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風流 長安 第一百六十七章 離京
    京城長安,懷化大將軍、范陽、平盧節度使安祿山藩邸。

    碩大的氈車停穩,面寒如水的安祿山剛一走進二門,不合正撞上一個疾步而出的小廝,饒是那小廝閃躲的快,手中托盤上的半盞參茶依舊結結實實的潑濺在了主人身上。

    低頭看了看衣衫,不等那嚇傻了的小廝有什麼動作,安祿山劈手奪過隨身護衛手中的馬鞭劈頭蓋臉的掄了下去。

    安祿山脾氣暴躁,雖然出於控制軍隊的需要對手下軍將籠絡有加,但對於府邸中的下人卻是殘暴異常,得輒得咎。這小廝也是久在府上侍候的,倒也知道規矩,一等安祿山的鞭子掄起就扯開喉嚨慘叫起來。

    一鞭、兩鞭、那小廝背臀之間的衣衫已被抽的稀爛,沁出道道鮮血。隨著小廝的叫聲越來越弱,安祿山原本冰冷緊繃的臉色也漸次鬆弛柔和起來。

    又狠狠抽了一鞭之後,安祿山丟下鞭子的同時,像過足了癮頭般長長吁出一口氣來。

    這時早有一邊等候的安重山遞過準備好的手巾,安祿山接過擦了擦手,又抹去額頭那一層細密的汗珠後,這才將適才因唐離而起的怒火暫時消解,順手丟過手巾,「走,重山你說說唐離的底細。」

    進了花廳,安祿山剛在特製的加寬錦榻上坐下,就有兩個貌美的侍女走上前來替他捏著腿腳。他人太胖,一旦行動過多腿腳就酸麻的難受,今天這一曲胡騰舞也的確是勉力奉承了。

    人坐舒服了,那樽果酒也已接到手上,安祿山才揮揮手道:「說吧!

    安重山乃是安祿山的遠房族親,接替當日的官山海在平盧帳下掛了個路事參軍的職司,到京做了藩邸的大管家,專司負責人員溝通及打探消息。

    半個屁股掛著椅子,安重山沉吟了片刻後道:」唐離的籍貫及履歷帥爺都是早就知道的。小的就先說說他的關係,最近的這一塊兒當然是李相爺。據咱們掌握的消息,相爺雖然子女眾多,但最寵愛看重的的確是這個小女婿,二十三天前,唐離就從自己府邸搬到了相爺府,據說,這是相爺有意栽培,每天都在向他傳授為官之道。「

    言至此處,安重山見安祿山一臉平靜並沒有要問話的意思,又接著說道:」至於這第二塊兒就是他二夫人鄭憐卿所代表的士族勢力,論說唐離如今在讀書士子們中間的名聲已經夠大了,但他年紀太小,畢竟算不得德高望重,再則,因東宮及韋氏之事,各大家族都被壓制。這一塊兒短期內應該成不了什麼助力。「

    聽安重山提到那些世家,安祿山頗不以為然的一笑,眉眼間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至於第三塊兒,就是陛下及娘娘的寵幸了,小的也是前不久才查清楚。去年歲末貴妃娘娘被遣送出宮隨後上元夜又被接回宮中,這中間唐離出了大力。有這麼層關係在,娘娘自然就高看他一眼。加上此人擅長音律,正投了陛下及娘娘所好,隨之對他也就益發的寵愛起來。尤其是娘娘那邊兒,唐離但有所求幾乎沒有被駁過。「知道這個問題敏感,安重山說時就顯得小心翼翼,」對了,他還跟最近風頭正健的楊芋釗交情莫逆,皇城裡有傳言說楊芋釗能起來的這麼快,前期得益於唐離極多。「

    約小半盞茶功夫後,開口說話的安祿山卻不曾有一字兒提到唐離,」楊芋釗我知道,這廝是貴妃娘娘一個八竿子大不著的遠親,差點兒連飯都吃不上的混痞子出身,能成什麼氣候!「歷史上安祿山本就看不起楊芋釗,此時他又與唐離扯上了關係,安大帥還能有什麼好話。

    談說至此,安祿山也沒了再聽的興趣,自錦榻上起身下地道:」你再好生理理,有什麼情況咱們晚上再說,現在先隨本帥去見客。「

    「帥爺這次到京,各部、寺、監大人的禮數三天前都已送到,遵你的吩咐是平日年節時的兩倍。」乘勢回了這件事兒後,安重山才小心問道:「不知安帥現在要去拜會哪位大人?」

    「這是本帥到京後的第一次拜客,自然是李相,要不還能有誰?」安祿山掃了一眼安重山,似是奇怪他怎麼問這麼個愚蠢的問題。

    「是,小的愚笨,只是近來老相爺身子不適,而李復道大人又剛加了同平章事,依我看帥爺是不是先到小李相公府上走動一趟?」

    聞言,安祿山瞅了安重山一眼卻是沒說話,等侍女伺候著他換過衣服後,才高聲吩咐了一句道:「來呀!備車,到老相公府!」

    正在安祿山驅車前往相府時,出花萼爭輝樓的唐離卻是已經回到了自己府上。

    今天在花萼爭輝樓上心情甚是不好,出了宮唐離也就沒有直接到相府,而是回到了自己府中略作照看。

    剛走出第三進月門,唐離就見到青兒端著一隻托盤斜刺裡走了過來,上面放的卻是一碗兒冷淘湯餅,碗沿處還隱隱可見透明的冰花。

    唐時所有麵食一體被稱為「餅」,所謂的「湯餅」就是現在的麵條而冷淘的意思則是用甜井水或是冬天藏冰鎮過以後再食用,這是唐人消夏時的最愛,只是在這八月仲秋的天氣裡卻有些格格不入。

    「你這是給誰送的?」唐離隨手示意青兒不必多禮,邊隨口問道。

    「小姐說心裡燥熱的很,所以命廚下做了冷淘。」青兒端著托盤幅身一禮後,略略放低了聲音道:「自蟈蟈小姐走後,這府裡一攤子事都落在了小姐身上,這兩日又加上少爺賜田交割的事兒,益發的忙碌不堪,平日也就沒了什麼胃口。」

    聽著青兒替自家小姐訴苦,唐離順手接過托盤道:「時令都是八月了,卿兒的脾胃本就弱,怎麼還能吃冷淘?像這些事你們平日裡也該勸著些。」

    「少爺責怪的是,」青兒應了一聲後才道:「只是小姐現在不想多沾葷腥兒……」

    「你先去吧!卿兒的飯食隨後就到。」也沒工夫再聽青兒細說,唐離端著托盤就向右側專屬內院的小廚房走去。

    廚下的這些僕役們見少爺居然到了這等地方,忙忙張張的起身在灶頭婆子的帶領下參差不齊的行禮,看到少爺手中端著的那碗冷淘,這些僕役們的臉色隨之一變。

    「都各自去忙吧!」隨代了一句後,唐離放下托盤就四下裡張望尋找起來。(風:語:小:說)

    那灶頭婆子小心翼翼的湊到唐離身邊,陪笑道:「貴腳不踏賤地。少爺您有什麼吩咐令人傳個話就是……」

    灶頭婆子剛說到這兒,就見唐離雙眼一亮,隨即向牆角處的那堆綠色的野菜走去,「奈個人,打一桶新鮮井水來。」

    灶頭婆子見唐離手中拿著的正是自己命人才買的羊奶奶野菜,立時臉上一紅,跟上前去揉著衣襟道:「少爺,老婆子是個賤命。如今在府上好吃好喝的,偏還惦記著這羊奶奶……」老婆子剛說到這兒,見唐離居然蹲下身去親自洗起菜來,頓時唬的連連搖手道:「可不敢,好我的少爺,可不敢讓您動手。」口中邊說,她忙蹲下身子要從唐離手上搶下野菜。

    見灶上一屋子人都傻呆呆的盯著自己,唐離也覺得彆扭的緊,邊擋開灶頭婆子的手,便開口道:「有什麼忙什麼,沒事兒忙的這會兒都出去歇歇,」見眾人聞聲還不動,唐離隨即就黑了臉色。

    婆子的去搶野菜的手被擋,又聽少爺說出這番話來,臉上越來越紅的跟要滴出血一樣,最終「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唐離身前,「老婆子有什麼做的不對,少爺您請直說,就是立即辭了我,老婆子也不敢有二話,您……您這樣,不是打老婆子的臉嗎?」

    「你做的挺好,有什麼不對了?我不過是想自己做頓飯食,也罷,你起來給我幫忙就是,」唐離邊伸出手去攙那灶頭婆子起身,邊笑著道:「這羊奶奶可是個好東西,不僅味道鮮,而且還能治高血……血熱,以後灶頭就不要藏私了,給夫人們也插花兒著做一些。」

    鄭憐卿這段時間著實是忙,不說府中這一大攤子事兒,吏部司封司又剛將唐離「開國子」的二十頃實封爵田給撥了下來,這來回交割、安排莊人客戶的事兒最不需她親自出面,卻也需時時關照著,如此一來就愈發忙碌了。偏生她又是個好強的性子,不說強過蟈蟈,卻一點也不願比她以前管的差,是以就益發的盡心。如此一來,身子底子本就弱的她腸胃也跟著不好,心裡也總覺燥熱。此時她邊忙著查驗賬目,邊等著丫頭送來冷淘壓壓心火,孰知青兒進來卻是空著雙手。

    聽青兒說了原委,鄭憐卿順手合起賬冊的同時,人已向灶房走去。

    等她到了灶房,卻見廚下那些僕役都聚在房外,滿臉驚疑詫異的神色向灶房內張望不已。

    此時鄭憐卿也沒心思追究他們不守規矩的事兒,逕直開言問道:「少爺呢?」

    鄭憐卿順著眾人手指的方向又向前走了幾步後,就看到了正在灶台邊唐離的背影,當即心頭一熱,邁步而去。

    「那新羅紅參要切的越細越好!」唐離正在做的是他小時候極為拿手的「老鴰頭」,在他後世的家鄉,這幾乎是連最笨的男人也會做的飯食,其實就是和了麵糊用筷子夾成一團團疙瘩丟進鍋裡煮熟了完事。

    「二夫人脾性弱,盡吃那些太油膩的反而不好,灶下平時該多給她做些清淡的飲食,像這種湯餅或者麥仁飯什麼的都不錯。」唐離邊熟練的用筷子攪動著鍋中的老鴰頭,邊向那正切著新羅參的灶頭婆子吩咐道,此時他根本就不知道二夫人就站在他的身後。

    聽著這樣的話語,鄭憐卿再也抑制不住激動,心頭一股熱流反衝上來,隨即就酸楚了鼻子,此時的她就像癡了一般,既不知道說話,腿也邁不開步子,就這樣靜靜的,靜靜的看著身前這個背影。

    灶頭婆子拿出全身的本事將新羅參切成細細的碎末,扭頭間卻見到靜默流淚的鄭憐卿,當下詫異道:「二……二夫人……」

    唐離扭頭看去時,才見到站在自己身後的鄭憐卿,一愣之後才伸出手去替她抹了眼角的晶瑩,「飯馬上就好,傻丫頭怎麼哭了?」此時他的眼神中滿佈的都是愛憐。

    聽到」傻丫頭「這原本屬於李騰蛟的暱稱,鄭憐卿的眼淚就愈發的擦不乾淨了,良久之後,她才用微微哽咽的聲音道:」君子不下鮑廚……「」我現在不是君子,只是你的夫君。「笑著回了一句後,唐離才想起釜裡還煮著東西,忙又轉過身去攪動。」卿兒,今天算你有口福,有這麼好的新鮮羊奶奶,老鴰頭配羊奶奶,治你這樣脾胃弱的可是最合適。「釜中煮的差不多了,唐離順手將洗好的羊奶奶野菜丟了進去,只一打滾兒之後,這碗老鴰頭就正式做好了,等他扭頭讓灶頭婆子把人參末拿過來時,才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也已經溜了出去。

    雪白的麵團,綠格茵茵的羊奶奶,再加上上面灑著的新羅紅參末,這碗兒老鴰頭不說吃,單是看著這鮮亮的顏色已足以讓人胃口大開。

    鄭憐卿並不曾上去幫忙,她的雙腳就如同被釘子定住一般動也不會動了,對於這個時代來說,廚房根本就與男人無關,如果聽說身邊哪個男人下了廚,別人投去的絕對是鄙夷的目光,所以除了那些沒老婆的光棍兒,不說唐離這樣的官人,便是那些隸屬賤籍的賤民男子也斷沒有下廚的,正因為如此,在唐離看來不值一提的小事兒,給鄭憐卿帶來的感動簡直是難以言表。

    四周飄蕩的是淡淡的煙火氣,鄭憐卿靜靜的看著身前這個男人為自己忙碌個不停,極度的感動與幸福充溢而來,竟使她的心化為了一片空白,身上連日勞累帶來的疲乏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在這一刻,她甚至產生了一個極其荒謬的想法,」現在就讓我死了多好,這樣我就能成為一個至死幸福的人。「

    看著那碗兒顏色鮮亮的老鴰頭,唐離自己也極感滿意,」好了,卿兒來嘗嘗我的手藝!「

    世家高門出身,鄭憐卿是一個矜持穩重的人,至少在面對家中僕役時總是如此,但此刻看著唐離這副獻寶似的表情時,她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激動,居然就此撲進了唐離的懷中,在這一刻,她忘記了禮法,忘記了灶房外還站著許多下人,她的眼中只有唐離,只有這個肯為她下廚做飯的男人……………

    當鄭憐卿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吃飯時,時間已經是三柱香之後了,只是這一刻的她竟似又回到了當初金州時一般害羞的不行。只是與金州時時緊蹙著眉頭的沉默不同,此時的她眉眼間洋溢的全都是多的要流出來的安寧與幸福快著點吃,涼了就不好了。「唐離靜靜的守著鄭憐卿,他們倆都不知道,屋子外的青兒正打發著一撥撥要來回事的下人。」這麼多事兒你一個人已是忙不過來,等關關從大慈恩寺回來,看有什麼能幫忙的,讓她給你搭搭手兒,「唐離邊說著話,邊順手取過汗巾子替鄭憐卿揩去額頭沁出的細汗。

    鄭憐卿也不知聽清楚了沒有,只是點著頭道:」恩,好!「

    看來這碗兒老鴰頭很對鄭憐卿的胃口,直到她吃完之後,唐離邊遞過茶盞讓她清口,邊隨意道:」若是蛟兒父親的病能穩住,等千秋節過後,我有意往兩河走上一趟,這其間說不得卿兒你要多操勞了。「這是他見過安祿山後一路上反覆想過的問題,所以此時說來就顯得從容。」恩,好!「鄭憐卿隨口答應了一句,隨後才反應過來,就此端著茶盞道:」官人你要去兩河……「

    京城的人各自忙忙碌碌,也就是在這樣的忙碌之中,玄宗陛下的壽誕正日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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