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雨瑩潤而仔細地鋪陳在長安城的每個角落。濕漉漉的青石板街道上一片寂靜與蕭索,沿途的商隊也都早早地潛入緊閉著木門的客棧。每當這不多見的雨季,長安城都如同滑入沉密的夜,留在人耳畔的,唯有那座緊閉著金門的宮殿裡,逢時而至的鐺銃鐘鳴,彷彿母親那絮絮的叮囑:整個大鄴帝國的主人,正在那座金碧輝煌的屋舍裡,享受著她最安然的沉睡與夢靨。
「何人?!」城門的侍衛盡量大聲地沖每一輛進出城的馬車訓話,因為轟轟隆隆的雷聲滾動在烏蒙厚重的雲層裡,有股駭人的吞噬力。
「出城做買賣的商賈。」駕車的男子高聲吆喝著,雨水順著他的斗笠滴溜溜的滑落,形成嚴實的雨簾,看不清斗笠下男子的神色,「今兒個雨大,出去麻煩些,但人少,生意定是十拿九穩能談下來了!」
「走走走,快走!」侍衛不耐煩地拿手在佈滿雨水的臉上抹了一把,啐了一口道,「媽媽的,這麼大雨盡折騰老子!」
馬車彷彿脫了弓的箭矢一般在雨中狂奔,馬蹄濺起無數水花,門簾在微風的吹拂下瑟瑟抖動,時而顯現出車裡幾個衣著華麗的身影。
「陛下,我們已經出了長安城了……再往前行駛一陣子便能遇到孔大人接駕,陛下定能安全逃離……」高寺說話的節奏因為沿途的奔波而略顯慌亂,可那雙眸子裡卻是死一般的冷靜。他望著面前這個年輕的女皇,心裡錯綜複雜地將每個角落考慮細緻。這是一種習慣,從馮太后把他安排到女皇身邊做太監的那天起,就成為了一種習慣。
南宮碩和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她受夠了長安城連日的連綿陰雨,也受夠了逆賊不分晝夜的禁足。那座華麗卻陰暗的大鄴宮,彷彿密不透風的沉重軀殼,嚴實地捂在心口,壓得人喘不過氣兒來。
豆大的汗珠順著她白淨的額頭一滴一滴砸在身上華麗的廟服上,暈染,然後再乾涸。南宮碩和疲乏地闔上雙目,秀眉緊蹙。蟠桃輕歎一聲,遞上清香的帕子,一點一點仔細地擦去女皇額上的汗。南宮碩和張開眼,從她的手中輕扯過帕子,一面自己擦著,一面苦笑道:「蟠桃,你隨朕這麼多年,勤勤懇懇,朕卻一直沒有封你個什麼,還一直把你綁在身邊,你不怨朕麼?咳咳……」
蟠桃秀氣的臉龐唰地白了:「陛下,陛下您這是什麼話。自打蟠桃遇到陛下,就像遇著了親人一樣,蟠桃哪裡吃苦了?只要陛下滿意蟠桃就開心了……」
「蟠桃啊……咳咳……」南宮碩和艱難地坐起來,「等到咱們安定下來,朕就給你尋個好人家,你嫁過去,免得隨朕一路顛簸吃苦……咳咳……你是個好女孩子家……」
「陛下……陛下你不要再說了……陛下既然說好要帶咱們一起走,那就不能撇下蟠桃……」蟠桃一面給南宮碩和順氣,一面從懷裡掏出小瓷瓶,倒出兩粒清香的藥丸,塞進南宮碩和蒼白的嘴裡。
南宮碩和發覺自己已經把藥嚥了下去。她渾身一個激靈:「這藥……」
「不瞞陛下。這藥地確是陛下一直在服用地。也就是那位大人……可是陛下。蟠桃親自嘗過。絕對沒有毒。雖然那位大人他……」蟠桃地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完全淹沒在窗外磅礡地雨聲裡。
「罷了……」南宮碩和低聲一笑。「他以為朕氣數已盡。斷不會用這般低劣地手段來陷害朕……」
一直在一旁沒有說話地高寺低聲歎息著。卻聽見車頭駕馬地車伕「吁——」著。馬車漸漸地停了下來。
車伕掀起車簾。雨水順著他地斗笠吧嗒吧嗒地打在橫欄上。他氣喘吁吁地說道:「主子。前方就是懸崖了。小地一直按照您指定地路線走地。路上也不曾有半點耽擱。可是您瞧……這如何走下去……」
高寺隨意地用袖子順著額頭擦了一下汗水。笑道:「崖邊可是有兩棵松樹?」
車伕扭頭往外瞅了一眼,回身道:「您還別說,還真有兩棵松樹。」
「那便是了。」高寺轉身對南宮碩和說,「陛下,這便是孔大人約好要來接駕的地點。若是那邊的人從長安追過來,追到此便是崖邊,他們也無處可尋了。我們在此靜候片刻,孔大人應該馬上就到了……」
高寺的話尚在嘴邊沒有說完,遠處的馬蹄聲便由遠而近,南宮碩和剛要起身,高寺便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與蟠桃嚴實地掩住南宮碩和,將窗簾掀起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往外探尋一番,而後面帶喜色地對南宮碩和低聲說道:「陛下,是孔大人,孔大人來了!」
「咳咳……咳咳……」忍了許久的南宮碩和終究是忍不住咳出聲來,蟠桃與高寺攙扶著她下了馬車,車伕順手把斗笠給南宮碩和戴上,遮住了那張慘白卻秀麗的面龐。
從懸崖的左邊一條不起眼的小路裡走出一匹高大的駿馬,馬上的男人年紀與南宮碩和相仿,迎著光亮隱約可以看到臉上大大小小的印記。他一把扯掉頭上的圍帽,跳下馬,跪地道:「臣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南宮碩和無力多說,只是示意他起來。高寺低聲道:「時間緊迫,孔大人趕緊才是。」
孔大人點點頭,他麻利地從懷裡掏出一卷明黃色的卷帙,遞與南宮碩和,道:「啟稟陛下,這是皇夫大人的手諭。按照皇夫大人的意思,咱們以最快的速度前往洛陽,自然有皇夫大人手下的人接濟。還望陛下放心。」
南宮碩和接過卷帙,她清澈的雙目流露出迷茫絕望的神色,慘白的雙唇呢喃道:「皇夫……」
孔大人歎了口氣:「陛下,我知道您與皇夫大人……然而事到如今,除了他,有誰還是您完完全全可以毫無保留地信任的呢?」
南宮碩和沉思片刻,苦笑著點了點頭。於是孔大人與高寺交換了個眼神,而後一把攬起南宮碩和,躍至馬上。
南宮碩和驚慌失措地回頭,她望向高寺那張冷靜淡然的臉,斷斷續續道:「你們……高寺、蟠桃……你們難道……難道不隨朕離開長安麼……」
高寺與蟠桃齊刷刷地跪下,蟠桃低聲笑道:「陛下且放心……奴婢與高公公不得不回大鄴宮以助王爺一臂之力,否則這南宮氏的江山,恐是要淪入賊人之手……只是,奴婢自知能力淺薄,只想在最後一刻能報答陛下的大恩大德,還望陛下能平安抵達洛陽……奴婢要是有幸能活著回來,定第一時間趕往洛陽謁見陛下……」而後她扯著高寺的袖子,無聲地磕了一個頭。
南宮碩和的眼淚留了下來,夾雜在雨水裡,不甚清晰。
「陛下坐好了……駕——」胯下的駿馬迎著長空一聲嘶鳴,四蹄奔走,疾速抄著左手邊不起眼的小路,踏著紛亂的泥淖,揚長而去……
……
兩個靜謐的身影在雨中的崖邊駐留了許久。
高寺輕甩手中的拂塵,望向身邊的蟠桃道:「你可瞧見方才孔春手中的手諭了?」
蟠桃眼睛一眨,冷聲道:「高公公此話何意?」
高寺輕笑一聲:「事到如今,你還想瞞過咱家麼?那上頭可是將行程安排寫得清清楚楚。」
蟠桃望著一臉蔑視的高寺凝神了片刻,突然了然一笑道:「那老匹夫果然算計到了麼?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他的能力……只不過……」
「只不過你方才塞進皇帝口裡的藥丸子,是掉了包的吧?」高寺接過蟠桃的半句話。
「你這是何意?!」蟠桃怒目道,「莫不是你這逆賊還想把弒君的罪名加於我身上不成?!」
「哈哈哈哈……」高寺朗笑幾聲,「究竟誰是逆賊,馬上便知分曉了……」說著,那看似軟弱的拂塵業已揚長而起,週遭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
「你……卑鄙……」蟠桃攬起寬大的宮服袖子,露出藕白的小臂,一場廝殺就此開啟。
……
狂風怒號著滑過犀利的崖邊。一炷香的時間後,兩株松樹間竄出一隻撲騰著雙翅的符鳥,劃破長空,鳴啾啾地將那縷不斷的思緒,帶給她偉大的王。
——以上是楔子,不是開始,亦不是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