下。

    原本論射箭之技吐蕃人真是出色當行,但當此之時身為攻城的一方,上城就遭圍攻的他們根本就沒有時間射箭,加之唐府這些護衛都是專做人頭買賣的嶺南馮家打小訓練出來的精品,此時極限發揮下真個是箭無虛發,一時間剛爬上城頭湊到唐離身前的吐蕃番子多是非死即傷。

    有這樣一支豪華陣容的獵弓隊在後面全力支應他一人,唐離殺起敵人來得心應手,真個是手到賊除,一時殺得性起,壓抑盡去的他按捺不住這特殊環境下鼓蕩起的沸騰熱血,手中翠羽長劍揮動間朗聲長嘯,這滿懷殺氣及快意的嘯聲浩浩而起,縱然城頭上金鐵交鳴,殺聲震天也掩蓋不住。

    「將軍快看。」這樣的聲音幾乎在城頭上下同時響起,正自調度人馬前去補漏的李光弼順著身邊護兵的提醒應聲看去,只見最讓他憂心的缺口處,此時正有一個年不及弱冠的少年仗劍馳騁,這少年眉目俊朗如畫,黑髮飄飛的他手持三尺翠綠青鋒,每一光芒展動間必有一敵應勢而亡,長衫烈烈,少年緩步而行,每一次動步必定濺起一蓬粲然的血花。

    在這世間最嚴酷的廝殺之地,少年那淡然雍容的風儀被反襯的愈發奪目,儒衫飄飄的他此時竟似不是處身於生死頃刻的殺人場,而是一個漫步於秋日雨後,深山楓林的名士,在一片紅於二月花的血楓包裹中緩步徐行,他的劍便是國手掌中可納天地風雷於一端的妙筆,而那包含著視死如歸豪情的長嘯,則是世間最為動人的詩篇……

    殺人場上表現如此,縱然是城下觀戰的吐蕃「喻盡放光」也不免驚歎動容,身為吐蕃朝廷中少政事大臣兼統領這犛牛部軍力的最高將領,高坐馬上的脫贊朗日注目唐離許久後,忍不住輕歎聲道:「唐邦人物,風儀竟至於華美如此?實讓人歎為觀止!」讓人吃驚的是,這位吐蕃朝廷中的重臣這聲讚歎說的竟是地道的唐音。

    自高祖武德定鼎,大唐一步步走向極盛,其影響力向周邊擴散。除了政治上使這些小國自願如朝參拜「天可汗」之外,於文化上也使唐音風靡四方。近到回鶻,吐蕃。遠到新羅及隔海相望的倭國,平民不論,那些上層人物莫不以著唐服,語唐音為榮,這脫贊朗日身為吐蕃上層貴族,自然也不例外。

    高高的城樓治下,整裝列隊的吐蕃軍士看不清楚位於城牆後部的那些獵弓手,他們只是看見那個風儀若仙的唐服少年輕鬆的揮手之間,本方人馬便如草芥般紛紛倒地,一時間都是驚駭莫名。尤其是在見到許多人甚至還不曾近那少年之身,便已莫名軟倒在地後就更是如此。

    若論士兵的悍勇而不畏死,此時處於強盛期的吐蕃士兵絕對能使最苛刻的將領也無可挑剔,在高原上成長起來的吐蕃人身子健壯,性情彪悍而戰鬥力驚人,一個吐蕃兵頂兩個唐兵,三個回鶻兵的說法絕不僅僅只是一個傳言,然而,對於剛剛由原始社會末期進入奴隸社會初期的吐蕃人而言,他們也有一個最大的特點,那就是如同所有的先民一樣,對天地間一切不可理解的事物有發自內心最深處的真誠敬畏。

    此時,對於這些城下的吐蕃兵們而言,其感覺就正是如此,要知道那些能率先登上城樓的都是高原上馳名已久的勇士,但這些勇士在面對那個唐服少年時卻無一人能擋其鋒銳,不,並不是他們的武藝不行,力氣不夠,他們幾乎就是連還手之力都沒有的任人宰殺,許多勇士甚至還沒靠近就已倒下再也沒有起來,世間絕對沒有人能這樣輕鬆的殺死這麼多的吐蕃勇士,這個人一定有古怪!目睹這樣的場面越多,加之唐離那對於普通吐蕃人而言華麗的有些過分的衣飾與風儀,兩相結合下,他們心中的疑慮越多,驚駭就越深,而於士氣低落的同時,對那唐服少年的畏懼就如同一顆種子在心底埋了下來。

    「老爺,讓我上去,我一定把這個南蠻子的頭砍下來進獻給老爺。」說話的人不僅是脫贊朗日的護衛頭領,同時也曾經是他的奴隸,所以這個聞名跋步川草野的高原漢子才會如此稱呼少政事大臣大人。

    唐離一劍劍刺殺而去,在他的引領下,身後的唐軍一步步上前,最終將這個被吐蕃人第一次打開的缺口緊緊堵住。

    出劍,伸腳,唐離目睹最後一個吐蕃人的屍身被自己踢落城下時,終於忍不住再發長嘯,一時間,城樓上下數萬人的目光同時集中在了這個儒服飄飄的唐朝少年身上,恰在此時,蔭蔽了半天的太陽也來湊趣兒,撥開烏雲射出一道細細的光圈,直射而下籠罩在正仰天清嘯的唐離身上,當此之時,少年的黑髮白衣反射著太陽的光輝發出璀璨的金光,雙方戰陣之上竟無一人可以逼視。

    面對這神跡一般的場景,城頭上的唐軍一愣之後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之聲,隨即,原本疲憊不堪的軍士應和著唐離的長嘯而起,一時間連天的嘯聲滾滾而來,聲播四野,而城頭下的吐蕃軍在迷茫震駭的目光中則士氣再阻,就連胯下戰馬也受不得這驀然而起的聲浪,齊聲退步。

    面對這樣的威勢,脫贊朗日也有片刻的失神,捎待之後,他才一聲高笑道:「城樓上有弓箭手,若論武藝勇猛,他連你一個莽論芒贊一個手指頭都不如!」

    「那我這就帶人上……」護衛頭子莽論芒贊剛說到這裡,就被脫贊朗日搖手止住,「天已近午,兒郎們也累了,吹牛角號歇兵!等勇士們吃飽喝足之後再戰!」

    向莽論芒贊吩咐完這些,脫贊朗日縱馬將要馳回之間驀然控馬高呼道:「傳我將令,城破之後不得傷這唐朝讀書人的性命,就是手重一點傷了他的手腳也不行!我府上正缺一個教唐語的南蠻子奴隸,」言說至此,脫贊朗日猛地回頭盯了城樓上的唐離一眼後,再提三分音量控馬縱聲道:「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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