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兩字剛剛出口,唐離心下猛然打了個突兒,而鄭使君夫婦臉上則是驀然色變,看那神情,竟似受了人言語侮辱一般。
緊緊盯住唐離,老夫人眼中的激賞之意一閃而逝,「好,有膽氣!」,沉聲讚了一句後,才見她微微一笑,續言道:「依我《大唐律式》,天下之民被分為三等:官人、良人、賤人;遵官律,雜色不得為婚,也就是說,這良賤之間是絕不能互結婚姻的,否則一旦坐實,不僅官府會強行拆解,女方充為官奴,男方輕則徒刑兩年,重則更會流徙三千里」。
見老夫人突然說出這話來,少年自知她更有後話,遂也並不插言,靜等下文。
說的是這等最容易令人忘形的男女婚姻之事,少年又是如此小小年紀卻能沉的住氣,看在老夫人眼中,這份「靜氣」也就愈發顯的難能可貴,微一沉吟,見唐離並不接言,她才又續道:「當日你來我兒府中應募,並不曾花押賣身契約,論說起來你現在依然是良人身份!但與我那孫女兒畢竟有了主僕之實」。
「是」
「再則,且不論這《大唐律式》,自魏晉六朝歷隋而至唐,博陵崔、范陽盧、趙郡李及我滎陽鄭氏這四族,更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絕不與寒門士子通婚。」,任是老夫人說的平淡,然而話語之中,任有一股掩飾不住的傲然之意,話語至此,片刻沉默之後,才見她前傾了身子,緊盯著少年,微微笑道:「說了這許多閒話,現在老身倒是要再問上一句,唐離,你是否對我那孫女有了淑女之思?」。
「是」,沒有半點拖延,少年徑直迎上了那雙飽經風霜的眸子,於前次相比,唐離此時的回答沒有半點兒猶豫與遲疑,從他那從容而清澈的眼神中,老夫人看到最多的就是堅定,甚至還有一點……傲然,是的,雖然想起來這很奇怪,但鄭老夫人感受到的卻的確如此。
「噢?」,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個字,拖音卻是如此悠長。
「小子幼年時嘗聽過一句話,『一切皆有可能』,對此,小子深以為然!」,淡淡一笑,少年也緊盯住鄭老夫人道:「再則,老夫人既然能在如此雅靜之地,與我這小小伴讀說這許多『閒話』,總不會是無的放失的。」
聞言,老夫人微微一愣,片刻之後,才見他撫案起身,展顏笑道:「好個聰明伶俐的唐離,老身倒不曾錯看了你!」
側身繞過書幾,臉上依然殘留些許笑意的鄭老夫人踱步間,緩緩道:「自前隋棄九品觀人之法,立科舉選士以來,其間歷經變革,遂於神龍間則天武後朝成為定制。明經、明法、明算,道舉等等,這些名目雖多,其中卻以進士科獨自矜貴,一朝金榜題名,旬日之間便可名動天下,儕身『衣冠子弟』,換言之,這便是當今寒門子弟最好也是唯一變更身份的途徑。」
話至此處,已經到了唐離身前的老夫人驀然面容一肅,盯住少年那清澈的眸子,幾乎是一字一頓道:「你金榜題名之日,便是我鄭府嫁女之時」。
絲毫不迴避老夫人的眼神,少年清淡的笑容不變道:「小子家貧,為奉養母親,已於四年前自解了州學,既不入州學,便不得鄉貢生身份,沒有這身份,又如何前往長安應舉?」。
「這金州州學你卻不能再入,老身可送你前往本道觀察使駐蹕所在,此地不論戶籍,只要是山南東道子弟都可入學,你補入這『道學』的名額自有老身去辦。但老身能做的也就到此為止了。至於此後你能否在眾多學子中脫穎而出,取得鄉貢生名額,前往長安赴進士科試,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好」,應聲答應,少年的眼中閃爍的是一如往日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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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少年的麻衣消失在書房前小徑的暗影中,鄭使君語帶不解道:「母親,您……」。
「不要說了,為娘自有安排」,轉過身來,鄭老夫人打斷了使君的話語,而她看向兒子的眼眸中,此時也滿蘊的都是慈祥,伸出多有皺紋的手輕輕撫上使君臉上那依然未曾消失的紅痕,良久之後,才聽她柔聲道:「子文,還疼嗎?」。
鄭氏上代家主是個典型的溫潤書生,持身嚴正卻待人溫軟,相比之下,倒是這位出身博陵崔氏的家主夫人更加外柔內剛,從小,無論是在家中還是族親聚會,使君大人更多感受到的都是母親的嚴厲,這一狀況歷四十年而未有變化,今晚卻突然見到老夫人如此溫情流露,使君大人一愣之後,只覺鼻中驀然一酸,眼眶間也已隱隱發熱。
「你這孩子,還真是跟你那苦命的父親一模一樣」,見年近四旬、身為一州刺史的兒子此時竟然表現的如此孩子氣,鄭老夫人心中也是一酸,撫著那紅痕的手也就愈發的輕柔了,「你父親似你這般年紀的時候,也像你一般,侍上孝而待下寬」。
突然說起這個,老夫人心思一時也有些恍惚,停頓了片刻後,才聽她輕歎續道:「子文,你須怪不得為娘。身為嫡系長房,正因你們父子都是如此溫軟的性子,才逼的為娘不得不如此硬起性子、鐵了心腸!這多年了,族內族外,有多少人說我是花面狐、母雞司晨……娘聽了不生氣,為了你們父子,為了本房能守住家主的位子,縱然說的再難聽些,娘也認了。」
「娘,兒子不孝,兒子不孝呀!」,母子四十年來第一遭如此談心,原本就是極為孝順的鄭使君聽著母親說出如此話語,剛剛的激動加上此時的愧疚一併發作,一時間竟是忍不住淌出淚來,就連旁邊站著的使君夫人,也是眼圈紅紅的。
「就為著你這性子,娘一直不放心將族中事物交給你,但這也不是個常法。尤其是這兩年,我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今晚難得清淨,娘就告訴你為何剛才要打你,更要告訴你將來該怎麼做家主。」,眼中滿溢的都是慈祥,此時微微而笑的鄭老夫人再不是日間那個人人畏懼的老祖宗。
「子文,你不要說,好生聽著就是。」,輕輕拍了拍情緒有些激動的使君大人,老夫人淡笑著續道:「滎陽鄭氏傳承百年,什麼才是本族最為貴重之物?」。
「不,即不是家廟中祖宗牌位,也不是那千頃田產。」,微微搖搖頭否決了使君夫婦的回答,「聖人曾言:『六合之外,存而不論』,神鬼之事本是人言嘈嘈,做不得準的。祖宗牌位也不過是個念想兒罷了,縱然讓火燒了、讓雷劈了,不過再刻一塊兒就是了;至於那些田產死物,就更不值當如此牽掛。」
「祖宗牌位也不過是個念想罷了,今日縱然讓火燒了、讓雷劈了,不過再刻一塊兒就是了」,耳聽老夫人口中說出這話來,使君夫婦都是駭然色變,若非身前坐著的是自己母親,只怕鄭使君那「大不孝」三字早就脫口而出。這話若是別人說出,且不說官府「忤逆」之罪重罰,但是族中家法之下,也是必死無疑。
「坐,都站起來做什麼」,見兒子媳婦兒如此,老夫人神情絲毫沒有半點變化,依然那副淡淡慈祥的表情道:「對於我滎陽鄭氏來說,最為重要的就是『家聲』二字。只要這家聲不毀,清譽不倒,縱然一切都丟了,咱們也都能給它找回來。」
「正是因為有『百年華族』這金子招牌,我鄭氏子弟才能生來即得別人看重!科舉、入仕、婚配等等,無論什麼事,總能佔個先手兒,不會吃了虧去。然則一旦沒了這個,那鄭氏與這街上的張、王、錢、趙又有什麼區別?」,抬頭看了正點頭應是的使君夫婦一眼,老夫人注視著兒子道:「『滎陽鄭氏』四字的清譽是我族寶中之寶,是子孫後代立身的本錢,這也是今晚為娘重你的原因所在。子文,你可明白娘的難處了嗎?」。
「兒子身為一族之主,府中人犯下如此有辱家聲之事,娘打的對。」,這鄭使君本就不笨,此時這話說的著實是舉一反三之言。
「說的好!身為長房長孫,子文你這一生的經歷太順了些,沒經歷什麼坎坷,就太容易信人,心性也不免失於溫軟,正是如此,鄭九兒那賤奴才敢欺瞞著你犯下如此事來。今天,你記住娘的一句話,異日接管族中事物後只要能依此辦理,縱然算不得好,倒也不至於讓後世子孫罵你。」
「母親請講,兒子必當牢記在心」。
「三口之家尚且多有瑣碎家事,更何況我鄭氏這等大族?但千頭萬線,該糊塗的時候不妨糊塗,該閉眼的時候不妨閉眼,維持一大家子人,和光同塵四子斷不可少!但有一條,有危及家門清譽之事,卻是眼中半點都揉不得沙子,凡有其事,輕錯重罰;至於重錯,那也就無需為娘再說了。」,眉頭一展,繃緊唇角的老夫人此時又儼然是那個族中人人畏懼的「花面狐」。
「母親垂訓,兒子終生不敢或忘。」,一句說完,低頭沉思了片刻,鄭使君抬首道:「既然是凡有危及家門清譽之事,半點都不能疏怠,那母親為何剛才要如此對待唐離?」。
「噢!你不明白?」,拍了拍身邊的胡凳,示意使君坐下後,老夫人微笑道:「那好,娘且來問你,不如此,你又將如何處置?」。
「唐離此子如此不守尊卑、浮浪不知禮儀,若是依著兒子,最輕也要將他拘管數月才肯做罷。」
「子文哪!子文,長安朝中雖多有親族照拂,但務必記住,將來你若赴京任職,三省這些紛爭之地千萬去不得,就在翰林院這等地方覓一個清流職司便是」,微微輕歎聲中,老夫人面色大異剛才的和煦,竟是極為鄭重。
「母親所命,正是兒子所願」
「好,如此就好!」,鬆了口氣,老夫人微微一笑道:「如此,娘再問你,若是拘管唐離,子文你如何行事,是走官事,還是用家法?」。
「事涉卿兒,當然是用家法。」
「若那翟琰不來,就憑著唐離的身份,莫說拘管數月,縱然如那李杉般杖斃了他也算不得什麼!但此人既已到場,你又如何行事?打死以維護卿兒清名?那你又將如何解釋?好,縱然你尋個由頭能遮掩過去,那翟琰可會相信?他十年所求被你一下絕了希望,此人異日會如何說話,到了長安又該怎麼說咱們鄭家?莫要忘了,他的師傅可是畫聖吳道子!且不說此人最得當今陛下愛重,單是他個人影響,此事做不得呀!;若不打死而僅僅只是拘管,那還不如不動。」
「訓誡他一番不好嗎?」
「若拘管了他,翟琰來說情,我兒你是放不放?這也罷了,再則,如此難免將唐離給逼的太狠,也得罪的太深。」
「他一個小小伴讀書僮,值當的甚麼?」,聽母親說出這句話來,鄭使君不以為意道。
「不,子文你錯了」,鄭老夫人看著兒子肅容道:「此子絕不同於一般下人,只看今晚他與鄭九二人的對答,即知他們之間的矛盾絕非一日。但唐離卻絕不表露,一直隱忍直到剛才發作,但一發就是直接致敵於死,這種行事手段,再加上他如此年紀,想來端的是令人心驚;再者,此子眼神之中絕無下人的卑瑣,這等人往往自視極高,但一旦受辱,也是報復最烈。娘自然是不怕他,但能少一事還是少一事好。」
靜靜聽完,微一沉吟後,鄭使君道:「此子天賦才學極高,異日造就如何還真難定斷,母親思慮的是。但您若真是賞識他才華,本州州學自可安置,又何必繞那麼大***送到襄州?」。
「留在金州,與卿兒同處一城,天長地久,若他日真做出什麼事來,又該如何收場?」,微微一笑,老夫人續道:「將之送往襄州,既解了這層顧慮,也好看看他到底如何?異日,他若真能高中進士,外不辱沒我鄭氏家聲,內可增一門強親!若是他中不得進士,憑著他那性子,不說婚事,縱是今晚與卿兒的夜會,他也無顏再提,如此也算消解了隱患。上下算來,都是有利無弊,如此豈不比你用強的好?」。
「母親思慮的是,孩兒佩服」,說出這句話時,鄭使君言語中沒有半分嬌飾。
本來似這等談話,使君夫人是從不接言的,但此時她卻實在忍不住了,邊替老夫人捏著肩,邊小聲開言道:「卿兒現在可是與李家訂了冥婚的?另外,依婆婆看,那唐離能考中進士嗎?」。
「阿離才學是盡有的,若是再經道學兩年,中個進士當不是什麼難事?」,或許是接到夫人的眼色,或者是驀然想到了女兒,只這片刻之間,使君大人對唐離的稱呼居然就迥然不同了。
口中呵呵一笑,老夫人拍了拍使君夫人的手道:「可憐天下父母心,這話還真是半點不錯。若真有那一日,趙郡李家自有老身去辦。」,話至此處,她又是略一沉吟後才道:「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太宗武後朝,自陳子昂到王勃、盧照鄰再到駱賓王,這些人誰不是聲名播於天下的才子,但又有那個能落得個好下場?唐離中不中得進士,除才學之外,就得看他的命數如何了!為娘今日如此安排,未必沒存著這個心思,卿兒命本就薄,若是此子依然……哎!」。
老夫人的這聲長歎讓使君夫人的心思愈發的重了,如此一來,手下的動作不免失了勁道準頭兒。
「罷罷罷,阿沅,你去吧!把今晚這事告訴卿兒也好,這孩子再這樣下去……,不管這事最後成不成,先讓她有點盼頭兒也好!」,一句話說完,書房中的氣氛陡然沉重了幾分,使君夫人紅著眼圈答應了一聲,福身一禮後,出房急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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