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離駕車往宮中教坊司而來,朱雀大街上正械鬥的熱鬧,京兆府衙門處也是頗不寧靜。
白眉陳展剛見過前來傳話的唐三,還不等他說話,就見一個公人急急的走來通報,言說韓大人急召。
著人將唐三送出,陳展疾步來到後衙,那正背手踱著方步的韓朝宗見他來到,當即開言道:「剛收到傳信兒,朱雀大街上王節帥藩邸前有人鬧事兒,你速帶了公人們去彈壓住,那地方往來的官宦多,生使人見了,又是京兆衙門的錯處兒。」
陳展自十八歲入公門,這多年也不知侍候過多少任京兆尹,尤其是韓朝宗來歷不同。上任後對他依仗頗多,所以二人間關係相處極好。
見上官說的是這事兒,陳展倒是半點不急,自在旁邊的胡凳上坐了,迎著韓朝宗的眼神道:「大人,此事我已知道,但咱們卻趟不得這趟渾水。」
韓朝宗見聽小吏回報,還不知其中原委,聞言一愣後,卻不說和衣而臥,定住步子看向陳展。
「大人可知在王忠嗣藩邸前鬧事的是誰?」陳展白眉聳動間道:「正是別情樓的那伙子人。」
「唐別情!」口中念出這三個字,韓朝宗益發的不說話了。
「這些十鎮的兵八爺們跋扈的慣了,尋常人家見了他們躲還來不及,有誰敢這樣尋上門去鬧的?更不說廝打械鬥了,此事不消說。定是唐別情的手尾」,揮手讓一旁侍候的下人上茶後,陳展續又說道:「好歹也打過幾回交道。唐別情這人大人還不知道?此人不是個好惹事欺人的,但也最是個不能吃虧的,說來是一榜狀元出身,但有人真欺到他頭上,什麼溫、良、謙、恭、讓統統被他丟到一邊兒去,心狠起來沒個邊兒,崇仁坊中敢放火,幾十條人命說殺就殺得乾淨。他這號心性,又豈肯白吃了上午的虧?」
放開手來在胡凳上坐下。韓朝宗苦著臉點點頭。
接過來人遞上的茶盞,陳展仰頭喝了兩口後續道:「別情樓用的可是唐離的字號,先不說這是個潑水般進銀子的地界兒,單是那些兵八們如此鬧騰,就等於大耳刮子掄在唐別情的臉上。這事兒他能善罷甘休?如今他既著了人去鬧王忠嗣藩邸,咱們京兆衙門出去彈壓,真個驅散了人,王節帥處未必能落著好兒,還把唐別情全得罪的苦了,得罪了他,不說咱們捕房,大人這仁途八成也算是到了頭了。」
「然則此事紛屬本衙該管……」
「是該管,但咱不是沒法管嗎?」陳展古怪一笑:「大人忽感風疾。頭眩不能視事;公人們都去了城郊辦案,沒人怎麼個管法兒?再者說。唐別情不是個不知好兒的,上次他成親時府中出了盜案,尚能替大人彌縫兒,此次大人真為此事遭了彈劾,他能坐視不管?鎮軍跋扈,年年上京總要鬧些亂子,回回苦的還不是咱們,惡人還需惡人磨,這次既然有人出頭,大人情管到後邊躺著,一來還唐離個人情,二來也免得受那夾板氣,還能好生出口舊日的惡氣。」
事已至此,倒由不得韓朝宗不答應,只是看他撫額蹙眉的模樣,倒真個似突得了風疾一般,陳展笑著將盞中茶一飲而盡,拱手告辭後便即帶著手下公人一股腦兒出城去查那件三年前的無頭命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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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皇城外羽林軍營盤,「權州才子」薛龍襄聞報城內發生大規模械鬥,正欲提一旅兵馬前去彈壓,披盔帶甲間隨意問了一句事情原委。立有知事的兵卒將聽來的事情備細說個清楚。
緊著腰間絛帶的手明顯鬆了一鬆,薛龍襄盯住那兵卒的眼睛問道:「別情樓,你沒記錯?」
「千真萬確!小的還聽說,這別情樓乃是新科狀元公置辦的產業」。
狠狠將腰間絛帶束緊,薛龍襄腆起威武的將軍肚,高喝一聲道:「來呀,傳令下去,除值星士卒之外,羽林六軍立時集合往城外野營操練。」
聽到這一百八十度急轉的軍令。那兵卒愕然一愣,吃薛將軍豹眼一瞪後才醒過身來,行軍禮高叫了聲:「得令」,隨即快跑出去傳令。
敲起聚將鼓,羽林軍這次聚軍的速度真個堪稱為操典範例,不到兩柱香功夫,整個羽林六軍已循著營房不遠的春儀門浩浩蕩蕩向城外十五里處設置的大校場開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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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忠嗣回京陛見,所帶牙兵畢竟有限,但長安城內「路見不平」的好漢卻益發的多了起來,往日跋扈河西、隴右的牙兵們畢竟不敢在長安亮起真傢伙砍人,竟使場面如此僵持下來,別情樓夥計們小口啜著袖中藏著的養喉果酒,喊冤聲著實響亮,而圍觀者也越聚越多,這其中不乏那些趕了半城路前來湊熱鬧的,能見到往日威風無限的鎮軍吃癟,可是開元,天寶朝不曾有過的奇景兒,好熱鬧的長安百姓們邊嚼著從小販們手中買來的零果兒,邊笑嘻嘻的等著看事情的後續發展,嗡嗡的議論聲響徹半城,而別情樓的名號也欲發的響亮起來。
偶有高駕軒車經過,內坐的官員原本還待顯一顯官威,待一聽到鎮軍藩邸及別情樓幾字,只能將剛張開的嘴緊緊閉住,長歎一聲後,吩咐車伕繞道而行。
諸般因素攙雜,竟使往日關防最嚴的帝京長安莫名出現了一個真空,鬧的紛紛揚揚的朱雀大街上不說那些盔甲鮮亮的羽林,就是連公差也不見一個。從而成就了這番數十年不見的大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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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大街上鬧鬧騰騰,宮中教坊司卻一如往日般清淨。
「子美兄,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事兒那有做的完的,該歇息時還應好生歇息才是」,宮中教坊司公事房旁邊的那間屋子已被辟出為杜甫專用,此時唐離推門而入,就見他正自伏案苦思,遂笑著說道。
見是他到了,杜甫擱筆站起,一絲不苟的行了禮後,才正色說道:「『樂者,聖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導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宮中教坊司之樂實負有禮樂教化之用,豈能有半點馬虎?某原不是有個急才的。蒙大人不棄為卑鄙而委此重任,唯有戮力其事,上以有裨益於朝廷,下報大人知遇之恩。實不敢有半點懈怠。」
此時的杜甫,身穿一件細綾儒士團衫,袖間雪白的裡襯堪堪挽起二指。因未出仁。頭上不曾著冠,用簪子挽了一頂文士四方巾,因收拾的齊整,看來也極利落,此時的他再沒有當日那落魄的模樣。連帶著整個人看著也年輕了不少。
唐離原不是個拘禮的人,但面對杜甫,也只能按規矩拱手還禮。
知道與他一說起禮樂朝廷就是個沒完沒了,唐離聽他這一通話說完後,只笑笑也不接話,坐了下來拿過書案上的文稿細看。
一疊薄薄的絹紙上,勾圈點劃密密麻麻,甚至有一句詩中某字旁邊,列了不下十餘字備選,單只看到這一幕。唐離也知道其練字用心之苦。
唐離正自看那詩稿,杜甫忙碌片刻後端過一盞茶來,「說來這本是叨擾大人的虎丘團茶,只是這水倒還費了某不少心思,算得上有幾分講究,大人且品品如何?」
見杜甫說到這茶時臉上再沒了往日的嚴肅,反是微微笑著很有幾分獻寶的意思,唐離好奇下因笑著說了一句:「子美兄竟還有秘法」,說話間接了過來小呷了一口。
入口處,唐離只覺這水微澀中略有幾分清氣,雖然有點特別,但好字卻說不上的,但面上卻是笑著讚道:「紫水甚拙,有古君子之香,子美兄好手段!」
「只聽這個『拙』字,但知別情少兄乃是個中方家」,聽唐離讚歎水好,杜甫一笑間額上的苦紋也撫平了不少,連帶著稱呼變了過來,「這是我當年遊歷齊魯時習得的一個收水妙方,今日願與別情少兄共享」。
唐離也是好茶的,聽他說得鄭重,大感興趣下遂放了手中的絹紙凝神而聽。
杜甫自斟了一盞茶,小加呷一口後道:「這取法嘛倒也簡單,春盡日買一口大甕,洗刷擦拭乾淨後置於院中,任它接夏秋間的無根水,此水先是發那碧綠色的青苔,隨後更會生出許多血紅色米粒大的跟斗蟲,此時萬萬不可攪動,任自自發就是,待得霜降前後,此水已漸次澄清起來,此時別用它甕逐甕折澄過去,如此數遍,待澄的沒一絲渣滓後,取拳頭大小黑炭經火燒的透紅,乘熱投在水中,隨即將甕口泥封嚴實,埋於地下經冬之後於次年春開日挖出,如此之水經年不敗,烹茶清而澀拙,最是好用,若是以之做清酒,更是無上佳品。」
聽杜甫說得興起,唐離卻是直欲做嘔,尤其是想到那血紅色小蟲在水中翻騰往復的模樣,更是面做灰敗之色,眼見那杜甫又舉盞邀飲,他再沒有半點耽擱,起身借口他事急急辭出。
走到房門口時,唐離終究是心中按捺不住,扭頭間叫了一聲:「子美兄,那茶……」
「別情少兄,但請寬心,此茶我與你留著,稍後回來再細品不遲」,一句說完,難得一笑的杜甫又美美的呷了一大口。
見到這一幕,唐離面色一發變的厲害,胸中翻騰不休之下,他也不及說話,拔腳就向外跑去,在公事房外花樹下直吐了小半柱香的功夫,才覺胸中清淨下來。但杜甫房中現在打死也是不敢再去了。
隨後巡視了宮中教坊司一圈兒後,皇城外傳來的散衙鐘聲剛剛敲響,唐離便出衙回府去了。
下車直入正堂,唐離剛自坐下已迭聲吩咐道:「取蘇合香水來」。
用蘇合香水好生蔌了口,就著熱熱的煎茶喝了兩盞。唐離才長吁出口氣來吩咐道:「去,告訴小姐,讓他譴人將府中自終南山中取來的活泉水給杜子美送兩壇去,一併告訴他,那甕裡的蟲水吃不得。」
「什麼水吃不得?又是什麼人值當得別情如此費心」,語聲未盡,正堂門口處走進笑吟吟的揚芋釗來。
「鞏縣杜甫杜子美,此人實有大才華」,唐離起身迎上前去,上下端詳了楊芋釗一番後。面上假做不忿之色道:「楊兄身穿官服而來。分明是想顯擺的吧!不過,要說這六品官服就是比我這七品來得威風,青就青的地道,不像我這身。青不青,灰不灰的,烏眉皂眼兒的一塌糊塗。」
「再青也還是六品官兒,什麼時候能穿上個緋紅的,倒不枉到你這顯擺一回」,滿臉神采風動的楊芋釗走近前端著唐離的茶盞大吃了一口茶後,就著袖子抹了嘴道:「我可是聽說,宮裡娘娘親口替你說項著要陞官兒。是別情你自己給辭了的,要不就憑你正牌子狀元公出身,能不比我升得快?」
當日貴妃說這番話時,是在內宮的花萼爭輝樓,這等小事楊妃親自說給楊芋釗的可能性極小。如此看來,分明是他在宮中找到了耳目,短短時間此人能有如此手段,但由不得人不佩服了,而他不加遮掩的說出這話,分明是不欲避諱自己了。
向楊芋釗微一點頭,唐離唇邊掛著輕笑道:「看看你這做派,哪兒有一點朝廷六品官的樣子,小心撞上御史台的言官們,參你個官儀不檢。」
「你道我誰的殘茶都吃?滿大街用袖子抹嘴?」隨口回了一句,楊芋釗舒舒服服坐下,看著唐離嘿嘿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這些個不講究都是以前落下的毛病,某祖籍劍南,祖上在前隋倒也顯赫過,只是入了國朝就日漸敗落了,到了我這一輩兒,越發破落的不堪,實不瞞別情你,愚兄少年時候最是個不安於家業的,祖上那點兒田產沒幾天就吃用乾淨,一時沒了活路就跟城中那些浮浪們混做一處過活,沒兩年,倒成了個淨街虎,如那晉時的周處一般成了鄉中禍害,家是呆不住了,就跑到益州,那幾年苦日子過的就不提了,後來多蒙當地大賈鮮於仲通照應,才謀下個餬口差事,卻終究還是個沒出息,去年,咬咬牙借了盤纏到京投奔我這些遠親,開始時他們不過當我是個下人,若非別情你推哥哥一把,我老楊焉能有今日的風光。我這人書讀的少,但好歹少年時也任性使氣了幾年,『義氣』二字卻是分的清楚,你別情一榜狀元能如此待我,高攀不高攀的說著磣牙,反正老楊記下你的大恩,咱們相處時也就絕不來那些虛文兒,我老楊該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你要是煩,直說就是」,第一次在唐離面前抖出舊事,落魄了近三十年的楊芋釗也有些動情,雖然臉上強撐著笑意,但眉眼間的落寞卻任怎樣也掩飾不住。
「我的過往舊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在我面前抖什麼窮?你我意氣相投,好生結個知己就是,什麼狀元不狀元的?我就是煩又怎得?你既然來了,再煩我不也只能忍著!」言至此處,唐離也不再理會什麼風儀,翹了二郎腿在楊芋釗身前坐下道:「你最近正是忙時候,沒得會到我這兒來扯閒篇,有什麼事兒就直說。」
「前個兒你家大娘子帶著的臚魚膾極對哥哥的胃口,今個兒來看看別情你這兒還有沒有?」半真半假的開了句玩笑後,楊芋釗才正色說道:「若說正經,我卻是想來打問下朱雀大街上到底是怎麼個事兒?」
「還能有怎麼個事兒?」在楊芋釗面前唐離倒不多做掩飾,重重一拍身前的條幾憤然站起道:「他王忠嗣欺人太甚,手下那群混帳丘八到我別情樓鬧事砸店後,傷了三個人不說,京兆衙門捕了兇犯,他居然就此將人提走,這也就罷了,更可惱的是他還敢下文書將別情樓自掌櫃到廚子都給鎖了。欺人欺到要將我的臉子朝地上踩,我豈能與他甘休?」
「原來真有此事!」楊芋釗自與唐離結識以來,還從不曾見過他如此發怒的模樣,微微一愣後,才長笑聲道:「王忠嗣明日就是條死狗,別情你現在如此惱他,沒得傷了自己肝氣,實在不值當。」
「此話怎講?」
「下午因有些帳目結算,愚兄去了趟兵部,卻聽到個極好的消息」,言至此處,楊芋釗陰惻惻一笑道:「王忠嗣這不知死的,居然敢私販軍器到吐蕃,卻被盧龍安節帥給查探個清楚,如今連證人帶證物一併解送到京,有這一條大罪,別說他只是個『留後』,就是正牌子節度使也斷然沒個活路兒。」
楊芋釗話剛說完,卻見正堂門處走進個小廝,高聲稟道:「少爺,門外有一人自稱隴右節度使帳下行軍司馬,帶了本鎮節度使的名刺前來請見。」
離言,楊芋釗與唐離對視一眼間,嘿嘿笑道:「別情你看,這老狗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