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李林甫問起這事兒,唐離心中暗道一句:「來了!」,口中卻回道:「上午早朝後,小婿已得楊芋釗知會了消息。」
「楊芋釗!就是上次你來為他說項的那個?」見唐離應是,李林甫微一點頭道:「這人我知道,有幾分歪才的!聽說滿戶部那些書辦,沒一個算帳能快過他的。加上他家世上還有些來歷,這樣人多結交些與你也是好事兒。」
李林甫身為攬權首輔,一天心裡要裝多少事兒?此時居然對楊芋釗提頭知尾,足見此人如今在皇城內也很有些小名氣了。聞言,唐離因笑道:「岳丈大人不知,這楊芋釗是個天生就的抬算肚腸,任什麼數一聽到耳朵裡,或加或減這結果立時就出來了,再沒個比他更快的。他原是個混混出身,在劍南家鄉呆不住才到京裡討生活,不成想一下子就生發起來。要說此人過往雖有些尷尬,卻是個重朋友交情義氣的,人倒也可交!」。
「什麼朋友義氣!這也是你一榜狀元、朝廷七品命官該說的話?」,不輕不重的說了唐離這麼一句,李林甫按膝而起負手於後道:「且不說他,先說說你聽了今日早朝王忠嗣之事後有什麼想頭?」。
往日見了李林甫,翁婿之間都是客客氣氣,卻透出些假來,此時唐離得李林甫堵了這麼一句,反倒更覺的這才像一家人的自然,是以不唯不生氣,反向著老岳父微微一笑。
來相府路上,他早思謀著李林甫這時節找他來必定少不了要說王忠嗣的事兒,因也在馬車上好生想了一遍,此時見老岳丈動問。略一沉吟後回道:「還能有什麼想頭兒,這事兒明擺著是陛下想要保他,定他個『交通敵國』的重罪,這是為了堵朝臣之口,讓那些言官們也說不出什麼話來!至於下大理寺,一則也有上面那層意思,再則也是借現任大理寺卿正護他個監中身子周全。定了罪又不發處分明詔,陛下想是有意要用『拖』字決了,按他個半截一年,等風頭過去。不拘是翻案還是陛下行恩旨,依小婿看來,王忠嗣總還是要起復的。」
「嗯,還有嗎?」,李林甫負手看著前面稀稀疏疏的豆苗兒,續又問道。
「這還只是面上,雖說如今十鎮邊軍大都有交易庫舊軍器之事,但那些個都是異蕃小族,縱然得了兵器也多是用於內鬥。於我大唐成不了什麼威脅。但王忠嗣卻分外不同,他交易的對象可是年年襲擾我朝疆界,陛下恨之入骨的吐蕃,而且這些軍器裡還有兵部及將作監嚴令回收的弩弓等物,論理來說,陛下絕沒有要保他的道理,但今天早朝卻出了這事兒,說不得也只能往背後找原因了。王忠嗣出身東宮,與太子過從甚密,聽說他當初外放出去做官也是得太子一辦舉薦。論說,王忠嗣犯了這等重罪,太子那保薦人也少不得要但上三分干係,只是如今東宮那搖搖欲墜的模樣,那兒還經得起這事兒折騰?只怕他第一天上了謝罪折子,第二天朝中大臣們彈劾東宮的折子就會蜂擁而上。事情果真如此,王忠嗣一案立成廢保太子之爭,畢竟早朝時朝臣們都見了陛下的態度,誰若是再上彈劾東宮地本章就是不知趣兒了!再往深了想。東宮出身的將領本就少,有方面帥才的更少。前次折了個皇甫惟明,今次若再丟了王忠嗣,太子在軍中的羽翼可就徹底折個乾淨,陛下如此作為,未嘗沒有替太子將來做打算的意思。再有一層,如今朝中勢力大約三分,岳父大人、楊妃、太子各佔其一,楊妃素來不好幹政,加之她那些親眷中如今也沒個能挑起大梁的,所以外戚這一派勢力還只是斂而不發;太子就不消說了;只有岳丈大人經常朝堂十餘年,依小婿想來,陛下如此作為也未嘗沒有借保留東宮平衡岳丈的意思」,一口氣說了這許多,唐離仰起頭來看著李林甫的背影輕輕一歎道:「說來說去,發生王忠嗣這樣大事,陛下猶自肯親自出面替東宮滅火,由此可知,陛下實無廢黜太子之意呀!」
「阿離,依你如今的年紀,能有這番見識,著實不易了!」,負手緩步走下草閣,李林甫輕撫著那株已然成材地楊樹道:「既然能知道這些,阿離你可有什麼打算?」。
「打算!」,唐離口中自語了一句,站起身來卻不曾接話。
等了片刻沒有回應,李林甫微微一笑間昂然道:「某雖出身皇族,但自幼家中破落的早,期間艱辛不說也罷!及至成年,補為千牛直長,開元初遷太子中允,隨後歷官御史中臣、刑部、吏部侍郎,又轉黃門侍郎,終在開元二十二年拜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隨後漸掌朝政以至位極人臣,幾十年蹉磨歷經宦海風波,某何曾怕過誰來!入政事堂十餘年,張九齡、裴耀卿、李適之等人走馬如轉篷,唯有老夫屹立不倒,自高祖太原起兵建立國朝以來,宰相權柄之重更無一人能出老夫之右者!李亨小兒輩,某又豈會懼他不成?」。
唐離想不到李林甫突然之間會說出這些話來,只是不知為何,這番本該是充滿豪氣的言語聽在他耳中,心底竟莫名生出「美人白頭、英雄遲暮」的蒼涼來。
適才那番話說完,李林甫背身負手許久,才驀然一聲長歎道:「可恨這世間時光流逝,任你何等肝腸也強不過它去。這排楊樹正是某當年拜相時所植,如今也已以亭亭如蓋,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縱然那李亨如何草包,但他卻佔著時光,只此一點,老夫徒喚奈何!」。
仲春時節。午後的陽光透過嫩綠的楊樹枝條斜灑在李林甫身上,只是這道道金線卻沒有為他增添些許活力,卻將這位當朝宰輔眼角額間的皺紋映照的愈發清晰,此情此景使他身上瀰漫起的蒼涼氣息益發地厚重。也正是在這一刻,背後側身而立地唐離清晰無比的意識到,眼前這位開元、天寶間稟持朝政數十年的政治強人真的是老了……
園中一時靜默無言,唯有野鳥的鳴叫嘰嘰喳喳紛擾不休。
良久,良久,李林甫再轉過來時已是神色恢復如常,緩步走到唐離身邊輕拍了拍他的臂膀。「自入仕以來,老夫再不曾有這兒女之態,該讓你這晚輩笑話了!」。
無論後世如何評價李林甫,無論他曾做出多少人神共憤之事,但他對自己始終愛重有加,此時親見他這番遲暮之態,唐離也倍感心酸,一時竟是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李林甫久經歷練,焉能不知唐離心中所想。哈哈一笑道:「阿離方才少年,正是該心雄萬夫的時候,又何必效這婦人模樣!」。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曹孟德雖然有臨碣石而歎,卻絲毫無損其雄強之名!」,唐離說出這番話時,實在沒感到有半點勉強,在這一刻,眼前人再不是那個史書中面目可憎的一代權奸,活生生只是個愛寵女兒並愛屋及烏的慈父。
「狀元之才說話果然不一般!」。這句話卻說得李林甫高興了幾分,復又拍了拍唐離的肩膀,「走,到閣子中說話。」
重入了草閣後,李林甫揚聲說了句:「蛟兒,你去給爹爹端甌茶來!」,才轉抽唐離正色道:「某這一生雖少年時也曾歷過挫磨,但此後一入宦途倒也暢達。為相十餘年盡逞平生之志,倒也沒什麼可遺憾處。某一日健在,諒李亨那蠢材翻不起什麼浪來。如今唯可慮者只在老夫身後,臨渴掘井是斷然不行的。如今既然東宮搖而不墜,咱們也該早該未雨綢繆才是,只是蛟兒雖然多有兄長,但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思來想去,此事也只能著落在阿離身上了」。
唐離再料不到李林甫竟拋出這麼大個題目來,一時愣住不知該如何回說。、
「五月間待蕃邦並那些羈縻州使節們朝見完畢,正合阿離你太樂丞任滿三月,由吏部出牌票,就在京畿道選個上等縣將你下放去歷練個縣令,長一任兩載,短不過一年,依然由吏部考功司轉手兒再將你調回京中,隨後歷御史台,再遷轉六部衙門,隨後進三省,至於此後的造化卻就要看你自己了」,娓娓將這番鋪排說完,李林甫微微一笑道:「有地方任職經歷,隨後歷東台、六部,直到三省,於長遠看,這絕是個正派子宰相履歷,任誰也指摘不出什麼來!所幸阿離你善音律、好風儀,上能得陛下、娘娘歡心,下有老夫坐鎮政事堂,不出五年造就你個四品侍郎應無問題,且不說這幾年未必就不能扳倒太子,若真個事有不諧,有了這個根基及老夫留下的羽翼,到那一日搏命光景未必便沒有一搏之力」,語至最後,原本面色淡泊的李林甫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森然之意。
「縣令、御史、侍郎……」,正當這些官銜兒在唐離腦中翻騰不休的時刻,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隨即就見李騰雙手捧著一個托盤進了閣子。
滿臉帶笑地李騰蛟走進閣子,似模似樣的為二人奉了茶,才重又依到李林甫身邊,做嬌做癡道:「爹爹,就是下人們干了活兒也有個看賞,現今女兒為您奉茶,可有什麼如賞賜打發的?」。
「唐離是女兒自己找的,不乾爹爹的事兒!」,說話間李騰蛟似是又想起了什麼舊事兒,抬頭間向正沉思的唐離做了個初相識時的鬼臉。
「不知羞的丫頭!」,女兒的話逗得李林甫哈哈一笑:「罷罷罷!既然今日累了蛟兒一場,爹爹異日還你個起居八坐、一品誥命如何?」。
「真的?」,李騰蛟聞言頓時雀躍而起,跑到唐離身邊蹲下,習慣性抱著他的臂膀道:「我家唐離即是一榜狀元出身,又心思靈通剔透的緊,看那政事堂的陳老倌兒,天天就知道點頭『是是是』,就如此也做的一品大員,我家唐離不比他強上千倍萬倍?合著就該早點陞官才是,爹爹,你今天既然應了,可不能誆我們。」
這對父女正在打趣玩笑之間,就見思量完畢的唐離輕輕拍了拍李騰蛟挽住自己的手道:「蛟兒,你且去幫岳母做事,我有事要與岳父大人商議!」
「噢!」,李騰咬雖然心下不願意,卻也不願違逆了唐離的意思,聞言嘟著嘴自出草閣去了。
「我這女兒自小好頑鬧,少有這麼聽話的!阿離,你萬不可負她!」,目送女兒遠去後,李林甫才轉過頭來:「有話但說就是。」
「此次蕃邦朝見之後,小婿仍想繼續做這太樂丞的職司,還請岳丈大人成全」,迎著李林甫的眸子,唐離沒有半點遲疑的說出這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