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禮部侍郎賀知章的宴會設在襄州道文淵樓中,只有這裡才有足夠大的地方安置下這麼多人來,作為一個六部侍郎身份的官員,這個名滿天下的老人吸引力實在太大,使得山南東道的長史大人不得不一次次修改參加宴會人員名單,來滿足那些請托者的心願。
唐離與關關一起到達位於襄州城中心的觀察使府,此時的府門前早以被各式馬車擁滿。
與關關分開,文淵樓前,唐離報上自己的名字後,自有青衣僕役帶著他入內,尋著位子坐下。
這是唐離第一次參加如此大型的宴會,略略看去,今天的宴會採用的是單席制,左右各有雙排,兩方四排近兩百張桌子將整個闊大的文淵樓給塞的滿滿,而他自己的坐位,則是在左首第二排靠後。
看到如此情景,唐離心下暗歎,今日來參加歡迎宴會的,大多數想看清楚賀老大人長什麼樣子都難,更別說與他搭句話了。
在這個靠近角落的的位子上坐定,隨意看了看身前熱鬧的景象,唐離慢慢陷入了沉思,甚至連身邊席位上的朱竹清什麼時候到來都不知道。
只到被樂人所奏歡迎貴賓到達的《喜臨門》曲調驚醒,唐離才注意到身右一身白衣勝雪的朱竹清,今天的日子畢竟特殊,他更在身上熏了香,連臉上也輕施了一層薄粉,看來真是愈發的面如冠玉、香氣襲人,如此穿著裝扮,儼然便是長安貴家公子。
看著他這副時尚打扮,唐離不知為何突然想起昔日伽楞寺前的那個江家公子,嘴唇微動間,竟是露出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
適才朱竹清見他安然到達已是大有訝意,此時見他神色平靜,還露出如此古怪的笑意,心中更是不得安定,正待要開口說話,卻聽樂人們的演奏猛然一高,滿廳安坐的賓客也同時起身,原來,卻是今天宴會的主角到了。
透過人群遠遠看去,唐離只能見到一個緋衣老人在幾人的陪同下繞過巨大的屏風向首席走去,面目模糊不可見,唯有那蓬花白的鬍鬚使人過目難忘。
「少小離家,幾十載客居京師,已有多年不曾見江南清麗山水,然則老夫祖籍會籍永興,泛言之,與大家都是鄉黨,既然是鄉黨,今天的歡宴更無需拘束,但請隨意,盡興便是」,輕撫著頜下花白鬍鬚,賀侍郎隨意說了這幾句開場後,便舉盞為來客敬飲。
隨後是本道觀察使田大人領賓客們回敬,你來我往,如是者三次後,滿堂齊坐,宴會這才正式開始。
隨後留下的一段空白時間,卻是給那些本道上得了檯面的官員們祝酒所用,其他那些普通賓客們則是取酒自斟,隨意閒話。唐離一排左右坐著的是五人都是道學士子,只是看他們的神情,卻分外緊張,在如此本該安閒的時刻,也是正襟危坐,更不敢左右顧盼的說話,生怕自己有那一個不雅的動作偶爾落入了賀侍郎眼中,從而毀了自己一生的前程,甚至連平日道學中事事爭先的朱竹清也是如此。
使勁看了幾眼,終究因為隔的太遠看不清楚什麼,左右又無人說話,唐離遂取了酒提,在桌旁的酒缶中取酒自斟自飲起來。
唐時所飲多是壓搾的果酒,今日宴中更是上品,唐離飲了幾盞,但覺入口酸甜、味道極好,遂也不顧左右其它四士子鄙視的目光,逕直自飲起來。
眼前滿堂歡客,卻無一人可與共語,幾盞酒漿下肚,絲絲醺然之意湧起的同時,唐離心神一鬆,心中那股虛虛的感覺卻又隱隱泛起。
仰首又是盞酒下肚,看著身前面色歡然的眾賓客,「林霞……狐狸……」這兩個詞驀然湧上心頭。自從昨晚聽到關關她們的一番談話後,原本滿心的傷痛就如同一個突然爆裂的氣球般,沒了著落處,取而代之的是對感情最為強烈的幻滅感。
「是啊!自己前些日子實在太不像個男人了些!」,想到自己被一個「騙子」給耍的團團轉;想到自己為了一個騙子而忘記了家人、忘記了自己的責任;想到自己居然需要一個天天睡在屋簷下的孩子來可憐、來安慰;想到前些日子的失魂落魄,也不知是緣於酒、還是由於羞愧,露出連串苦澀笑意的同時,唐離覺的自己的臉發燒的厲害。
不知什麼時候,廳中響起了歡快的歌舞,一個跳著胡騰舞的女子在廳中帶起了一個又一個旋兒,搏得賓客們一陣陣歡快的掌聲。
對身前的熱鬧視若未見,靜靜持杯獨酌,陷入自己心境中的唐離在這個特殊的時刻,以酒為媒,開始對前段時間的經歷進行無意識的反思,入道學以來的經歷畫面慢慢浮現,就像在看一部最蹩腳的三流言情搞笑劇,男人莫名的喜歡上了一個女人,隨後那些最為狗血的情節一一上演,當男主角為這段注定波折多多的感情痛苦不堪時,才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是個騙局,沒有人在乎感情,故事所發生的一切,只為證明他是一個可以任意讓人玩弄感情的傻瓜。
畫面逐步回放,心中那道傷口也暴露的越來越清晰,一杯果酒下肚,淋在上面,疼的讓人心顫,但每一次劇烈的顫抖之後,傷口卻在慢慢的彌合,雖然不知道這種彌合是否乾淨徹底,但至少表面如此。
一盞,再一盞,艷紅的傷口承接著一道道源源不斷的烈酒,痛的抽搐,但抽搐過後,卻又開始一絲絲的彌合,當整個舊日的畫面回放完畢,隨著又一盞酒漿澆灌,那顆心從表面看去,已經復原如初,隨後的每一盞酒,都為這顆心再添加一層保護膜,隨著這些膜越結越厚,及至最後,竟結成了痂、變成了殼,冰冷而堅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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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奴金州關關,拜見賀侍郎與諸位大人」,此時的賀知章已經飲了許多酒,饒是他身為酒中八仙,此時也有些醺然之意,醉眼看花,只一眼,他便覺的眼前這個有著沙啞嫵媚聲音的女子分外不同。
許是知道他的喜好,適才前邊的那些歌舞妓們選擇的都是健舞,與舞蹈相配合,她們的衣衫也多是選擇熱烈而奔放的顏色,且其中多以艷紅居多,只有這樣,才能更好的與舞蹈本身相配合,突現出熱烈與剛健來。其中更有心思靈巧的歌女,在大紅舞裙上綴以金鈴、鑲以珍珠,舞動起來,光彩奪目。
與前面那些歌女截然不同的是,這個名叫關關的女子,卻只是一身水綠七破間裙,這種綠是如此的純粹,以至於看來就像一汪碧水,高高的緊身束腰愈發突顯出腰肢的纖細與修長,這女子面上娥眉淡掃,竟是不著半點脂粉,而頭上的髮髻也不是如通常舞蹈時的高髻,而是一任自然嫵媚的倭墮髻。
夏日宴飲,酒酣耳熱,在滿廳的喧騰熱鬧中,突然見到這樣一個與周邊環境反差極大的清新碧綠的素裝美人,賀老大人頓覺眼前一亮,尤其是這女子身形微動間帶動裙擺輕轉,混似一團清幽碧水,望之令人只覺心中身上躁熱為之一消。
坐起原本斜依著的身子,轉目之間,見田觀察使等人也是眼中一亮,賀老大人手撫銀鬚呵呵笑道:「且舞來!」。
只看眾人神色,關關也知此次唐離定下的這套舞服,已是先奪了一個頭彩。
「奴奴僭越,卻向自在坐的少年郎君中請一位為奴奴伴簫,俯請大人允准。」,低沉的嗓音分外嫵媚,關關拜身之間,明眸流轉,分外動人。
賀知章生性風流,素來率性而不拘於禮法,愈到晚年愈是如此,更取四明狂客為號,此時聽關關提出如此要求,他聞言只是微微一愣,隨即持盞哈哈笑道:「佳人輕舞,少年伴蕭,郎簫妾舞,正因如是!」。
再拜為謝,關關福禮轉身道:「有勞唐公子!」。
適才關關以迥異於前的形象出現,已引來許多賓客注目,後經這段對話,更是將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此時她一開言,頓時滿廳人都隨著她的目光集中到角落處站起的那個身穿麻衣的少年身上。
隨手接過僕役送過的長蕭,唐離出席上前,在滿廳注目中,施施然向主席走去。
「山南道學生員唐離,參見諸位大人」,躬身為禮,語聲清朗。
滿堂綾羅之中,這身素服麻衣顯的分外惹眼,賀知章見席前這少年容顏俊秀,風儀頗佳,更難得是小小年紀,在如此多上官顯貴前尤能從容自在,這份淡然氣度更為其所賞,此老素來好獎掖後進,從不吝惜美言,一時拂鬚讚道:「好個江南少年,可能飲否!。」
「酒仙當面,安敢曰能;酒仙當面,豈能不飲?」,唐離此言一出,頓時引來賀知章撫鬚長笑,隨手將手中琉璃樽遞過道:「飲勝!」。
唐離剛伸手接過琉璃樽,就聽旁側有人叱喝出聲道:「無禮!」,聽這話音分明便是老學正。
來唐四年,這是唐離第一次與如此級別的高官對面接觸,聞老學正之言,他已知自己必然有那個地方做的違了禮儀,但當此之時,既不知自己錯在何處,道歉就無從說起,更因他知道坐前這位老大人的稟性,遂手持琉璃樽,淡淡笑道:「今日諸位大人設宴款待老大人蒞臨山南,席間氣氛自然以『歡然』為佳,設若左顧右盼,終席拘束,時時擔心有言語之失、拱揖之誤,此所謂『囚飲』,那裡更有半分樂趣可言,如此以來,生員豈非誤了諸位大人之美意。宴散之後,侍郎大人駕前,生員再行請罪。」
唐離這番急辯之下的話語,讓滿廳中人覺的此子心思靈動的同時,也覺他著實狂妄,孰料那賀老大人聞言,不僅沒有不愉之色,反是呵呵一笑道:「左顧右盼,終席拘束,時時擔心有言語之失、拱揖之誤,此所謂『囚飲』!說的好,說的好!」。雙眼再看向坐前這個頗有幾分「狂」氣的少年後進時,竟比之剛才更多了兩分欣賞之意。
見自己這一寶押的對,唐離抬首滿飲樽中美酒,愈發佯狂的置樽於席,口道一聲:「多謝大人賜酒」,也不等回應,已是湊蕭於唇,瞬時間,一股清亮的蕭音縈繞廳中。
唐時歌舞總分健、軟兩大類,其中又自分許多小類,每類歌舞自有定曲伴奏。因前時舞者為博老大人歡心,選的都是健舞,所以伴奏之音,也以熱烈的快節奏為主,唐離這聲遼遠清麗的蕭音滑出,頓時使廳中氣氛為之一變。
蕭音剛起,廳中舞氈上的關關已是應節而動,只看她長袖輕拂,身形款曲,坐中眾客已是識出這綠衣女子所跳,分明便是軟舞中最以清麗見長的「綠腰」。
笛聲翠越,蕭主蒼茫,隨著唐離低沉而遼遠的蕭音逐漸展開,那原本熱鬧的喧鬧漸漸退卻,廳中人彷彿被蕭音帶入了江邊春夜,眼見身前靜謐而寬闊的流水奔湧東向,遠處江海交接處,那輪清寒的孤月伴著喃喃低語的潮聲裊裊升起,極目四望,水映月光,落眼處皆是片片清冷而流動的波光,月兒的輕輝灑向江邊大地,竟似為萬物披上了一層薄薄的輕霜,天地之間愈發多了幾分清冷與閒愁。
天地大化,凡俗盡消,置身此情此境,看著天際那輪亙古不變的孤月,只使人油然而生今古之思,千年以還,身前的大江淘盡多少英雄人物,唯有這輪孤寒的月兒,映照著一代又一代對月感懷的癡人……
「此子是誰,蕭好,心思更好!竟將張兵曹這首《春江花月夜》給用了出來,由不得賀老大人不心動了!」,耳聽蕭音,於左手處陪坐的山南東道觀察使田大人低聲探問道。
「此子唐離,籍貫金州,得子文兄書薦而至道學,此子頗有才學,前次詩會所吟極佳,只是想不到還吹的一曲好蕭。」,坐於田觀察使下首處的韋使君答話之間瞥了主席一眼,微微一笑,低聲道:「大人所言不差,賀禮部現在已經入境了!這位老大人少小離家,近十年不曾重回江南,如今剛下舟車,就來了這麼一出兒,還真是有點受不了!」。韋使君出身京兆大族,自小就見過賀知章,又知他最是灑脫不拘的,所以說話也就少也幾分對上官的拘謹,而多了些親熱的隨意。
「子鑒所言不差,賀禮部自幼便以善文辭著稱,中宗神龍間更與這張若虛、張旭、包融三人並稱為『吳中四士』,為天下所稱。如今舊人凋零,荏苒一身,時隔多年後第一次返鄉,就聽到這首故友的《春江花月夜》,還真是情何以堪!這個唐離好心思,此曲之後,賀老大人怕是再也忘不了他了,不過!誠如你之所言,這『藥』實在是下的太猛了些!」,耳語間側身看去,田觀察使微微笑道:「看看,現在不僅是入境,已然是動情了。」
抿住唇間的笑意,韋使君偷眼看去,只見今日宴間始終笑口常開的賀老大人此時已是掩不住面容上的滄桑之意,壽眉下是定於空處的雙眼也是隱有水霧潤濕,看他微微翕動的口形,分明是在應和著蕭音吟誦張兵曹這首橫絕孤篇: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這首《春江花月夜》沿用陳隋樂府舊題,抒寫的原本就是令人感傷的離情別緒及對千古人生的慨歎,而這兩點,恰與唐離的景遇與此時的心境相和,一個閃電驀然穿越,生命之無常離奇莫過於此;而剛剛經歷的情事,更是別樣心傷的離別!傷心人別有懷抱,初時,他還只為伴蕭,孰知漸漸奏到後來,竟是如同賀知章一般,心入境中,如此以來,這蕭音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情與蕭合,當此之時,唐離已然脫離了以技法惑人的境界,而純以蕭音帶情,復又以情動人。
樂為六藝之一,歷代士子罕有不通此道者,此時廳中坐客,絕多更是其中方家,蕭音的變化他們又怎會聽不出來?
這一番變化,固然使賀老大人入境更深,而田、韋等賓客更是相顧訝然,想不到這唐離之蕭曲居然達到了入道境界!坐中更有許多人,為蕭音所迷,一任自己的身心沉入其中。一時之間,整個文淵樓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與唐離配合已久,堂中舞者關關,也隨著蕭音發揮出了自己全部的舞技,湖綠長裙翩飛,腰肢輕盈曼妙,長袖飄逸輕飆,翠綠的身影在堂中舞動不休,最難得是她那張芙蓉素面上的表情,或輕愁、或哀傷,每一次蹙眉張目,都與曲調配合的絲絲入扣,使觀者目不忍移。
曲至將終,蕭音愈發低沉而遼遠,隨著最後一句「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的意境纏綿而出,關關也猛然收袖下腰,便如同一朵睡蓮漂浮於碧水之上,當此之時,蕭曲堪堪做結。
心入境中,曲已終,而唐離猶自不覺,寂靜之中,滿廳人的目光大都集中在了他身中那支淚痕宛然的尺八長蕭上。
片刻之後,忽聽一人擊案讚道:「好舞、好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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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回來的太晚,緊趕慢趕趕出了這麼一章,實在抱歉!
不是故意拖稿,無奈雜事纏身,身不由己,為免書友浪費時間,以後只更新暫做以下調整:如果時間自由,就按時兩更,分別是中午十一點及下午七點左右,誤差不超過十五分鐘;如果時間實在不湊巧,則是一更〈最低四千字〉,最晚不晚於晚十二點。更新次數雖有調整,但數量基本並無變化。業餘寫作,時間不自由,還請大家諒解。
另:多謝書友關心,但短期內,本書並無上架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