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解:(東園之樹、枝條再榮,競用新好、以招餘情,我亦有言、歲月於征,願得懷人、說彼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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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內一時一片靜默。b111.net良久,楊兆基最先反應過來,站起身,沖瞿宇一抱拳道:「恭喜你,瞿門主。」
沒等眾人反應,他已向外就走。瞿宇悶聲道:「什麼意思?」
楊兆基不說話,依舊往外走。瞿宇飛身攔住,口裡道:「楊師叔,話沒說清楚怎麼就走?」
楊兆基看都不看他伸出攔自己的手一眼,伸手一撥,就向外闖。瞿宇一著小擒拿便向他腕上扣去,楊兆基斜穿一步,這一步有個名稱,叫做『穿花步』,手腕一擰就已避開,一支手反向瞿宇胸肋間拿去。瞿宇硬聲道:「楊師叔,永濟堂是**門總堂,你身為外堂之主,就這麼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的嗎?」
他說一句,手裡就出一招,說了五六句,手裡已施五、六招。楊兆基手下一一接過,口裡也不含糊,答道:「你不是要當門主嗎?我楊兆基沒意見,給你當好了,難道我走也走不得?」
瞿宇怪聲道:「你走了,堂上這些人怎麼打發?」
楊兆基道:「那是你瞿家之事,對了,從今日起,**門也即是你瞿門了,你們欠的帳,**還要別人揩嗎?」
瞿宇不怒反笑,「哈、哈、哈」一連三聲、要待再攔也覺無趣,不攔的話自己也無法獨力開發堂上眾人。大變突來,人人驚愕。瞿宇口裡喃喃道:「孱頭!有熱灶你們就往前湊,現在呢……一個一個跑都跑不贏,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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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卻有一人站起來道:「誰也不許走,事情沒有弄清白之前,哪個也不要能走。」
說話的卻是先前發話的兩湘錢莊的二掌櫃李伴湘。他雖是二掌櫃,但在江湖上的名聲很響,藝出衡山大覺寺,錢莊上與江湖人物有關的業務一向是他打理,所以要不回債的話,責任也大。只見他沖四周道:「在座的各位、大傢伙兒說是不是?」
剛才壓在四周大小債主心頭的惶惑,猜疑、不滿、恐懼這時下才一齊爆發開來,只見越是小債主聲音回答的越大:「是!」還有人痛哭流涕道:「那可是我的棺材本兒呀。瞿老爺子,難道大傢伙兒信你都信錯了嗎?」
更有脾氣沖的人已踢翻椅子,跳起來罵道:「什麼**門,什麼瞿老英雄,都是騙子,都是騙子!」
場面一時由極靜變成了一鍋粥。**門中人面面相覷,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兩湘錢莊的掌櫃李伴湘是久經世事的,做事極有章法。見到堂中瞿宇臉色越來越沉,郭千壽的臉卻越漲越紅,沈姑姑雙目發呆,劉、楊兩人默然無語,當下拍掌道:「大家有話慢慢說,——可能**門另有**門的苦衷,瞿老英雄一向光明,雖然事已至此,在下也不敢相信他是如此無信無義之人,且給**門一句說話的機會。」然後一揮手道:「只是,大夥兒且把各處門窗看定了,以免哪一位**門中管事的有急事先走一步、大傢伙兒就此找他不著。」
眾人就愁無人主事,聽了這話,早應了一聲,四下散開。不只前門後門,連各處窗子都被關的關、閉的閉,把屋子圍得鐵桶也似。屋內光線登時暗了下來,本是早晨,外面天又剛陰了,這門一關,屋內越發暗了。只有供台上燭光閃爍,照著眾人的臉,臉上表情個個陰情不定。
那些小債主這時已各抱了凳子坐在各處門窗口,見李伴湘指揮得當,不自覺地以他為首,一個個豎著耳朵聽。堂內一下反空靜起來,被圍在中間站著的都是**門中人——沈姑姑、冷超、瞿宇、郭千壽、劉萬乘與楊兆基。客位上零零落落的有幾桌人沒動——兩湘錢莊那一桌沒動;再一桌為首的是個五短身材的人,正是『五行刀』的門主、先前也曾開口說話的胡七刀;另一桌上坐了個身材富富態態的公子,一雙白胖的手放在桌上,識得的人認得他就是江南「半金堂」的大少吳四;再有東首一桌上坐了三個人面目陰沉的人,也不知是何來路;還有弋斂與沈放三娘;其餘兩三桌擋在陰影裡,因門窗已閉,光線太暗,座中之人一時看不太清。——這些人想來都是大債主了,所以一時還按捺得住。瞿宇清了下嗓子,乾聲道:「李兄是把我們都當作囚犯了?」
李伴湘道:「不敢,只是事體重大,那十一萬兩銀子我們是看在瞿老英雄面上拆借的,連抵押都沒有,也差不多是我們兩湘錢莊大半身家,這批銀子我們可虧不起。**門聲勢雖盛,卻不能人一死,欠的帳說抹就抹了,怎麼也要給一個說法。」
旁邊人哄然道:「對,對,給個說法,——拿兩個帳本出來唸唸就這麼說完就算完了,我們怎知你們不是特意造了個假帳本出來騙大傢伙的。」
瞿宇一歎:「**門?聲勢頗盛?只怕過了今天轉眼就要煙消雲滅了。」
——他說得也是,帳目上清清楚楚寫著,連這**門的根本重地,永濟堂的內外兩宅都已抵賣給別人了,一個月後就要來收房子,**門那時不是灰飛煙滅是何?
卻聽那邊暗影裡有人道:「這裡面一定有文章。貧道適才聽所念帳目,心裡也合計了一下,這外欠一共五十二萬七千四百六十五兩銀子,與**門自有資產變賣出脫的四十三萬餘兩銀子,一共近百萬兩,難道都在這短短幾年內都花光了?這銀子到哪裡去了,憑空飛了不成,倒要追究個清楚。貧道與瞿老英雄相交甚熟,知他人雖豪爽,廣濟天下,卻絕不是鋪張奢侈之人,這事還要查仔細了。」
他的話平平和和,眾人聽了都暗暗點頭。只見他自稱貧道,沒想瞿百齡連方外之人的帳也欠。他自稱與瞿百齡甚熟,想來必是一位方外高人,只是看不清他面貌。
卻聽那面「半金堂」吳四吳大少接口道:「這位道長所說有理。」說著,沖五行刀座上胡七刀一笑:「只是這廳堂太暗,無法看清道長真身,頗有遺憾。胡兄,咱們給這堂中增點光輝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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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七刀似與他交好,雖不知何意,也點點頭。此時門窗已閉,屋內只有供台上的十幾支蠟燭插在枝形燭台上亮著。但旁邊還備的有數十枝蠟燭,只聽吳四道:「獻醜了。」
只見他人依舊端坐不動,手裡一支蓋碗卻向供台飛去,其勢甚穩,其速卻快。那蓋碗將將飛到了供台邊,剛好就撞在了盛蠟燭的那只篾簍上,那簍子本要遠較那蓋碗為重,卻被一個小小蓋碗撞飛了起來——這還不奇,奇的是那一撞似有迴旋之力,那簍子不向別處,反向吳四方向飛來。吳四抄手一接,並不看那簍中一眼,袖子已從簍中捲出一枝蠟燭,隨手揮出,已向胡七刀甩去,口中道:「胡兄,借個火。」
胡七刀已知他用意,見蠟燭飛來,便伸手接住。眾人就看見他伸出的左手:黝黑粗糙,便知這手上只怕練得足有十五年以上的黑沙掌功夫。那胡七刀左手一接過蠟燭,右手即撥刀,——刀卻是好刀,清亮如水。只見他朗聲一笑,把右手刀側過刀身在左手老繭上一擦,眾人就聽見「哧」的一響。他這頭一下可不輕,然來越來越重,越來起快,竟用一隻手掌當做磨石、磨起刀來!不一會兒,只見刀身冒起煙來,座中人還從沒見過有人把黑沙掌練到如此地步。只見那燭蕊本帖著他左手掌沿,他將刀在手心這麼磨著,不一時,燭芯「哧」的一聲,便燃出一個紅點,胡七刀撮唇用力一吹,燭火一爆,瞬間亮了,他這裡才攸然收刀,把蠟燭又回擲給吳四。——他這一手出掌磨刀,點火燃燭,玩得當真高明,更難得的是出刀收刀其勢如電,不愧是五行刀的刀把子。
那邊吳四已接過燭火,伸袖一捲,那燭芯就一爆再爆,轉瞬間已爆出二三十朵火花,一揮手就已把籃中蠟燭通通點明,他隨手一撒,幾十支蠟燭劃出一道道火線,飛向堂內各桌之上,然後停停站住。他這一手暗器手法實在高明,郭、劉、楊三人對望一眼,知他二人此舉其意不在明燭,而是示威——欠我吳四與胡七刀的帳可不是那麼好賴的!
燭火已飛至東首暗影處適才說話的那人桌前,眾人眼中猛地一亮,那人已合什站起,一身道裝,含笑道:「小道平陽觀素犀子,見過諸位施主。」
胡四笑道:「原來果然是位方外之人。道兄,小可只聽說過道士化緣,沒想道兄還會放帳。」
素犀子卻並不惱,依舊含笑道:「小道與瞿老英雄方外至交,銀子不多,四萬兩整,卻是小觀數十道友的香火錢,所以不能不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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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瞿宇已沖沈姑姑道:「那麼多錢伯父都花到哪兒去了?」
他自己也頗費解,伯父為人一向儉省,怎麼會百餘萬兩銀子轉瞬不見,自己這一向算在他身邊的人連影兒都不知道。
沈姑姑已苦笑道:「我怎知道?」
那邊楊兆基冷笑道:「剛才你不說內堂的東西都是你的嗎?現在這些帳翻了出來,該不該算你的?你怎麼又是『我怎知道』了?」
沈姑姑紅了眼,怒道:「沒錯,我是知道,只是不想說出來——老爺子在世時省吃儉用,我沈玉玲也沒什麼亂花銷,可你們說說,你們哪一個不是錦衣玉食?整整把個老爺子吃空了、氣死了、還說這話!」
楊兆基見她倒打一耙,不由跳起怒道:「你……」
那邊吳四已冷笑道:「吵什麼!剛才每人都怕分少了,恨不能多佔,這下各人可又怕分多了,生怕沾上一點兒。是不是要再打上一場?」
**堂中人聽他譏諷,不由齊齊對他怒目而視,但已無暇顧忌到他的諷刺。還自爭論不休,辨駁無已。正自吵吵嚷嚷,卻聽東首那邊坐著的三個面目陰沉的人為首者開口道:「這九十餘萬兩銀子瞿老頭兒都花哪兒去了?都吃了嗎?還是養了上百個小老婆,生出了千把個歪兒子?全泡進去了?」
他聲音尖利,座中之人也討帳,只是沒有像他說話這麼過份的。堂上**門中人雖氣,一時都不願接口,以免沾上,還是冷超聞言怒道:「你胡說什麼?我義父可不是那樣的人!」
那人銳聲道:「那你義父是怎樣的人?他欠的可不全是財主,還有好多小生意人。」四處指了指:「賣布的、賣鞍轡的、賣糧米的,嘿嘿、瞿老頭兒沽名釣譽一輩子,臨走臨走總算露出了狐狸尾巴。他這輩子算快活了,可留下這些債主可怎麼活?這一著屍解,玩得可真是高明啊高明!」
冷超怒得張口結舌,卻一時找不出話來反駁。這時、卻聽有個清清淡淡的聲音道:「冷兄,能把帳本拿來我瞧瞧嗎?」
那聲音清清淡淡,在眾人的吵吵嚷嚷中,越顯得沒有絲毫煙火之氣。帳本正在冷超手裡,他循聲望去,見卻是先前那個背出《六問》的少年在衝自己微微笑著。不知怎麼他就覺出一份信任,橫了出言辱他義父的三人一眼,把兩本薄薄的帳本送了過去。眾人鬧了半天還沒想到細查那帳,見有人要翻看這爭吵之源,不由一時都住了口。眾人只見那少年一頁一頁仔仔細細地翻了下去。帳本封面本是藍的,上面貼有黃簽,內頁微黃,放在紅木桌上,襯得看帳的少年一雙手越發閑雅。眾人七嘴八舌地開口想問,但那少年有一種專注的神情,不由把眾人已到了嘴邊的話憋住了。滿堂紛紜,只見這個少年坐在時危局亂中,只是把那兩本帳本細細看著。直到最後一頁,他才輕聲一歎:「沒錯,一筆都沒錯,——瞿老爺子竟沒為自己花過一筆錢,連自己的產業都貼了進去,可敬、可歎!」
眾人不知他在說什麼,把他直楞楞看著。卻見他抬起眼,沖沈姑姑、瞿宇與郭、劉、楊三位道:「小可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諸位能否允准——諸位可以把這兩本帳出讓與在下嗎?」
堂上一嘩——這是什麼意思?這兩本帳上差不多都是瞿百齡外欠的帳,有人會傻到買別人欠下的帳嗎?
瞿宇以為他調笑,哼聲道:「出讓,你知道這帳本什麼價兒嗎?」
那少年淡笑道:「我知道——原價,自然是原價。」
李伴湘似已看出了什麼,猛地插口問:「你是誰?來自哪裡?」
那少年淡然地望了李伴湘一眼,沖眾人點頭一笑:「我姓弋,游弋的弋,來自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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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放向堂內眾人臉上望去,只見堂內眾人的臉色一時都變得很古怪。那些小債主大多臉色茫然,不知所謂;「半金堂」吳大少的臉色則頗為複雜,似是被人猛擊了一下,又要故做鎮定似的;胡七刀則是一愣,臉上似露出點佩服的神情;那邊的素犀子則撫了撫髯、向弋斂的臉上望來;李伴湘的臉色卻最為奇特,臉上一半瞧不起另一半則是悻悻——他久知淮上有這麼一撥人,志向愚頑,不通世故,以保境安民為號,捨身亡命,這種作為、原不合他商人脾氣,所以心中會有一半瞧不起他們;但這種人的存在,似乎也挑起他心中某些對自己存在價值的疑問,所以臉上又半是悻悻。只有冷超臉上露出一片敬慕,似聽他義父說起過淮上的那些人,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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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自是弋斂。卻聽弋斂沖瞿宇笑道:「在下在堂外停了有兩輛車,車中有幾箱細物,不知能否請貴府之人搬上來。」
瞿宇本不慣聽人吩咐,但見他語氣和悅,款款相商,似是也無法拒絕。愣了下,一揮手,手下已有人出門去搬。門口的人待攔,見眾人臉上神色,不由又訕訕止住。門吱呀一開,外面光線照入,眾人都有一點眼花的感覺。有人不知怎麼輕輕吐了一口氣,似是猛地輕鬆了一些。唯有東首桌上那面目陰沉的三人似不喜歡陽光,看了久陰微睛的光線,鼻子裡卻『哼』了一聲,似是很不滿意一般。
那弋斂帶來的物事卻頗重,**門用了七八個壯漢才依次抬了上來。眾人一眼望去,見當先抬上來的是兩口鐵箱,箱子不算太大,卻似極為沉重,抬它的兩個粗壯家丁顯得頗為吃力。後面則是用布袋包裹好事物,打開,是六七十鞘銀鞘,不用看,眾人已知裝的是銀子了。雖不知這銀子是哪來的,抬上來又是何用意,卻個個眼中已如久旱逢甘霖一般不由就帶了些喜意。眾人只不知鐵箱中又是何物,不由齊齊向那箱中盯去。
只見弋斂站了起來,含笑走到堂中,取鑰匙把兩個鐵箱鎖打開,輕輕揭開箱蓋,蓋內還鋪了一層黃緞。眾人屏住呼吸,見弋斂把那軟緞揭開,才終於露出箱中事物。大多數人只覺還什麼沒看見呢,就先是黃光入眼,金黃燦爛,眾人不由齊齊驚『噢』了一聲——箱中竟是整整兩箱金子!說句老實話,座中都不是窮人,但包括半金堂的吳四,五行刀的胡七刀,一生只怕都沒一下見過這麼多金子,而且真金白銀,毫不摻假。弋斂又打開一鞘銀鞘,足紋細銀有幾錠滾落地上,銀白悅目,好多人看了那銀子,覺得心跳都停了。剛才聽見瞿百齡所留之帳、有幾個幾乎覺得自己已死去的人這時似又有些活了過來。
最後弋斂又從懷中掏出一沓紙,卻是當時所謂「交子」——即後世所謂銀票,他從中抽取一張遞給李伴湘,笑道:「李兄,這是臨安寶通號的票子,你看看,可信嗎?」
那票子面值一千兩。那李伴湘一雙銳眼、他半生中就是和這些東西打交道,一望之下已知不假,當下點點頭。眾人不由都猜測起他手裡那一沓該值多少。卻見弋斂彎下腰,拿起一塊金條,把那沓銀票就押在了金條之下。開口和聲道:「不知這些可買得瞿老英雄的帳本嗎?」
說完,他臉含微笑地看向瞿宇:「黃金共一萬一千七百三十兩整,紋銀六萬三千兩,臨安寶通號、合肥通濟號承兌銀票一共十一萬兩。不知加在一起總共折得官銀多少?」
李伴湘伸指去摸摸那金子成色。要知當時亂久,金貴銀賤,一兩金子足當得近三十兩紋銀。只見李伴湘肚內籌算了一下,開口笑道:「一共總折得足銀三十九萬餘兩。」
弋斂側頭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是嗎?」
李伴湘臉不由就一紅。他這張臉,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自作掌櫃以來就從沒紅過,但弋斂那輕輕一眼卻似讓他也受不了。卻聽旁人有人嗤聲一笑,另有一個低沉沉的聲音道:「李掌櫃,你是生意人,也是債主,要債可以,但也要合情合理,不能壓別人的成色兌頭。要我說,這批貨,換個官銀四十三、四萬兩怎麼說也說得上天公地道。三十九萬兩?——話可不是像你這麼說的。」
李伴湘眼中便一怒,回頭一望,見嗤笑的是吳四,開口的卻是胡七刀,卻也不便發作。沈放在旁與三娘低聲道:「那胡七刀說話公允,看來還當得上英雄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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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低聲說著,弋斂卻已回到座上,端起茶喝了一口,輕輕吁了一口氣。他這邊雖不著急,那邊人人可急著呢。黑眼睛、白銀子,眼看手裡的債已沒戲,猛地冒出這麼大一注財物來,不由人心裡不吊吊的。幾口茶喝完,才聽弋斂淡淡道:「七年之前,淮上細務初具,在下有幸識得瞿老英雄。他為人豪雄,見淮北義軍清苦,一見之下就相贈三處產業,其人風貌,至今難忘,其情其義,淮上之人人人感戴,又何敢相忘?」
眾人沒想他年紀輕輕,卻慢悠悠說起從前來,但銀子是他的,也只有耐著心聽著,何況淮上之事一向傳聞種種,頗為神秘,大家也著實有興趣聽。
只聽弋斂繼續道:「其後諸年,瞿老英雄饋贈每多,在下也曾幾度心有不安。但他為家門之事……」看了在場**門中人一眼,頓了一頓「……不樂於心。說:『這手產業是我一手所創,可惜門下之人,久慣安樂,只知爭鬥,讓我把**門傳下去的心都淡了』,又常說『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此後,淮上得他贊助更多。這些年,河南梁興,襄樊楚將軍、蘇北庚不信之所以還能於苦鬥之中,堅守不退,保得一方泥土,給淮邊百姓一個喘息之機,瞿老英雄所耗之心力、所費之財貨,實有大功。特別是最近兩年淮上吃緊,他仍每有財物送來,我知他怕是家底已盡,為此多有借貸。他不肯說,我也不好問。只跟他心許過一句話:淮上義軍雖窮,卻決不能累瞿老英雄四處欠帳,有辱清名。我得到消息,知道瞿老英雄這些年也屢有作為,買進不少產業,無奈所進者少、所出者眾,勞者少而用都眾,他不是想欠眾位之帳不還,實是為一時拖累過重。前半月他還托人傳話,說心力交瘁,問我還有何困難?過一段日子他只怕要給我留下些麻煩。我就知道瞿老英雄只怕已力不能支,不久於世了,卻沒想事情來得如此之快。」
說罷一歎,望向堂中所掛瞿百齡遺容,一時沒再說出話。——眾人原不知還有一段隱情,原來銀子是如此去向,都隨他目光望向那遺像。只見畫中是個清瞿老者,面多稜角,兩邊唇角微微下翹,目光含慈,似乎死後猶悲苦於世事,但他的一雙眼卻是乾的、定的、堅毅的、不肯低頭的。
三娘望望他的眼,又望向弋斂,見弋斂面上也毫無表情。她就看向他的手,只見弋斂人雖文弱,一雙手卻不算小,也是瘦,五指皙白,但也是乾的、硬的、堅毅的、有把握的,那該是一雙不肯輕易拱手的手。他的唇角也微微下翹,神情有異於平時的淡定從容。
堂中有人微微歎了口氣——自知道瞿百齡去世後,眾人幾乎個個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錢、自己的安穩,憂心慼慼全在於此。直到此時,才真正想到了死人,想起瞿百齡生前的儀容,他與自己的交往,不由有人就雙目微紅——不說遠的,只說就近,瞿百齡是有大功於六安城的。那年金兵南下,所過之地,一片焦土,六安之所以未全遭焚燬,全賴瞿百齡與八字軍抗敵之功,只這一役,就不知保全多少百姓。一般人還是知道好歹的,這時稍稍把眼前利益拋開,望著那遺像,不由都平生第一次覺得那個老者、那種理想、那種堅持原來曾離自己如此近過。
卻聽弋斂輕輕一歎:「如今瞿老英雄架鶴西去,我淮上義軍雖無粒米之儲,匹布之餘,卻也不能令他清名有損。所以,這堂上金銀,就是我代義軍帶來用來還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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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沒想到這筆帳目還真的會有著落。只見弋斂側首向沈放一點頭,又向那邊銀子看了一眼,沈放已領其意,走到堂中金箱銀堆旁邊。
弋斂卻向沈姑姑含笑道:「有勞,這裡可有戥子?」
戥子就是稱銀子的工具。沈姑姑忙應道:「有」,沖冷超點點頭,冷超早已去飛步取來。弋斂念道:「欠,東門外楊正槐一千五百三十兩。」然後目光向下尋找,就見有一個青布衣裳的漢子立起身來,走上前,哈腰行了個禮,弋斂就沖沈放點點頭。
來的人身上幾乎都帶了當初瞿老門主立的借據,那人也不例外,當即呈上。沈放接過,與郭千壽、楊兆基等一齊驗明無誤,自有冷超叫上來的兩個**門帳房中人稱銀子與他。
一千五百兩不是小數目,那楊正槐是個估衣鋪主,這筆銀子就是瞿老爺子與淮上義軍置冬衣欠下的。楊正槐原帶的有兩個伴當來,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壯壯膽,再沒想到今天就能拿回銀子。他招呼兩人把幾鞘銀子提到堂下,沈放也已在借票上註明付乞,那楊正槐也畫了押,本來事就完了,卻見他走到門口時忽遲疑了下,卻又折了回來。
沈放疑問道:「還有錯嗎?」
那楊正槐搖搖頭,走到瞿百靈靈前,卻雙目含淚地向瞿百齡遺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才出去了。
下一個債主不在。再下一個在,也照樣上來領錢沖帳。這些小債主多半是米商、布商、馬具商、雜貨商,沈放一一交割。那些人帳結之後也多有在瞿百齡靈前行了一禮才走的。瞿宇在一邊愣愣的看著,他一直視伯父為木直迂腐,真至今日似乎才真正看清了他,也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丈夫處事、什麼叫做遺愛於民。——有人在瞿百齡靈前磕頭時道:「老英雄,你生前保一方平安,死後必為一方之靈。我先罵了你,有眼無珠,是錯怪您了。若沒您這等豪傑,我們這些小錢賺了又怎樣?換不來一個安穩呀,還不是被人搶去奪去?」說著,愧意上來,向自己頰上重重打兩耳拾子,然後臉上紅腫老高的走開。
旁邊人看得也不由肅然起敬,**門中人此時自然更是心情複雜,冷超一直把一張嘴唇緊緊抿著。——這些小帳直髮付頗麻煩,直髮付了一兩個時辰才發付完。然後,堂中人一空。冷超似乎心情大好,自作主張,把四處窗子全開開了。正好天睛,一道陽光透過烏雲照進來,眾人才發覺日已過午。
弋斂似也覺有些累了,沖沈放道:「沈兄,一共清還了多少?還剩多少?」
沈放抬頭道:「一共清還一十三萬一千餘兩銀子。還有些小帳,債主未到,這一項銀子我叫他們提出來放在一邊了,專等那些債主來取。剩下的現銀與金子、銀子連銀票一總該還值得上三十七、八萬兩銀子。」
弋斂「哦」了一聲,他看向門外日影,輕輕歎了口氣:「剩的都是大頭了。」環顧屋內一眼。對著帳本慢聲詢問道:「平陽觀素犀子道長,四萬兩整?」
那邊素犀子點了下頭。
弋斂又道:「五行門胡七刀,八萬五千兩正?」
胡七刀也沉穩點頭。
弋斂又看向吳四:「半金堂共七萬兩?」
側了下目,又看著李伴湘:「兩湘錢莊十一萬兩整?」
兩人都點肯定頭。弋斂最後才向那邊面色陰沉的三人桌上望去,皺眉道:「張五藏、古巨、於曉木共十七萬兩——這裡一共有六筆帳,是一齊歸在你們名下的嗎?」
那三人陰沉一笑,為首者道:「不錯。」
弋斂皺眉道:「余銀三十八萬兩,還欠四十七萬五千兩。這筆帳如何算,又怎麼算?」
他望向眾人,輕輕一歎:「眾位肯吃點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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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言即出,堂上諸人無一人接口,畢竟關連這麼大一筆數目的銀子,又是這麼多人的事,沒一人肯莽撞接口。其實眾人一開始就己覺出他帶來金銀雖巨,但要一總清還,只怕還有不夠。但他先還小債主,為人處事,頗為仗義,眾人也就不好開口。半晌,李伴湘喃喃道:「吃虧,怎麼吃虧?由誰吃虧?」
那邊面色陰沉的人卻道:「憑什麼要吃虧?欠帳還錢,天經地義。擺不平你就別出頭,出了頭就把事擺平!」
他的聲音極尖利,相當刺耳,沈放向他望去,只見那說話之人臉龐不乏清秀,但在照進門的陽光下,一張臉卻有些陰綠,連窗子欞隙間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似也驅不開他身上的陰冷。他身子四周有灰塵在光線中飛舞,越顯得他三人形容詭異。沈放還只覺得他聲音難聽,座中其餘人不乏高手,聲音一入耳不由就凜然一驚:「陰沉竹」這種絕門內功還有人在練?——這人聲音已變得如此尖細,看來浸淫此道只怕已不下三十年,難道江南湖州文家也來了高手?
弋斂定定地望著那三個人,一直沒有說話。
那三人被他看得發毛,又不知怎麼回事,半晌,為首那人怒道:「你有錢還錢,沒錢說話,盡看著我們幹什麼?」
弋斂卻淡然道:「錢我是一個人還不上來了。但欠瞿老英雄人情的不只我一個人,還有一個,這時,她也該來了。」
眾人一奇,實想不出還有哪個人會像他一樣充冤大頭出來認這死人帳。只聽弋斂望向門外,清聲道:「朱姑娘,你也好來了吧?」
眾人齊齊向門口望去,看來的是什麼人。卻聽門外有一個女聲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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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很好聽的聲音,流麗婉轉,她只說了兩個字,但座中人一時都有一種春暖花開的感覺。沈放與三娘對視一眼,覺得這聲音好熟。原來弋斂安排得還有人?朱姑娘——這朱姑娘又是誰?
只聽廳門『吱』的一聲,那門本在那些小債主散去時留得半開半掩的,這時斗地被全部打開。開門的是一個老蒼頭,一張臉上皺紋深刻,瞧不出有多老,一頭白髮膨鬆在陽光裡,恍然迷濛。眾人瞇眼向外望去,外面的天氣是陽光如注、烏雲鑲日。那一注陽光正洩在永濟堂的門前,不算太明亮。這時有一個麗人正緩緩拾級而上,每一步都搖拽成一段音樂。陽光注射在她身上,那陽光就像得了活氣似的,一縷縷都在舞蹈。而她拖在地上的影子呢?卻像淡墨潑成的一幅畫,——原來有一種人可以美到連影子裡都有一種神韻。她人還沒上來,但種種聲、色、味彷彿都已生發出來。這樣的人好像天生就該是從音樂中走出,從舞蹈中走出,從畫裡走出。
瞿宇感覺自己的呼吸一頓,不可置信地望著門外。那人上台階的短短幾步似乎一步步都敲擊在他心上。然後,那個麗人上至門口,瑤鼻玉齒、明眸櫻口。原來她是——朱妍,沈放與三娘對望一眼,他這已是第二次見到朱妍,還是忍不住有一種呼吸一緊的感覺,覺得這女子身上真是無一處不美。三娘子本來也頗自負容色,至此不由一歎。心想:若只論容貌,自己與她也真是相去甚遠。——卻不懂這麼個艷麗無儔的人這時怎麼會到這裡來?
卻見朱妍站在門口,一雙妙目把屋裡人打量了一番,注目到弋斂身上,笑道:「我來晚了?」
她的口音真好聽,座中的人人人只希望她多說幾個字。似乎只有弋斂可以平視她的麗色,含笑看著她道:「不晚。」
朱妍一側首,道:「老董,上香」。她身邊那老蒼頭就走到靈前燃了三柱香。朱妍自己走到靈前就是盈盈一拜,一拜之後二拜,二拜之後還有三拜,竟是執禮甚恭。拜完她望向瞿宇道:「這位就是瞿公子嗎?」
瞿宇點點頭。朱妍微微一歎道:「節哀順變。」說完,也不待人請,自向靠近堂中央的一張閒桌旁走去。那桌是適才沈放清帳之處,就在兩箱金子旁邊。她一坐在那裡,金光銀色與她的容顏交相映射,堂內盡多見過世面之人,一時卻也不由呆了。
※※※
只聽朱妍向瞿宇道:「瞿公子,這座中諸位可都是債主?」
瞿宇自她出現,就似有些神不守舍,他自己也查覺到了,但越是自覺如此,越是難以控制,也越不自然。朱妍一開口,他就不自覺地露出側耳傾聽的神情,聞言忙點頭道:「是。」
朱妍道:「瞿老英雄生前是否有不少些債務未了?」
說著,她的一雙妙目就掃到了瞿宇臉上。瞿宇不自覺地就臉一紅,點頭道:「是」。
朱妍一歎:「小女子朱妍,與瞿老英雄當日也有過一面之緣。唉,我也知道他生前欠下不少帳。小女子當日得他之濟,避過一難,滴水之恩,沒齒難忘,今日特來相報。」
說著,她沖那老蒼頭道:「開匣。」
那老蒼頭就從懷中取出一個長不過一尺,方不過半尺,厚不過寸半的銀匣。那匣子很舊,但式樣之美,世所罕見。只見朱妍一雙纖纖玉指輕輕撫在那匣上,口中歎道:「小女子別無長物,但妝台之側,小有所蓄。聞瞿老英雄撒手西去,余債頗多,恐辱清名,所以不敢自珍,特特前來還貸。雖杯水車薪,所助無多,只求一盡綿薄之力吧。」
沈放明明認得那老蒼頭就是弋斂那回派給朱妍的車伕,怎麼也想不出他怎麼就會護著朱妍追到六安來。而這匣子他也認得,分明就是駱寒送來的珠寶,不知怎麼又說成了朱妍的首飾?他望向弋斂,不知他在搗什麼鬼。弋斂依舊面無表情,一隻指在桌上輕叩著,全無詫異之色。那朱妍出現得太奇,座中人包括胡七刀這等粗烈大豪、胡四這等精細公子、李伴湘這等奸滑賈客、以及文家那麼陰沉的三個人,乃至浮躁如瞿宇、衰朽如劉、楊,一雙雙眼不由都注目到她身上。眾人多不好意思看她的臉,便望向她的手,只見她的手拂在那銀匣上顯得說不出的柔軟。她的神色有些遲疑,臉迎著日影,又在這廣院深堂中,不出聲就彷彿一幅畫了。只見她手一掀,銀匣的蓋子已掀開,露出芯子來。裡面共分十餘格,每一格都放了幾樣精細朱翠。朱妍的手指就在那些珠翠玉鈿上輕輕拂過。雖沒出聲,但那手指似乎就是在如歎如訴。
那些珠寶經她一觸,似乎就有了人氣,也生了光澤。只見她取出一串明珠,輕輕比在自己脖頸上,真是——頸如珠滑,珠如頸潤,只聽朱妍輕聲道:「這串珠子是妾身常戴的項飾,若抵瞿老英雄之債,不知抵得幾何?」
眾人不知她問誰,堂上一時無人接口。卻見她雙目一轉,就定定地望向胡七刀,笑道:「這位壯士,你說,值得幾何?」
豪壯如胡七刀輩,一生所求,惟好馬、快刀、美女,此外別無他好。他也沒想到滿堂之客,她會單單問上自己,不覺大有面子。何況如此江湖絕色,實是他平生僅見,他如何肯被這美人看輕,只聽開口即道:「我看最少值八千兩。」
座中有人就輕聲一歎。似也覺得他出手可真大方。那朱妍微笑道:「那是這位壯士抬愛,這串珠子,說破天也就值個四、五千兩吧。小女子不敢占壯士便宜,這位壯士,這串珠就抵你個六千兩債務如何?」
沈放一楞,然後猛有所悟,不由望向三娘。座中怕只有他和三娘真正能置身局外。三娘久歷世事,沈放也是出身巨族,都是識貨之人,細細望去,覺得那珠雖好、顆顆瑩潤,但說抵六千兩實在太過,真正賣起來,貨遇識家,怕還不足二千兩之數。偏那珠子在朱妍頸上,就讓人覺得值這個價,值那六千兩。胡七刀聞那朱妍之話,豪笑道:「好,就抵六千兩。」
只見朱妍已命那老蒼頭把那串明珠送到胡七刀桌上,手裡又拈起一朵珠花,輕歎道:「瓦礫明珠一例拋,——這朵珠花,小女子卻要請教這位公子了。」
她這回目視的卻是吳四。吳四詩酒風流,心明智融,明知胡七刀出的是個「胡價」,但見朱妍之艷色,卻也能理解他。當此佳人,他也甘吃些個虧。只見他輕輕一笑,道:「小可認購一千五百兩。」
他卻是個停當之人,報出的價不似胡七刀那麼離譜,只高出一倍左右。朱妍一笑,意似謝過,把那珠花另放一撥,隱隱對著吳四。
沈放大奇,真沒想到弋斂還有這招,他明知還短近九萬兩紋銀之數,就想出這麼一法——這分明是他借朱妍做的局,要以駱寒送來的價值不足三萬兩銀子的珠玉抵那九萬之數,兩人萍水相逢,朱妍也是孤傲之人,居然也就樂意為他做。那朱妍手腕甚高,一樣一樣東西被她賣出去,賣的價真是沈放平時想都不敢想的。她口氣裡不時也有一捧一貶,捧時令人如坐春風、熏然不覺;但對方出價若低時,——如李伴湘,她表面也似不計較,只是那眼神間輕輕一帶,這一帶就似一把溫柔的鞭子輕輕抽在你臉上,不由你不一摑一道痕,一鞭一處血。只見她敬著胡七刀的豪氣,笑領著吳四公子的含蓄,尖吊著李伴湘的胃口,連那邊的玉犀子也被她一語半句的擠住,賣出去一兩件玉珮玉鐲。但她的眼神卻只斜斜掃過東首那面色陰沉的三人,似終不曾搭上他們,心中似也在沉吟,但拿不穩他們的脾氣,就不貿然開口。沈放見她舉止之間,動靜得益,不上一時,一匣珠玉就已快被她抵賣乾淨,足足抵了近八萬兩紋銀之數。沈放心中佩服,暗想:美人自古如名將,原來還有這一解——這朱妍之談笑流盼,有動有靜,有取有捨,有進有退,其間之計謀籌劃、只怕也不遜於將軍之決戰沙場。
※※※
匣中之物堪堪將盡,東首那面目陰沉的三人這時忽開口:「朱美人,你問了半天,為何不問到我們頭上?」
他言語間已有問罪的意思。朱妍向那三人望去,也猜不出他們性格身份,說話之間過深過淺只怕都不太好,只有不動聲色道:「小女子一直沒見三位開口,不知三位也有興趣。這還有兩三件妾身的佩飾,三位想要什麼?」
那人冷冷笑道:「你還剩什麼?」他臉上那一笑真是強顏一笑,笑著也令人看了不開心。
朱妍笑道:「這幾樣都不太好了,說起來就還只剩這個銀匣,三位帳目最多,小女子不敢奢望過多,三位看著給吧,怕也沖抵不了多少。」
那陰沉臉笑道:「你忘了,還有一樣東西呢?」
朱妍一愕:「還有什麼?」她一愕也能愕出奇花初胎、氣韻兩絕之味,瞿宇只覺看得心尖尖都顫了。
那人卻陰陰一笑:「還有拿匣的人呢?」
他旁邊兩人就皺眉擠眼地一笑。
場中人一愣,沒想這個人真是不說話則已,一說話總往出格處去。不知朱妍該如何應答。
朱妍已知那人故意挑釁、純屬惡意,卻依舊淡笑道:「這可出脫不得。」
那人似已知朱妍是誰,是何來歷。卻不知他為何對這麗人如此仇恨,冷笑道:「出脫不得?別人認不得你,我也認不得你?——你不就是賣的嗎?」
這話一出,朱妍身上就輕輕一顫。旁人只覺那一顫真像幽谷風蘭。這兩天剛剛出現在她心裡的陽光似乎又要被一瓢髒水澆得污濁下去。朱妍已覺場中空氣異樣,她知——眾人又知道了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難道我被迫於一時就要落柘一生嗎?
屋中也有人忿怒,如胡七刀,如冷超。但她要的卻不是別人代她忿怒。她只想要別人可以讓她忘了自己,忘了過去。她唇角忍不住地悲涼一笑,往日的那些強顏歡歌、惡語謔浪、席間碎蔑、座外紅裙似象冬天膩在盆中的脂垢、永遠擦洗不盡地重新浮起。那些往日、那些黑暗又無比絕望地壓了下來。她不怕苦,怕的是那一種髒的感覺。命運總是告訴你你無處可去啊——朱妍一歎:逃也逃不出它的手心。她覺得自己一顆心在往下沉,九萬狂花如夢寐,但同時,又覺得身後有一道目光正溫溫涼涼地看向自己。不用回頭,她已猜知是誰。似就又想到了在醉顏閣中讓所有人都意外的一句話,那個人,那抹淺笑,那種相許——:「我——娶——你——」
不知怎麼,朱妍就覺得有一種尊嚴此生未曾地輕輕浸入肌膚。以前、她好似一朵被踩入污泥中的百合花,雖然絕美,但泥染了她一身的裙裾。原來、原來這一生還會有一隻手不避污穢地將她拾取,原來、原來還有一人可以這麼溫溫涼涼地看向自己。想到這兒,她心中似乎就定了定,看著那三人,心裡只覺出他們的卑鄙。只聽她輕倩一笑,俏聲道:「那也出脫不得。小女子這些珠玉雖不算好,可能還有些賤,但也長在妝台之側,就是出脫也還有一個規矩——小女子一向只出脫給男人的,若不是男人,我手裡雖是碎瓊爛玉,又如何肯輕易出脫?出脫了怕他也無福消得。」
眾人先只見她貌美如花,語笑嫣然,沒想詞鋒一振時也是如此銳利。這話卻似直刺入問話那人心底,那人一拍桌子,桌上蓋碗「脫」地飛起,只聽他怒道:「賤人,你!」
那邊胡七刀再也看不過去,不由也拍桌站起罵道:「奶奶的,你算什麼東西!」
他們兩人就如此四目瞪視著。那邊人道:「你真要在瞿百齡靈前打上一場嗎?」
胡七刀道:「那又如何?」
那人環顧一周,似是嚥下一口氣,道:「老子是要在瞿百齡靈前殺一個人,只是,那個人還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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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伴湘可不想自己的帳目未清,堂中已先有人鬧起來。只聽他岔開話道:「弋公子,朱姑娘的珠寶已兌完了,咱們還是先把帳清了吧?」
弋斂點點頭。
只聽李伴湘道:「在下得朱妍姑娘幾件珠寶抵帳,」臉上一笑:「說是值三萬餘兩——就算三萬多兩好了,只是這餘數八萬兩卻要和閣下清了。」
他這話是衝著弋斂說的,弋斂含笑領首。卻聽他又道:「只是……」李伴湘咳了兩聲:「在下當初和瞿老英雄私下有個約定,除利息先扣外,到期如逾期的話還要加扣上三分的利,如今這銀子逾期不短,足有半年,利息算來好有一萬餘兩了,不知這帳該怎麼算?」
弋斂一愕,他手上這銀子是可著頭做帽子——沒有富餘的,李伴湘忽提出多出這一萬餘兩,別處就要少上一萬兩,這事委實難辦。卻聽李伴湘笑道:「我知閣下雖有備而來,但目下要清之帳極多,一時怕湊不齊,不如公子開個字據,我先把這八萬兩銀子提走,算是舊帳清了,回頭再到淮上領那一萬幾千兩銀子的帳如何?」
弋斂雙眼望向他,眼裡已透出一分鄙視。堂上諸人多是江湖大豪,也看不起李伴湘這般市井小販作派。卻聽吳四在旁嗤聲一笑道:「只不知李兄當日與瞿老爺子私議時,可有字據,又或有證人在場?」
李伴湘面不變色:「在下信得過瞿老爺子為人,還會要那些嗎?」
吳四料定他在朱妍手上吃了些虧,看弋斂似很和氣,所以要在淮上找補,心中實瞧不起他為人。鼻中一笑道:「以李兄之精細,這卻也難得了。」
弋斂皺皺眉,只有先把這頭放下,望向胡七刀。想,這人看來粗豪,且先把他的帳清了,可能好辦一些,開口道:「胡壯士。」
那胡七刀已知他意,先瞄了下李伴湘,又望向弋斂,再看向吳四、最後才看向自己桌上放著的一張借票和從朱妍手中買來的珠寶。沉吟一晌,忽仰天爆笑。只聽他道:「那位弋公子,你不必多說了。你是信人,我不瞞你,也說句老實話,我五行刀一派,嘿嘿……和**門一向不太對付,我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也是為了這個才借銀子給瞿老頭兒的。我打聽得他手頭不太順,特意借給他八萬餘兩,就是要在到帳之後、他還不起時好來大鬧一場!」
場中人見他亂髯如戟,意態張狂,不由一驚。瞿宇和郭、劉、楊三位更是一楞,他們自然心中有數:**刀與五行刀一在皖南,一在鄂東,相距不遠,這些年確實屢有齪齷。以瞿百齡之德望,五行刀門下是受了不少腌臢氣。他幾人知這胡七刀功夫極好,加之生性爆裂,他說大鬧,那就不只是一般的大鬧、只怕馬上出刀濺血,翻天覆地,不由不小心提防。
只聽胡七刀道:「嘿嘿,我小子無能,不敢在瞿老頭兒生前來鬧。瞿老頭兒這一生,我一向服的只是他的功夫。這筆帳本來兩月之前已經到期,——各位且看、這是什麼?」
眾人向他那面看去,只見他左手一翻,眾人只覺光芒入眼,已見他撥出一把刀來。眾人已是第二次見他出刀,但先時堂中過暗,這時陽光下徹,把那刀照得通體雪亮,青深如透。胡七刀走到場中,揀起一根金條拋在空中,他「霍霍霍」連揮七刀,那金條已在空中斷成數截,他這一手功夫甚好,但那寶刀銳利,更是可驚。
眾人只聽瞿宇已叫道:「**紫金刀?」
胡七刀笑道:「不錯,是**紫金刀,瞿老兒的護身寶刀。他雖號**槍王,但隨身最多的,只怕還是這把**紫金刀。兩月之前,瞿老頭兒叫人送來這把刀,說知道帳已到期,故以此刀相贈,請我延期兩月。我點頭相應,當時我就心頭狂喜,知道瞿老頭兒這下只怕是已油盡燈枯了。**門不是內外枯窘,以他豪氣,豈肯將這把這柄視同性命的刀送與他人的?我當時就想,兩月之後,他多半還不出帳,我必要以此刀來大鬧一場,讓武林同道知道五行刀中胡七刀終於刀劈**,痛辱瞿門了!」
他說話之間神情忽顯狂放,看向靈台。瞿宇不由往靈前跨了一步,冷超也是拳頭暗緊,要護靈堂。只見那胡七刀望著瞿老爺子靈位,雙眼一眨也不眨,直愣愣地瞪視老半天。旁人不知道他會有何等作為。吳四雖是他好友,也不由把他緊緊盯著。那邊面色陰沉的三個人見又有好戲瞧,不由大樂旁觀。只見胡七刀喉頭聳動,像是憋住了,一句話半晌吐不出,忽然以足頓地,大叫道:「瞿老頭兒,可我怎麼想也沒想到你竟會把百萬家業弄得這般精光——好英雄,好漢子!瞿老頭兒,我胡七刀人前人後叫了你一輩子瞿老頭兒,今日卻要尊你一聲瞿老英雄!瞿老英雄,以前種種都是我胡七刀量小識淺,不知你苦心孤詣之所在,也不知你所謀之重、所為為何,更不知你銀子去向是如此大義。似你這般心懸兆民,毀家紓難,我胡七刀就做不到!連一個紅顏女子都肯為你盡捐妝前珠翠,我胡七刀若只管斤斤計較,其小肚雞腸、不是要見笑於天下豪傑?」
說著他沖那靈前一拜,他這一拜可拜得個天搖地動,一個頭磕得錚錚做響。他從來時起就沒上香,這時用手指撫了一下刀鋒,慟道:「老驥優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瞿老英雄,今日我才明白你信中所寫的話:大好河山、熱血子弟——原來是責我以大義。你既已慷慨行於前,我胡七刀也不能怯懦於後。哈哈,那八萬條兩銀子,不要再提,得此一刀,分明是你以英雄重我,才肯如此脫手相贈,我還能嘰嘰噥噥,效那小兒女之態?」
說著望向弋斂一眼,道:「我那一份,一筆消了,以後相逢,再謀大事。」說罷,鄙視地看了李伴湘一眼,又衝吳四一擺手,看也不看那堂中金銀一眼,也不取他適才所得之珠翠,放開大步向門外行去。
卻有一個女子輕聲道:「果然是男兒風範。」
這一聲輕如鶯語,嬌軟適耳,說話的卻是朱妍。胡七刀一生聽到過「胡大俠」「胡英雄」這些詞不知有多少次,卻均不如這一聲聽得順耳,聽得舒服,聽得痛快。只見他大笑三聲,少年意氣忽起,一連三個跟頭,或旋或騰、或翻或轉,直翻騰出門去了。
※※※
座中人望著胡七刀身影,有人沉思,有人汗顏。卻聽那邊面色陰沉、一開口就觸怒於人的陰沉臉忽又尖聲笑道:「嘿嘿,又走了一個傻蛋。那個什麼弋公子——你這招美人計可用得好啊,騙軟了吳四,哄走了胡七刀,穩住了玉犀子,連李伴湘這等利慾熏心之人也被牽制住了,高明啊高明,只是,你怎麼打發於我?」
他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傷人,一句話把堂上諸人齊齊得罪,一個不剩。眾人不由都怒目望向他。他卻不看別人,只盯著弋斂。弋斂卻不看他,只用指輕撫著帳目,彷彿堂中沒他這人一般。沈放與弋斂相處數日,只見上至紳士豪傑、下至小民細弱,他無不以禮相待,這還是頭一次見他對一人如此輕視。
那人似也感到他的輕視,尖笑道:「易先生、別裝了,嘿嘿——『誰知淮上易杯酒,能醉天涯萬里人』,好高的姿態,好喧哧的聲勢,為什麼換名隱姓,冒姓什麼游弋的弋,如此喬裝行於江湖,是果有什麼見不得人處嗎?」
堂中諸人不覺齊齊一驚。在座餘下的都是在江湖上頗有身份地位的人,無不曾隱隱聞得『易杯酒』之名。他們當初一開始聽得其人時也只淡淡的,以為不過一義軍中軍師首領,及至後來,愈是逢到高手名宿,他們說起易杯酒來似愈顯鄭重,這一干人才留心起來。這時猛聽得『易杯酒』就是堂上這少年,都有些不信。雖早聽他說是來自淮上,但怎麼也不信見重於江湖的『易先生』會是如此年輕的一個人。
那個面色陰沉的人依舊一字一字緩緩地道:「淮水之上、有助之廬,易以為姓、斂以為名,杯酒相邀、何事不成——怎麼,我說得有錯嗎?」
眾人只見弋斂的背脊忽然暗暗挺了一挺,有一種傲氣似就從他尾閭直衝頂門,只聽淡淡道:「不錯,我就是易杯酒,閣下有何見教?」
※※※
外面的日影似暗了一暗,簷上有人,可惜眾人都暗震於堂上的話,沒有人覺察到。沈放與三娘對視一眼,他們也曾猜及於此,卻每回提出自己都不信。沈放喃喃道:「誰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萬里人了?——好句子,好風慨。」
※※※
只聽易杯酒道:「閣下所放之帳,一共一十七萬兩,俱在堂上,閣下要取去就取去吧,沈兄、稱銀,小可不送。」
那人卻道:「我要的不是銀子,我借銀子給瞿老兒,要的是他一句話。」
易杯酒一頓,道:「噢?」
他這一聲:「噢?」語聲輕忽,那人聽了似很不順耳,雙眉一跳,怒道:「我要問他?秦丞相給他的那一紙任命,他接還是不接?」
易杯酒又只是一聲「噢?」
那人恨恨地看著易斂。易斂一笑,就又多說了幾個字:「那瞿老英雄接了還是未接呢?」
他語意間微有笑意,他輕易不輕視人,但偶有輕蔑,雖淺淺的,卻最讓人受不得。那人果然面色一沉,沉聲道:「可惜我還沒教會他怎麼說,他就已翹辮子西去了。」
他這話太過份,語氣又如此狂妄,**門中人不由一齊大怒,瞿宇已戳指向他道:「你說什麼?」
那人似已覺不出手不足以立威,冷笑道:「我就罵了你伯父了,你待如何?」一點頭,他左首一人忽地就已撲出,五指如鉤,一爪就向瞿宇抓去。瞿宇見他來勢凌厲,心頭一驚,側肩一讓,反手扣他腕脈,那人由他扣住,手一翻,同時也扣住瞿宇腕脈。他指甲極長,一扣之下,瞿宇腕上就已劃破,不由一痛。那人左手卻已一掌擊來。如此近身博鬥,瞿宇不能不接,卻見那人臉色一綠。到底是同門關心,加上那人又是針對整個**門,只聽劉萬乘已喝道:「不能接,那是江南『陰沉竹』掌力。」
可是情勢緊迫,瞿宇雖知不該接,又怎能不接?他一出手就受制,已落下風,那人似已算好他的出招一般,掌力一催,瞿宇瞬間鬚眉皆綠。照理,受這一掌之力他該借力退後以消來勢才對,無奈他左腕又被那人右手扣住,右掌也只有任那人左手膠住,左右半邊身同時受力,卻是一扯一推,偏那『陰沉竹』的掌力以陰寒著稱,瞿宇只覺右手一股陰氣直壓入心臟,而左手少陰肺經中又有一股涼氣要把自己心脈中的真氣從左手關脈中抽走。他這一驚非同小可,知道只要一口氣洩了、立成廢人,奮起內勁,咬牙苦撐,但全身骨節,卻「辟辟叭叭」爆響起來,旁邊識貨的劉萬乘已驚道:「不好,他這『陰沉竹』掌力中還摻得有『一雷天下響』的內功。」
眾人都見識過瞿宇武功,包括吳四與李伴湘,知道其造詣只怕與自己不會相差,哪想到他一出手就敗像已成,且命在須臾。郭千壽頗為直烈,他在瞿宇手下受了傷,但外敵當前,小隙可恕,他對劉萬乘道:「我們得出手。」
劉萬乘沉吟了下,郭千壽已叫道:「先御外侮,要不這小子就被毀了,以後想找他算帳也算不成。」
說著叫道:「看掌,」雙掌已向那人後心印去。劉萬乘卻不出聲。他知對手極強,救人要緊,顧不得江湖規矩,望見桌上鐵槍,一伸手抄過,使了一招「兜頭蓋臉」,直向那人頭上砸去。
他兩人出手攻敵,與那人同坐一桌的另外兩人卻面含微笑,一動不動,似極有信心。卻見那人雙手依舊不肯放開瞿宇,卻一腳向後踹去,槍長足短,但他這一腳專踢槍桿得力之處。劉萬乘就覺手中一沉,那人已踢中,槍一盪開,那人得空,還有閒隙以另一腳逼退郭千壽。轉眼數招,郭、劉二人絲毫佔不到便宜,瞿宇卻已氣若游絲。
郭千壽道:「楊師弟,你別心念小隙,還不出手?」
那邊楊兆基道:「這小子得罪了我,我憑什麼出手?」
郭千壽道:「你再不出手,**門就整個被毀了。」
楊兆基道:「毀就毀,他是門主,他的**門,與我何干。」他詞色冰冷,郭千壽一愣,旁人也真以為楊兆基真的作壁上觀了。就在郭千壽一愣、瞿宇一忿、旁人誤認之際,楊兆基終於見到那人一處破綻,他口裡雖冷言相拒,手下卻不遲疑,已一躍而起,直擊那人頭頂。那人「咦」地一聲,頭一擺,瞿宇才覺得身上壓力一輕。可惜一輕之後又重,那人已避過楊兆基一擊,重又加力,一意要廢了瞿宇。楊兆基空中叫道:「劉師兄,你打他雙腿,郭師兄,招呼他後心。」他自己一躍而退,卻是退上橫樑,再撲擊而下。郭千壽會意,專攻那人後心;劉萬乘則長擊短挑,盤打那人雙腿。一時**門中,瞿宇被那人拖住雙手,郭、劉、楊三師兄弟卻往返進擊,一門四傑,共鬥江湖奇客。
瞿宇只覺身上所受壓力越來越重,那人似乎能把他三位師叔的勁力借勢傳來,瞿宇待喊,可惜卻已呼喊不出,眼看無幸。那邊桌上為首之人忽道:「於師弟,夠了,制住他們就行了,先別傷他們性命。」
那人應了一聲,已有得勝之機,就待出手。這時,一直未曾出手的冷超忽看準時機,一把向瞿宇背後抓去。瞿宇只覺一股陰陽和和的內力從後心傳入,順右臂少陽脈直到手掌,凝住不動,待後面三四股內力一到,疊嶂層巒,纍纍相加,其勢猛增,才猛然一爆。粘住他的右掌就被彈開了。那一人一驚,瞿宇左手被扣之腕也已被冷超以小擒拿解開。冷超救人之後,並不攻敵,返身就退,瞿宇才待說話,冷超已道:「瞿師哥,凝氣。」
瞿宇一驚,才覺胸口中陰沉竹內勁如湯如沸。冷超一手撫著他後心,幫他壓制。
那人見瞿宇已被救出,心中一愕,正好郭、劉、楊三位攻到,他無暇返擊,一腳踢開劉萬乘手中鐵槍,一手擊退楊兆基,另一足足尖卻趁亂踢在郭千壽足三里**上,郭千壽左足一軟,當場摔倒、半身麻痺。那人還待下手,座上他師兄道:「於師弟,夠了。」
那於姓之人才一拂衣衫,一躍回桌,與桌上二人對視一笑,得意洋洋,直視屋內眾人如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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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伴湘與那吳四心中齊齊大驚,情知此人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卻見那三人望向易杯酒,面上大有得色。易杯酒卻神色不動,那人見自己如此出手,還撼不動他的鎮定,心中更忿,嘿嘿道:「嘿嘿,瞿老頭子生前之債未清,你既接過帳本,那就該你還了。」
易杯酒淡淡道:「噢?」
那人已冷聲道:「秦丞相要問你一句話,想讓你淮上人馬都投入他的門下,你應是不應?」
易杯酒默然不語。
沈放與三娘對望一眼,他們早知秦丞相勢力熏天,卻沒想到他觸角也已伸到江北。那三人據眾人口氣疑是江南文家的,看來他對江湖人物也網羅者眾。眾人都要看易斂如何做答,只見易斂這時看看日影,從懷裡掏出年杯子。杯子不大,木製的,想是用久了,十分光潤。易斂將它放在手裡輕輕把玩,然後才緩緩道:「秦丞相高居廟堂,瞿老英雄卻是**門主,遠在江湖,秦丞相延攬江湖人物何用?」
那人面上冷意一閃,嘿嘿道:「告訴你無妨——只為近來,袁老大鬧得實在太不像話了,蘇淅閩贛、兩湖二廣,川南黔北,到處羅網密張,東南半壁,幾乎已盡入他掌握了。秦丞相看不慣他的張狂,所以要招的幾個江湖人士來用用。」
易杯酒淡淡道:「所以你們江南文家就聞風而動?」
那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頓了下,只聽那邊那人道:「秦丞相所問那句話,你倒底答是不答應?」
易杯酒低頭喝茶、似沒聽見。那人臉上已有要爆發的神色,卻還是勉強按捺道:「你答不答應?」
易斂依舊不理,良久才抬眼淡淡道:「他配嗎?」
他此言一出,雖聲音很輕,卻似重重落入堂中,砸得眾人耳膜生疼。堂上人齊齊把雙眼盯到他身上。要知眾人雖在江湖,卻幾乎沒誰肯跟秦檜公然作對的。秦相之勢力,當時真是權傾朝野,要殺要剮,予取予求。眾人雖在江湖,對他也極為忌憚,連沈放這等名門望族,耿蒼懷那等江湖奇俠,都被他迫得遠避於野,怕是很少有人會反問他一句:「他配嗎?」
文家那三人騰地站起,但為首之人勉強壓著火氣,道:「秦丞相還說:如果他不肯投入我門下,那是他的傲氣,問問他:合作如何?」
易杯酒形容淡澹,這回答得更乾脆簡斷:「不!」
文家三人面上綠氣就一盛,以江南文家的家世聲威,秦丞相待之都未象對從未會面的易杯酒這麼客氣。——見秦檜這麼重視淮上,文家中人早已是忿恨於心。他們很擔心易杯酒答應合作,所以一直出言不遜。但又很難想像,以秦檜之勢,優言相招,會有人不答應。但易杯酒的不答應卻更讓他們氣忿——我已皆醉,你何獨醒?我已同濁,你何獨清?——這一種心理的反激更大。只聽那人道:「好!好膽色。只是秦丞相說:我已放了十七萬兩銀子給他們,如果想要,還有更多。我只要他一句話,答應則兩利,他要不認為是兩利——」
他雙目環視一下場內,冷聲道:
——「也該知道:兩害相權取其輕!」
※※※
易斂卻不知何時拿起隨身琴囊,橫置於桌,慨聲道:「十七萬兩何重!我身何輕?」
看著他的神色,沈放心中不覺就一動,不知怎麼想起一句古詩——
「萬古雲霄一羽毛」
他從見易斂以來,一直波折不斷,世事紛擾,其中人情變幻,銀錢賒欠、家門爭鬥,都是世上最惱人、最煩人、最磨人的事物,但是易杯酒一頭頭理來,如此紛繁事物,到他手中,似總是會清晰起來,有那麼點頭緒,雖依舊亂,但總能看出可解之道。沈放一生所見諳於世故,善於處變的人多了,但其人往往易通達於此、也就纏陷於此——而易杯酒,他這猛一抬頭望見時,只見他塵磨經過、紛擾經過,權、名、聲、色;威、逼、利、害,種種經過,神色間也依然只是——萬古雲霄一羽毛,如他所說:十七萬兩何重!我身何輕?
※※※
卻聽堂上有個老者「啃」了一聲。他這一聲低沉有力,似就響在每個人的耳側。文家那三人已微微變色,側目望去,只見西首角落裡坐著一個鬚眉花白的老人。他一直沒說話,眾人也就把他忽視了。這時忽然一「啃」,只一聲就露出了他的氣度。只聽那老人道:「他你可害不得。」
眾人看向那老人,只見他穿一件暗黃長衫,料子質地非常好,像是養尊處優的一類人,一雙壽眉下一雙眼卻極沉靜。獅子鼻,闊口,國字臉,整個人、整張臉看上去都氣派極大。本來他不出聲,這屋裡看上去最有力的該是遺像裡繪的瞿百齡,雖只工匠之筆,但已能見出斯人氣勢。但他這一開口,眾人驚覺他的存在,才覺他的氣度似更在死去的瞿百齡之上。只聽文家那人厲聲道:「你是誰?」
那老人道:「你不認得我,我須認得你。外人不知文家除本宅之外還有個山陰別院,我可知道。據說山陰別院**有『行、藏、用、捨』四閣,你們練的是『陰沉竹』掌力,你師弟另會『一雷天下響』內功,那該『地藏閣』中的人物了。——張五藏,古巨,於曉木,嘿嘿,當年的山東大盜,什麼時候也投入文家山陰別院了?」
文家那三人齊齊一驚,他們出身來歷極為隱秘,沒想這老者居然洞悉。為首之人大概就是那老者所謂的張五藏了,只聽他厲聲道:「你從哪裡聽來?你是何人?易杯酒你說殺不得就殺不得嗎?」
那老人撫鬚微笑道:「從哪裡聽來?我徽商子弟遍佈天下,天下論消息之靈通,只怕除了淮上顧樓,無過於我。我是誰?啃啃、老朽魯消,表字狂潮,執掌通濟錢莊,少涉江湖兩道。但你們莊主文翰林想必還知道我這一號人物。——至於易杯酒為什麼殺不得嘛……」
他笑了笑:「只為:他還欠我一文錢。你們殺了他,那一文錢誰還?」
※※※
眾人再沒想到這人就是據傳富甲天下的魯狂潮,怎麼又說易斂欠他一文錢?這又是什麼故事?沈放久知其人,沒想竟是個這等模樣的一個老人,全無商賈之態。
張五藏雙目緊縮如針,道:「通濟錢莊原來也與淮上有來往,哈哈,你們就不怕貼本嗎?」
只聽那老者笑道:「怕,怎麼不怕?只要你秦丞相略為爭氣一點,把朝廷略弄得略像樣一點,邊關能夠稍微平靜一點,將士不那麼孱弱一點,我一個商販,憑什麼結交這班亡命之徒?可惜,嘿嘿,沒有他們,戰亂之下,我皖中商賈先為齏土。這可是沒辦法的辦法,你以為我願意每年大把銀子往出灑嗎?」
說完,他含笑看向易杯酒:「易公子,我那一文錢還在不在?」
易杯酒含笑掏出用絲帶拴的一文銅錢來,放在琴側。那人笑道:「在就好,在就好。我幫你把這三個小子打發了,你我再慢慢清帳,清完帳咱們出去喝酒。」
易杯酒含笑頷首。那老人就站起身來,張五藏見他行過來的步態,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文翰林與自己說過的一個人來,叫道:「你就是久遁江湖的魯——布——施——?」
魯消臉上一愣,似沒想到這小子會猜到自己當年真正的名號。他人本離得好遠,這時一個人忽然漲大了起來,其廣如鯤、其厚如鵬,一身淡黃衣裳猛地鼓起,口裡喝道:「難得你知道老夫!」
張五藏之人已經大驚,沒想到會碰到這在江湖上已成傳奇的人物。只見他人影脹大,沛然豐裕,出手果然與一般武功不同,全然不是博擊,而是伸出一支脹大的手掌直向張五藏三人罩來,那一掌就似天羅地、,網盡了張五藏三人的天靈地谷。
不說他三人感受,堂上的吳四、李伴湘、玉犀子幾人都瞠目結舌:他們還從來沒見過這種進擊!也是在這一掌之下,他們才知人世間究竟還有何等高手,高又能高到什麼程度。那一掌去勢並不利,堪堪擊到張五藏三人頭頂,三人齊齊伸出雙手,欲以六掌拚命抗拒,——他們自己也知只怕多半是螳臂擋車,生死無由,但當此之際,不能不奮力一博。只聽堂外屋簷上忽有一人笑叫道:「好個魯佈施,快打、快打,你一掌擊下,當年與張天師所訂之約就解了,龍虎山上三句話也就不算數了,痛快啊痛快。」
魯消一楞,手不由就停在半空,喝道:「什麼人?」
堂外人影一閃,「哈、哈、哈」三聲怪笑,更不答言,人已飄然渺去,其輕如羽,其影似芒,眾人尋聲望去,只覺日影之中,自己只似眼花了一下,就什麼也沒看見了。魯消這一掌似就擊不下去了。口裡喃喃道:「張天師那廝也暗助文家嗎?」
座中人大多不知張天師是誰,茫然相望。
魯消頓了一頓,目光望向易斂,眸中似有憂色。一歎道:「看來你名聲雖不傳於世,反聲振於九天之上,連張天師對你也留意上了。」
言下分明代易杯酒擔心。他一言方罷,卻一拍手,看了張五藏一眼:「好、這事老朽不插手了,算你們運氣好,但不要以為易斂號稱不通武藝就好對付。嘿嘿、嘿嘿,這樣也好,老朽也很想知道,雖沒人看過他的出手,但他到底——懂不懂武功。」
說著,他大笑三聲,身子已如大鳥般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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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放望向易杯酒。只他一向形容淡淡,但屋外那人喊及「張天師」三個字時,沈放卻注意到他神色微變。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易杯酒擔擾,也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那一種那麼專注的神情,彷彿全身心地將什麼人想起——在即將到來的極大的困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