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風流 襄州 第五十一章 詩會
    唐離這聲高喝使全場一驚,悍馬見了他,先是一愣,隨後面上露出幾分笑容。

    「我以為是誰!這不是唐學弟嗎?」,見是唐離,十五也微微一愣,隨後語帶不輕忽道:「她是你表妹?」。

    回頭看了悍馬一眼,唐離轉身道:「正是」。

    「噢!既如此,那端的好!跟一個女人說話,還真是費勁!」,十五斜著眼上下打量了唐離一遍後道:「事情倒也簡單,你這表妹弄污了朱學兄的衫子,卻不肯賠,唐學弟以為此事當如何料理才好?」。

    「兩人走路,他若是肯讓一下,又怎麼會撞上?再說,衣裳弄髒後洗洗就行了,賠個什麼,還三貫錢!搶人哪!」,也不知這悍馬是天性如此,還是真不知道厲害,到此刻說話時依然沒有半點退讓。

    「那是個拐彎兒,怎麼讓?再說,朱學兄是什麼身份?素日衣衫都不穿第二遍的,何況這還是為下月詩會所準備,剛拿出來就沾上了臭鹹魚的味道,就算洗的乾淨,也是晦氣!」,一句說完,十五鼻中更是冷哼出聲。

    「拿了新衣裳,為什麼不用紙包住,燒包樣子!」,叉腰的悍馬說出這句話來,頓時引得十五等人群情激奮,當下嚷嚷著就要將這潑女子拉去見官。

    「住口」,唐離見這紛爭又起,轉身瞪了悍馬一眼後,乃對十五一笑道:「既然弄髒的是朱學兄的衫子,自然當賠,只是為何學兄卻不在此地?」。

    「她那臭鹹魚不僅傷著新衣,連學兄身上那件也沾上了,現下學兄回轉更衣,稍後便到」,聽唐離口中說了這個賠字兒,十五臉色才又好了許多。

    「都是平日慣的你,給我閉嘴!」,唐離的這聲怒喝,讓悍馬將剛要出口的話給生生憋了回去,微微一愣後,才惡狠狠的瞪著唐離,但終究沒有開口說話。

    不一會兒的功夫,換了一聲白衫的朱竹清到達,面向他的唐離剛一見到,立即拱手施禮道:「朱學兄,這是舍妹,剛才之事實在抱歉的很!,此事著落在我身上,還請學兄告知其價,學弟自當賠還便是。一句說完,他又轉身做厲色對悍馬道:「朱這學兄人品高潔,在道學中素來關愛學弟、仗義疏財,頗有古名士之風,又豈會為了一件衫子攀污你?笑話!」。

    看著唐離看向自己時和煦的笑臉,朱竹清也是微微一愣,隨即哈哈笑道:「適才愚兄也多有不是,也不盡然是令妹的錯,區區一件衫子值當的甚麼!你我同師為學,此話休提,以免傷了情分。」,一句話說完,他復又對唐離拱手一笑,領著忿忿然的十五等人去了。

    「學兄,這如何使得……」,口中說著這話,見朱竹清等人去的遠了,唐離才轉身向悍馬微微一笑道:「走,進去。」

    ……………………

    道學之中,十五見眾同學去的遠了,才扭頭道:「竹清兄,對唐離那草包,值當的你如此?」。

    「就因為他是個草包,所以我才要如此!欺負一個草包,能得什麼聲名?但能寬厚對待一個草包,方顯的出氣量!眼看半載之後就是本歲『拔解』之期,除了才學,這聲名雅量也是極重要的,疏忽不得呀!」,言至此處,朱竹清唇邊的微笑一收,沉吟道:「一件衫子值個什麼!但以適才看來,這唐離竟似看穿了我的用意一般,他若真是因明我心意而激我,那此人倒也不竟然是個草包了!」。

    「縱然竹清兄有用唐離以聚名的心思,也不能這樣處處讓他吧!這豈非太讓人憋氣了些!」,十五面有不甘道。

    「在人前,讓還是要讓的!背後嘛……」,微一沉吟後,就見這位俊面公子驀然一笑道:「四月之後,不就是道學詩會之期,介時連使君大人也會前來,唐學弟既然身為進士科學子,自然也該與會吟詠兩篇才是。」

    「就他那連《論語》都誦不出來的草包,還能吟詩!」,十五嗤笑了一句,微微一頓,才大笑出聲道:「竹清兄好主意,著實好主意,我倒要看看這草包怎麼在使君及學正大人面前丟臉的!」。

    「哎!我只怕唐學弟表現太差,還真就徹底坐實了草包的名聲!背著這個聲名,就算他在道學讀一輩子,怕是也再難有出頭之日了!」,聲調中滿帶悲憫之色的將這話說完,朱竹清與十五相視一眼後,齊齊笑出聲來。

    …………………………

    「老娘怕什麼,你倒那些人真敢打我,拉我去見官?笑話,老娘在這道學附近住了兩年,還不知道他們的德行?別看老娘一個人,俺就欺負他們太要臉!大街上拉扯女子,只要老娘一聲喊,這些人都得躲的遠遠的!上公堂,這事兒很好看嘛!他們愛惜著聲名呢!別說只為三貫錢,就是再多一輩,他們也捨不下這個臉子去。」,小院中,悍馬邊揮動著炊具,邊滿不在乎的說道,臉上全無半分懼色。

    時人將爭訟做為一件極為丟臉的事,尤其是對那些未曾入仕的士子們更是如此,這直接關係到自己的風評及前途,悍馬能巧妙利用這點,那剛才的彪悍倒也不是一味的莽撞。

    「來,嘗嘗我做的御黃王母蓋飯!」,將一個黑陶碗放在唐離身前,悍馬隨意挽了挽袖子坐下道:「你用的那法兒跟我一樣,不過更省事就是了,看你長個相公樣兒,沒想到還有幾分膽氣,不錯!」。

    所謂御黃王母蓋飯,其實就是炒米飯上面蓋個雞蛋,本是極平常的吃食,只因為宮中傳出了這個名字,天下也就群起效仿。唐離剛吃了一口,聽悍馬這等誇人的話語,差點沒噴出去,只是再想想她的名字,倒也釋然。

    「從明天起,你中午跟著我吃就是,每頓交七文錢!」,扒了兩口飯,悍馬抬頭,見唐離並不曾答話,她一頓竹著道:「明說,一次我賺你兩文錢,但這也是應當!你若不肯,咱們再來算算剛才的帳!看你鬍子都沒長一根,就敢當人表哥,吼起來也大聲的很哪!」。

    看她這說話行事大大咧咧的模樣,唐離心下倒沒有半點厭煩,反是有種親切的感覺,與她相處時,這種全無拘束的輕鬆,也讓人自然消除了緊張與生分。

    「如此有勞姑娘了!」,道學裡本就吃不著什麼東西,悍馬手藝不錯,價錢要的也不是很高,唐離遂含笑答應。

    「如此有勞姑娘!」,口中嚼著飯粒,悍馬將這話學著說了一遍後,竹著輕敲著長几道:「你才多大?十五!那怎麼說話就一股子酸氣!八成是讀經讀傻了;還有,看你平時走路的樣子和表情,十五歲的人怎麼跟個五十歲老頭一樣。」

    唐離正吃這飯,不防聽她突然來了這麼幾句前所未聞的話語,頓時住口不吃,靜聽他下文。

    「說話吞吞吐吐,走路慢條斯理,天天笑的讓人都不敢信,你還覺著自己挺有風儀,是讀書人的樣子,其實讓人看著就假!那身子酸味兒,院門口都能聞著。」,低頭扒了一口飯,悍馬吐詞不清的繼續說道:「在這兒住了兩年,老娘知道你們道學裡的士子,人人都想當名士,但真名士什麼樣?人家那是該說的就說,說的比誰都通透;該笑的就笑,笑的比誰都大聲;想哭的時候就哭,看到個花落,都能哭的跟家裡死了人一樣。大口喝酒,大聲吟詩,這才是真名士,像你們這號的,學問沒多少學問,就靠著在外面裝,看人一看,就透著假!」。

    這番話說的讓唐離簡直無言以對,那悍馬說發了興頭兒,竟猛的起身,拿手中竹著,不管不顧的敲著長几唱了起來道:「知章駿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朝,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筆如雲煙……」。

    這悍馬的聲音與關關倒是頗有幾分相似,並不以清脆見長,只是關關乃是沙啞,而此女卻是低音渾厚。

    這首歌詩寫的是八個長安以酒聞名的狂放名士,本就以飄逸灑脫見長,此番即與悍馬氣質相合,再經她以如此聲腔唱來,端的是豪性思飛,響遏全院。

    吃飯之間,她突然來這麼一出兒,已讓唐離吃驚!此時再一聽她開腔,字正腔圓,也就愈發驚詫,只是悍馬唱的著實不錯,他也不便打斷,遂凝神聽去。

    直唱到「焦燧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莛」,此歌本應做結,然則那悍馬竟是興頭不盡,手腕催動,竹著擊打木幾愈急,而她的腔調一變,口中轉詞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四句三疊,她的嗓音本就低沉,此番變調來唱這與前歌全不搭界的幾句,唐離只覺心中又是豪邁又是悲涼,悍馬這幾句不全的促歌,竟然已到了歌與神合的地步。

    待第三疊唱完,唐離微微一愣後,才撫掌讚道:「好歌藝,著實好歌藝!」。

    「天天就靠它吃飯,有什麼好不好的。」,得唐離真心誇讚,悍馬卻是不以為意,復坐下身子,扒了兩口飯道:「聽聽,這才是真名士,真風流,你要學也該學這樣的才是!」。

    唐離對她這話倒是沒在意聽,腦中反覆的都是「天天靠它吃飯」這麼一句話,悍馬見狀,猛的用竹著敲了一下他的頭道:「想什麼呢!老娘我就是個賣唱的,嫌丟人!你趕緊走。」

    「賣唱的」,聽到這三字,唐離趕緊心中莫名一鬆,卻又隱隱不安定,一時口中竟冒出句:「果真只賣唱嗎?」。

    悍馬聞言,眉頭一皺,隨即微微一笑道:「你還想買什麼?若是真有錢,老娘這身子也賣了給你」。見唐離不答,她復又嘿嘿一笑道:「看你就是個沒膽氣的軟貨!心中分明想,口中卻不敢說!就這,還想當名士!我呸!」,語至最後,她驀然臉色急變,厲聲道:「給老娘滾!」。

    剛那句話出口,唐離已知壞事,此時見她如此暴怒,愈發知道不能走,哈哈一笑道:「我道你豪爽灑脫,原來也不過如此!你賣唱,我當年也曾在花零居為人伴過歌,大家原無差別,你又何必如此?」。

    聽到此話,悍馬倒是一愣,唐離見狀,遂將舊日之事加以分說,語至最後,說了句「|明日中午再來嘗姑娘手藝後」,才轉身回房去了。

    那大頭孩子的行動一如往日,而唐離與悍馬之間的感覺卻有了幾分不同,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

    這日午時,從道學走出的唐離感覺頭昏腦漲,遂感覺自己這些日子來著實太過於拚命了些,雖然現在通經他依然有許多不解之處,但若論誦經,卻與前時有了天壤之別。畢竟這些上古典籍雖然經義深妙,但字數並不太多,如今天天浸潤如此,他又肯下功夫,進境自是神速。

    愈近賃住院門,他心中隱隱的期盼越多,這三月以來,他與同院女子日日相見,感覺已經大是不同。孤身客居襄州,道學中又沒個能說上話的,寂寞之中,與悍馬的交往讓他解了許多郁愁。

    這女子說話行事不同時俗,讓唐離感覺到熟悉的同時,也更易相處,與她在一起,言笑無忌,絕無與鄭憐卿在一起時的那種拘束感覺。再加之天天吃飯一起,這種煙火氣息極重的接觸,更使兩人貼近。

    孤身客居、心性相投,而又日日相處,唐離後世今生二十四年,這還是第一遭,三月之後,如今他對於每日中午的到來,竟有了幾分期待的感覺。

    聽到那熟悉的叮噹聲,還在院門處的唐離微微一笑,口中已是先開言朗聲道:「阿霞,我回來了!」,三月相處,不經意之間,他的言行也在潛移默化的慢慢發生著細微的變化,譬如這樣的大喊,以前怕是叫不出的。

    悍馬,也即是林霞,應聲轉過頭來,看著唐離,看著他那還顯的稚嫩的俊秀容顏漸漸走進,臉色雖然不變,眉宇間卻多了幾分罕見的輕愁,及至等唐離堪堪將要跨上台階時,她才粲然一笑道:「回來了,進房去等著,馬上就好。」

    聽著這隨意而親暱的話語,唐離感覺心中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帶著笑走進房中等候。

    中午做的卻是湯麵,等林霞端到長几上時,唐離卻伸出手去握住了那雙修長的手。

    這事起自半月之前,當時的唐離在一次玩笑中握住了她的手,急促之下正欲開言致歉,卻見林霞除了瞅他一眼外,並沒有什麼不悅的表示,而瞅的那一眼也頗有些含情脈脈外帶激勵的意味,少年半是受激,半是心中確有此想,遂大著膽子又將其握住,至此,這竟成了每天中午的慣例。

    「七月天,日頭跟火一樣,還不趕緊放手,熱也熱煞了!」,讓他握了一會兒,林霞抽手就要走,唐離如何肯依,拖曳著起身時,就覺頭有些微微眩暈。

    「你怎麼了!」,林霞見狀,忙俯低了身子察看。

    時值七月,林霞本就穿的輕薄,此時二人靠的又近,近來於男女之事上剛剛涉足的唐離一時忍耐不住,居然就此將她抱住。

    林霞先是一愣,隨即沉默了片刻後,才咯咯一笑道:「看你以前的模樣,這半月以來膽子是愈發的大了。好熱,快放開我。」

    說起來甚是丟人,但於唐離先後二十四年的經歷而言,這卻是第一次與女子如此親近,初時感覺象抱了一團火,手都有些微微的發顫,隨後緊張慢慢消去,才覺察到懷中的柔軟,這感覺是如此奇妙,以至於他竟不願有片刻鬆手,不僅不放,反而越擁越緊,恨不得兩人粘做一處才好。

    林霞的笑聲徹底消除了唐離的緊張,嘿嘿一笑,在她耳邊輕聲開言道:「我若還向以前般見了你客客氣氣,你不免又要笑我酸;此時抱著你,你卻又說我大膽,這是個什麼道理?總之,我但記著你那句話,該做的就做,盡快去了身上的酸氣才好。」,一句話說完,他竟是忍不住吻在了耳珠上。

    林霞經他這一吻,身子一顫,卻是再說不出話來,一雙手臂也自後環住了唐離,頭斜斜的靠過去。一時間,兩人都不願意說話,就這樣緊緊的擁在一起,任那淋漓的汗水濕透了衫子……

    良久良久,兩人才分開,唐離畢竟是初經此事,此時竟有了幾分不好意思,忙忙的吃了湯麵,便轉回房去。

    於自己內房坐定,回味剛才之事,唐離猶自面帶笑容,想起這半月間事,不合腦海中卻突然浮現出一個白衣身影來。

    想到她,唐離忍不住心底生出一股愧疚之情來,但一想到那婚約,他不免心下微微一鬆,以前答應的如此自信,現在身處道學,他才知道當日承諾的金榜題名到底有多艱難。僅是得個鄉貢生的名額已近百中取一,遑論到了真能中進士,又是在鄉貢生中百不取一。

    「中進士實在是難哪!」,這個念頭讓唐離慨歎的同時,對鄭家大小姐的歉疚之情也莫名的消解了許多。

    暫時放下這樁心事,想到林霞,唐離更多的感覺就像後世大學中所見的許多「鴛鴦」一般,他那時不免看之不慣,現在自己初一經歷,才知道這種感覺著實美妙。

    以前在金州,畢竟是要靠他一人支撐起門戶,生計、母親身體等種種壓力之下,使他的性情於淡然中更偏於內向,便是這份淡然,也未免沒有自我保護的意思在內,此時既離遠地,孤身之下,許多擔子也能暫時放下,壓力減少,心情放鬆之下,加上二十四歲心理年齡的成熟與林霞這性格,發生這等事情,雖然感覺怪異,但也算的正常。

    「進士科考不取倒也無妨,來年換做明算科便是,如此既易高中,又能換了官人身份奉養母親……」,透過窗扉看向面忙碌的林霞,唐離腦中思緒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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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明天起,若無特殊意外,一天恢復兩更!感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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