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風流 襄州 第五十七章 歡宴
    室外星月晦暗,室內一燈如豆

    燈是江南最為常見的魚油燈,明滅跳動之間,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傳來。

    燈下有一紙素簡,燈前有一個少年。

    少年一如他投射在牆壁上的影子,已經許久未動,他的眼睛竟似已凝固在素簡上那首蘭花體書就的小詩上:

    日日悲傷未有圖,懶將心事話凡夫。非同覆水應收得,只問仙郎有意無?

    「喵……嗚……」,良久,良久,一隻夜貓的淒叫聲驚醒了沉思的少年,緩緩伸出手去拿起素簡,喃喃念誦之間,一聲輕歎悠悠而出,「阿霞,你究竟在那裡?」。

    少年自然便是唐離,詩會後的第三天中午,當他一如往日回到賃房處的小院時,卻不再聽到那熟悉而溫馨的「叮噹」聲,隨後這幾日,林霞竟似人間蒸發了一般,了無蹤影,剩下的便只有這一紙書簡。

    再次凝注書簡,這僅僅是試探?還是逼宮?這個問題,唐離想了許久,卻始終難以定論。

    「只問仙郎有意無?」,這七字之重,重逾千斤!

    客居寂寞,加之與林霞脾性相投,兩人又是日日相處,唐離後世今生第一次意義上的初戀來的離奇而猛烈。

    唐離毫不懷疑自己現在對林霞的感情,但是僅僅相處四月,就突然接到這樣婉轉逼婚的詩簡,卻依然讓他一時方寸大亂。

    結婚!怎麼結?且不說他心中毫無心理準備,便是真有此心,以他現在的狀態和條件,又該怎麼結?

    身處道學,卻突然要結婚,母親的反對且不說;錢物匱乏也不說;單是鄭家該如何交代?

    鄭憐卿自始至終未曾對自己流露過半點感情,當日自己辭別金州她也不曾前來送行,在唐離以為,昔日他對這位白衣女子的心動,不過是一場落花有意而流水無情的春夢!從這點來說,他對這個可憐女子雖然抱有深深的遺憾,卻不曾愧疚!

    然而,對送他前來道學的鄭使君及鄭老夫人,倘若自己一次科場未上,便已另娶新婦……僅僅是想想,唐離已經徹底否定了這個大膽的想法。

    倘若自己真如此作為,毫無疑問是在鄭老夫人母子的臉上狠狠的摑了一巴掌,甚至不用多想,唐離也知道視聲名重於生命的鄭氏該如何作為,自己改變身份的努力先且不說,但母親和蟈蟈,身處金州的她們又將遭遇怎樣的生活?

    考不取是自己能力不夠;但未曾上考場即已另納新婦,卻是背信棄義,唐離不想,也實在不能這麼做。

    但是,眼前這張素簡,又該如何回復才好?前時那封解說其中關節的回書並沒能勸回林霞,甚至連答書也沒有!倘若自己不答應婚事,她是否就再也不會回來……想著想著,唐離的眉頭又已皺做一處。

    …………………………

    這是一間雅致的閨樓,樓中的簾幕與沙帳都是上品細容,雕花的梳妝小几上,兩支紅色的蠟燭輕輕搖曳,將小樓照的透亮的同時,也為閨房中增添了幾分富貴與溫暖之意。

    室外星月晦暗,室內,卻正有一個淡黃衫子的少女懶懶慵扶著梳妝小几,看著無言垂淚的紅燭愣愣出神,呆呆的眼眸中,希望的明亮與失望的灰淡交替出現,一如她那焦躁而恐懼的心。

    「喵……嗚……」,良久,良久,一隻夜貓的淒叫聲驚醒了發愣中的黃衫女子,搖搖頭,她正欲起身時,卻聽門口處「吱呀」一聲,走進個容貌風韻都極似狐狸的女子來。

    一見是她,黃衣女子猛的起身上前,滿懷希望的問道:「狐狸姐姐,他回信了嗎?」。

    答案照例仍是搖頭,黃衫女子見狀,適才還是明亮無比的眸子瞬間黯淡下來,人也開始搖搖晃晃,似是站不住了一般。

    眼中一抹痛苦的神色閃過,狐狸搶上前去攙住,面做憤恨道:「姐姐剛譴小廝去看過,阿霞你那房中並無回書,而對面唐離房中,念誦經書的聲音卻是老遠都能聽見,妹妹,他……他……竟然全不將你放在心上。」

    身穿黃衣的林霞聞言,腳下愈發的不穩,縱然是被狐狸扶著坐於胡凳,卻似全身都沒了骨頭一般,軟做一團。

    輕撫著林霞的黑髮,臉色被簾幕陰影遮蔽的狐狸輕歎聲中幽幽道:「多情女子負心郎,自古如是,三天了,妹妹,你就聽姐姐一句勸,忘了他,忘了他吧!」。

    「忘了他,忘了他……」,林霞身子軟做一團的身子猛的一硬,口中無意識的喃喃自語,片刻之後,才見她驀然起身,嘶聲道:「不會,阿離不會的,我要去問他,我一定要去問他。」

    「莫非你連姐姐的話都不信了?」,狐狸突如其來的一聲厲喝,止住了林霞前衝的腳步,茫然扭頭看去時,卻見這個素來笑顏如花的女子此時眼中已是淚痕宛然。

    「阿霞,你我六歲同進本城教坊習藝,十年來情同手足,姐姐何時可曾騙過你?」,見林霞光面上猶自遲疑,狐狸淒然一笑道:「妹妹,你且坐下,聽完姐姐這話,若是還執意要去,姐姐絕不攔你。」

    「姐……」,見狐狸如此,林霞張口說了這一個字後,下面的話終於沒有再說,卻依言收了腳步,復又坐下。

    隨手拖過一隻錦凳,狐狸傍著林霞坐了,注目梳妝小几上搖曳的紅燭,幽幽聲道:「妹妹可曾記得福娘這個名字?」。

    「福娘!十五年前的那個『玉觀音』?」。

    「正是,國朝百年,若論襄州聲色之盛,實以福娘第一,這位前輩身材曼妙,慧俊婉轉,調笑無雙,更以其膚理玉色,是以得花名為『玉觀音』,當其極盛之日,可謂艷壓一道,不說江南,便是帝京中也有人慕名千里而來,跟妹妹極其相似的是,這位前輩不僅也是隸身賤籍,而且也如同妹妹般,曾經死心塌地的歡喜過一個貧家少年士子」,便只這最後兩句話,立時引來林霞的追問。

    輕輕撫著林霞流瀉的黑髮,狐狸緩緩苦笑道:「前輩那時也該是妹妹這般年紀,而他歡喜的那個貧家士子,也如同唐離般俊秀多才!當日兩人也是一見傾心,相處時日既久,福娘陷身其中,竟有了從良相嫁之意。」

    「然後呢?」,由福娘想到自己,林霞追問的愈發熱切。

    「等了許久也不見那士子開言,福娘終於忍不住送過一封便簡相問!」,這一次,狐狸卻不等林霞催問,已是脆聲清吟道:「日日悲傷未有圖,懶將心事話凡夫。非同覆水應收得,只問仙郎有意無?」。

    「啊,原來這首詩竟是福娘前輩所作!」,至此,林霞已經徹底沉入了這舊事之中,恍然自己就是福娘,而那士子則化作了唐離,一聲訝歎之後,她半是急迫,半是忐忑的問道:「那……那士子又是怎麼回答的?」

    一聲冷哼,狐狸的面色突然變的冰寒,片刻後卻又是淒然一笑道:「『甚知幽旨,但非舉子所宜,何如?』,這便是那士子回答福娘前輩的話了!」。

    「啊!」,以手掩口,林霞面色急變。

    「郎君負心、女子癡情!可歎福娘縱然艷冠江南,卻終究如妹妹般是個捨不下!聽了那士子的話,竟然啜泣求懇道:『某幸未系教坊籍,郎君若有意,贖身之費,妾當自辦。』」,語至此初,狐狸的聲音越發寒幽,「當其時也,福娘聲名正盛,等閒人物慾見一面而不可得,但堂棠『玉觀音』拜伏於地求肯那士子,換來的卻不過是一首和詩。」

    耳中聽著狐狸的訴說,林霞的臉色也越發的蒼白,手中的汗巾子也是越絞越緊。

    「韶妙如何有遠圖?未能相為信非失。泥中蓮子雖無染,移入家園未得無。」,低沉吟出這手詩來,狐狸言語一頓,一聲長歎後,才又幽幽開言道:「枉福娘姐姐才色無雙,只因身為歌妓,便得這士子如此輕賤,『泥中蓮子雖無染,移入家園未得無』,女兒家一日身為歌妓,便是你如何守身如玉,在那些士子們眼中,也是如同泥中蓮子,狎玩可以,但要想明媒正娶的被『移入家園』,卻是再也休想了。昔日你濃我濃,情深意濃,但一日聽到婚嫁二字,卻都色變急急拂袖而去。那士子如是,今日唐離又何嘗不如是?」。

    「不,阿離不會的」,突然而起的一聲叫喊穿透窗扉,劃破暗夜,聽來分外淒厲。

    「他若不會,為何三天不見一份回書;他若不會,你都走失三日,他為何還能安心誦經?」,口中邊說,狐狸一把抓住林霞的肩膀,厲聲道:「妹妹,醒醒吧!那唐離與這世間無數薄倖男子決無差別,現在他不知道妹妹你隸身賤籍已是如此,若是改日知道你騙她更將如何?再說,他既無錢又無勢,縱然有心與你相好,又拿什麼來為你脫籍,為你贖身?」。

    「他會考中進士,他歡喜我,他一定會為我脫籍的?」,一把掙開狐狸,面色蒼白的林霞如受傷的母獸般,吼著說出這句話來。

    嘿嘿一聲冷笑,退後兩步的狐狸寒聲道:「今科鄉貢生名額絕無唐離,他憑什麼中進士?十五歲,你死心塌地的小郎君現在只是十五歲,男人心、天上雲,縱然有一日他能赴京中的進士,見慣繁華之後,還能記得你這一個襄州歌女?他會放棄王公親貴家的小姐,冒自污聲名的危險來娶你,林霞,你醒醒吧!」。

    這句話如同一支利箭,堪堪擊中林霞心中最為柔軟的角落,面色慘白,眼神無光,雖然口中猶自囈語連連:「他會的,他一定會的」,但聲音終究是越來越小……。

    見她如此,眼中的愧疚之色愈濃,悄然走上前去一把擁住林霞,狐狸也是愴然道:「福娘遭那士子拒絕,最終鬱鬱而死,妹妹,姐姐實在不忍看你落得個如此結局!自六歲與你相識,我便知你心性柔弱,這些年為保住你那清白身子,你強扭著性子做潑做強,已經撐的太辛苦,今天就哭出來吧!忘了過去,忘了唐離,好生哭一場就是!」。

    無言靜默,良久之後,才聽一聲嗚咽驀然而起,這哭聲是如此的絕望,又如此的悲痛,到最後,連狐狸也被激的心酸不已,相隨而泣……

    …………………………

    看著自己繡榻上倦極而眠的林霞,狐狸已經這樣站了許久,直到門外輕輕的踏腳聲將她驚醒。

    緩步走出閨樓,入眼處,狐狸見到的便是那個永遠白衣勝雪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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