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總是不知不覺地就來了的。wENxuEmI。cOM來了以後,便綿綿不絕,眉邊髮際,縈繞不止。沈放看著三娘子騎在花驢上的身影,才知『風鬟霧鬢』四字到底是何含意。那雨一開始只潮潮的,像只聞得著,卻看不見,漸漸卻霪霪不止,有些寒涼,惹人煩亂。好在和三娘在一起,便是秋雨有時也像是春雨了。
他和三娘子重新上路時,荊三娘找了個偏僻的地方把那頭餘杭大車店的青騾賣了,換了一頭叫騾和一頭小花驢。他兩人並騎而行,放心肆志,只覺沿途所經,風光無限。
沈放問過三娘子一遍去哪兒,三娘子不答,他再問時,三娘子方露齒一笑道:「淮上」。兩人一路北去,沈放見三娘行得慢慢的,不由奇怪——就不怕文亭閣追上來嗎?那三娘子一笑道:「你不知道文亭閣這個人,外表斯斯文文,心狠手辣。內裡卻心高氣傲,一擊不中,恥於再次出手,我不知他在官場中如何逢迎,但在江湖上必還有他自己的規矩。」
沈放奇道:「你把他說得這麼厲害,怎麼會被一個身受重傷的人一言不發地趕跑了?」
三娘子搖頭歎道「當今世上,氣概武功能及得上耿蒼懷的,又有幾人?能在他面前來去自如、全身而退也就算相當不凡了。」
沈放點點頭,想起耿蒼懷的默語豪情,不由心中一陣激盪。又想起三娘子那日捨命相救自己,更是滿懷感激,默默地把三娘看著,半天不說一句話。三娘子看他一眼,也知道他在心內溫存自己,輕俏一笑,一拍花驢,自己先跑到前面去了。
說來好笑——兩人結髮十年,雖一向胸懷坦蕩,相敬如賓,但心中卻絕沒似這幾日路上的小兒女情態。一番變亂,倒好你把兩人都變年輕了。三娘子對沈放一向敬他重他,卻很少如今日這般把他這麼又羞澀又溫柔地想起;沈放一向也覺得自己很愛重三娘的了,卻沒似現在這樣看著她一搔首一揚眉心裡便浮起一種憐惜的感覺,像是心尖真的微微在發顫,——這種感覺真的該珍藏一生一世。晚上兩人住了店後,油燈之下,常常好半天都是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的相互看著。雖然知道從那日刀頭舔血之後,彼此就等於纏上了無數的煩惱——大車店的追殺,秦丞相的探訪,今後在這擾擾的江湖中只怕再難得一天的安穩了。但只是那麼靜靜地把彼此看著,似乎就已覺得歲月靜好,此生安穩了。
這時沈放見三娘子已跑到前面,一拍騾子,快步追上,卻找不出話,搭訕道:「真沒想到,一路上地界你竟這麼熟,倒真是個老江湖了。」三娘子回眸一笑道:「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人生兩大快事——這前一句已經讓給你了,後一句我也就不敢自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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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這場秋雨越下越大,兩人行至銅陵外困馬集時,便真的被困住了。困馬集只有一家客棧,前後兩進。只為前面幾條溪流暴漲,加上道路泥濘,眾人都怕牲口滑蹄,不敢往前再走,一條窄路便斷在了這裡。這條路本不是什麼正經官道,只因為近,所以還有人走。客棧本就小,這麼著有三五日,每天都有幾個人一邊咒罵天氣一邊住進店裡來,烘衣吃飯,倒頭悶睡,等著雨停。偏那雨硬是下個不絕。日子過得太悶,這些來住店的客人南北皆有,罵老天爺的話自然也千奇百怪,聽來也算長日裡的一樂。
沈放等先來的人還有房住,後來的客人卻只好打地鋪了。這天見雨依舊未停,沈放心下煩悶,向暮時,便向店家借了一雙木屐,一把油紙傘,出門野望。離店數十步有一個土丘,沈放就登上那裡,極目遠眺。只見草色蒼黃,雨腳如麻,心裡不由忽忽就有了種蒼蒼暮色起中原的感歎。忽聽得一陣馬鈴兒響,向南邊的來路望去,只見有**輛鏢車正在道上艱難地走著,一共二十幾個趟子手跟在後面,趟在泥地裡。車隊拉成了長長的一排,趕車的都是老把式,可車輪還是不時陷進爛泥裡。那二十幾個趟子手都十分精壯,是正當年的小伙子,便費勁吃力地把那車子再撥出來。這些小伙兒們家教倒好,雖遇到這麼個鬼天氣,並沒有大聲咒罵,只默默使勁——否則像店裡的客人一樣,這麼血氣方剛的二十幾條嗓子一起吼起來,想來定會十分壯觀。那隊鏢車距離小店也不過千餘步了,可這麼短的路程還是有車子接連陷進去了五六次,一輛停下,前後的就都只得停下,每次都留下深深的車轍,足見鏢貨的沉重。
沈放遠遠看著他們進了店裡。想來他們這條路上是走熟的,和店家們都認識,一到門口,店家就出來招呼個不停。沈放又站了一會兒,見四周景色漸漸模糊,也就趿著木屐往回走了。
才回到店門口,就發現門首的側柱上不知何時已拴上了頭駱駝。那駱駝好瘦,小店門臉本就破爛,那頭駱駝被拴在這裡,越顯得毛色蒼黃。只見它渾身又是泥又是水的,十分骯髒,背上只有個單峰,軟耷耷地垂著,也不知多少天沒吃飽了,身上也全不見鞍轡。那牲口好高,四腿精瘦,更顯得四個蹄子極大。一雙眼半垂著,拉蹋狼狽。江南本來絕無此物,只偶爾有關外人騎來、不由人不當個稀奇看,店主的兩個孩子就圍在門口的雨地裡不肯走開,真是「看到駱駝認作是馬腫了背」,實在稀奇。
沈放也是第一次見到,不由好奇,繞著它轉了兩圈,多看了幾眼。店裡幫傭的是個愛說話的,見他停步,便笑道:「先生也看這個稀奇?真別說,我在這條路上也幫忙了二十幾年了,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東西。算長了回見識。這牲口骨架子這麼大,一次怕不能馱上好幾百斤?」
沈放估量了一下那牲口的身架,只怕那店伙說得不錯。
那店伙說著卻皺眉道:「那個穿黑衣服的哥兒也不吩咐一聲,到底喂什麼呢,難道就盡著它餓著?只說有酒給它喝兩口,可料呢?怎麼也算個『遠客』,到底叫我怎麼喂?」
沈放無心聽他哆嗦,走進門,就看見店家還在打理著那群保鏢的呢,口裡不住地在跟那幾個走鏢的鏢師陪罪:「實在對不住,這雨下的,到今天柴房裡都住滿了。您看這怎麼辦?只有委屈幾位年輕兄弟在這前屋裡先坐一晚上,困了趴在桌上打個盹吧。小人兩口兒也不敢睡,且在這兒侍候大夥兒,有什麼吩咐可以立馬招呼到,這麼就騰出了一間屋,可以給秦老爺子和兩位鏢師歇歇,——秦老爺子,您看怎麼樣?委屈您眾位了,我說著都不好意思。」
眾趟子手都正在洗臉,那店家婆娘招呼得細緻,親手絞毛巾遞給他們。兩個鏢師也不多說話,只等那秦老爺子吩咐。那秦老爺子一望是個乾瘦的老人,一張臉上皺紋如刀切石刻,滿頭的花白頭髮,可精神頭十足,也就看不出到底是個什麼年紀——是因為功夫好所以精神頭這麼旺呢、還是年紀本不太大卻只是顯老。只聽他說:「就這樣吧,出門在外還能講究什麼,要講究,就在家裡別出來了。你先弄點兒飯來,再多來點兒牛肉,夥計們也餓了,先吃起來再說。」
店家忙應著——暗想這趟鏢居然由秦老爺子親自出馬,可見非同小可。他是省事的人,也不多問,只暗暗算計這近五年來還是頭一次看這老頭親自出馬,可見鏢貨之重,這麼想著也就自己忙活自己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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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前廳本是個穿堂,秋涼寒重,店家便生了個火塘。火不算旺,難為他還留的有乾柴,但多少也有些潮了,一屋裡便熏的都是松油味。門口掛了個棉布簾子,算是擋寒,正是掌燈時分,眾客人無事可做,除了倒頭悶睡的,大多都湊在前堂裡坐著,自己說話,聽人說話,解解悶。點菜吃飯的佔了桌子,不講究吃喝的都是一條條凳上坐了,或靠牆角,或圍著那火塘,隨便吃點什麼。沈放見三娘子也在右邊較僻靜處佔了張桌子,便走過去,笑問:「你怎麼也出來了?」
桌上已點好了幾樣菜:一碟干筍、一尾魚、一塊白煮豆腐、一碗五香乾絲,在這樣店中,有這幾樣,也就算不錯的東西了,又都沈放愛吃的,所以沈放一見之下,雖是羈旅之中,心裡已不由暖了。
三娘子低聲笑道:「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江湖多風雨,仔細聽人言——這是我師傅當年教給我的江湖口決。如今咱們既然犯了事,就不能不小心些,屋裡悶著也是悶著,不如出來坐坐,一來聽聽最近有沒有什麼新聞沒有,哪條道能走哪條路不能走,或是又有什麼不利傳言;二者、也好叫你這個彬彬君子也嘗嘗江湖小酌的味道,看比你那深宅大院、廣廈明堂如何?」
沈放知她說笑,當下也就一笑入座,吃了兩口菜,忽見火塘邊坐著祖孫倆兒,正是前日在酒樓上遇見的那個說書的瞎老頭和三娘子送她木釵的小姑娘。兩人身上穿得單薄得很,又濕透了,正在火堆邊瑟瑟地烤著。沈放一奇,當真天涯何處不相逢——他們倆個也來了。三娘子歎口氣:「你也認出來了,唉!這些難民也真可憐,大概在餘杭了又混不下去了,剛才是跟著那隊鏢車一起進來的。」
說著一指,——鏢局中有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子,剛才是他把那快累壞的老頭兒攙進來的。
沈放「哦」了一聲,隨眼四處望去,卻見靠店門口的一張油膩的桌子上正趴著個穿黑衣服的少年,桌上還放了個布包袱,想來、大概就是店小二說的那頭駱駝的主人了。他人像是睡著了,臉埋在胳膊裡全看不見,只露個側影,人看上去很瘦,那種很標挺也很標準的身材。腿上濺了不少泥點,像趕了不短的路,可人雖疲倦,看起來還是有一股精神氣兒。看裝束有些像關外的人,只不知為何要到這江南來。他黑衣的質料也甚奇怪,非麻非葛相當粗硬,放在桌子上的包袱也孤零零的小,讓人全猜不出他是幹什麼的。沈放暗暗有些奇怪:自己站在門口的土丘上那麼久,怎麼沒看見他進來,也沒看到他從哪條路上來?他這麼想著就收回眼,心裡卻無來由的忽忽一亂,只覺得那少年身上不知有些什麼東西讓他感到一種興奮和似曾相識的地方,並由此而來的一縷不安,卻又說不出是什麼。沈放不由又不自覺回頭望去,只見他黑衣的領子與髮際之間正露出一小截淡褐色的脖梗,柔韌堅挺,顏色特異,膚色也極為細膩,叫人一見難忘。那是少年人的脖梗,有著少年人特有的堅執與嬌嫩。三娘子也注意到他,輕輕地說了聲:「我也覺得那少年好怪。」
沈放一笑:「看來是關外人,也不知南方這麼亂他到這兒來幹什麼?塞外不很好嗎?你還沒看到他那頭駱駝,生得好是奇怪……」正說著,店主走了來,陪笑請他們把桌子再往邊上挪一挪,原來要給鏢局的人騰地兒再安上三張桌子,沈放他們也就讓了。一時店內越是人多座少,別的桌上便多有三五處客人雜坐在一起的,沈放夫婦雖衣著平常,卻一個彬彬儒雅,一個容貌如花,也就沒有什麼人擠到他們這張桌子上。奇的是那少年那張小桌子上也沒人湊,可能因為他是騎著駱駝來的,也頗奇怪,叫人似乎也就湊不到他身前。鏢局的幾輛馬車這時都已趕進了後院安頓好了。有四個趟子手專門守在車裡面吃喝,其餘的人都滿滿地坐在這前廳裡,他們也都餓了,但挺有規矩,不見像別的桌上一疊聲地催著上東西。
沈放好奇,倒要看看是哪家鏢局。他一生很少有機會和這些刀頭舔血的漢子們打交道,這時仔細看去,只見他們桌面插了桿小鏢旗,吃飯時還忘不了這個招牌。只見鏢旗上面用金線繡了一條金龍,龍有八爪、下面用紅線繡了五朵紅雲,再用黑線挑刺著「臨安」兩個字,繡工十分精緻,可見鏢局牌子不小。三娘子喃喃道:「臨安鏢局,臨安鏢局……那就該是傳說當年『泥馬渡康王』時護駕有功,後來皇上親批的的『江南第一鏢局』了的臨安局了?掌局的不知還是不是鷹鶴雙搏門中的龍老爺子。聽說他們這十幾年都沒出過什麼事了——這是批什麼貨,要這麼多人來押?」
沈放知她江湖見聞極豐,笑問道:「怎麼,我們的女俠客也要打它的主意?」
三娘子「噗哧」一笑:「你是想說女強盜吧?」說著仔細打量那張桌子。她看起人來和沈放又不同,眼中似是無意、其實把對方人人都已看了個透。嘴裡輕輕念著:「啊,一共有三個鏢師,那大眼小伙子只怕是剛出師的,還看不出什麼來,另兩個一個是練鐵掌功夫的,一個是五虎斷魂刀彭家的。」
沈放知道她是在說給自己聽,對三娘不由更是又驚又服。三娘子這時悄指著那個花白頭髮的老頭道:「看到沒有,那頭髮花白的老頭兒,他大概姓秦,——你以為在秦穩口裡搶食是好玩的?這老頭子當年縱橫江湖時我還不知道在哪兒呢?當真怕只有龍老爺子才有這麼大面子,能請得動他做副總鏢頭。你再借給我幾個膽,我也不敢動這趟鏢貨呢。」
沈放微微笑道:「副總鏢頭?臨安鏢局?——這鏢局叫臨安鏢局,倒真是好好名字。唉——臨安臨安,臨時而安。可歎那班達官顯貴,當此危亡之秋,不思金兵壓境,虎狼在榻,只知雇些鏢師護院自保妻子,卻不知履巢之下,豈有完卵,鏢保得再好,又有何用?當真不過是臨安臨安,苟且偷安罷了!」
他這話說得聲音並不大,且中間隔著數座,人聲又吵,卻見鏢局那邊已有兩個人望過來,一個正是那姓秦的老者,另一個卻是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眼中隱隱透著不高興,姓秦的老者卻神色不露,直盯著沈放看了兩眼。沈放一愕,三娘輕聲笑道:「知道他們的厲害了吧?」
說著,三娘子沖那邊點頭一笑、道:「諸位、勿怪、我家相公書生議論,你老師傅怒罪則個。」
她聲音清脆,雖不甚大,但有意說給那邊聽的,在場的人大多都沒聽見,那邊人卻聽見了。那為首的老者卻再瞧了三娘一眼,欠欠身道:「不敢當,這位先生所說的原都不錯,只是我們這些升斗小民,為了養活妻子,也是無奈的勾當。」
這一下沈放可是大驚。相隔頗遠,沈放卻覺得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就像響在自己耳邊一樣,彷彿就是站在自己這張桌子邊上說話。側目四顧,旁邊人似乎都並未聽見,心下更是駭然。卻見荊三娘神色不動,只和那老者四目碰了一下,便即分開。那目光交匯之際,似隱隱似有劍光石火迸出,連沈放都看出來了。然後她們兩人就各自回頭,誰也不再理誰。過了一會兒,三娘才輕聲『嗤』笑道:「他露這手功夫是給我看的,到底是老江湖,一進門就盯上我了,難道我的臉上有賊字嗎?」
沈放不由也一笑,想起三娘氣質不俗,就是平常人也會注意到她的,但他生性穩重,雖和三娘夫婦和諧,也不好意思貧嘴薄舌,只一笑笑算了,全搞不清他們這些江湖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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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忽聽門口簾子『啪』的一掀,大踏步地走進一個人來,好一個壯大的和尚。提著一口鐵禪杖,想是走得熱了,敞了前襟,身上騰騰地冒著熱氣。他上下衣服也全被雨水打濕了,緊粘在身上。臉上是獅鼻闊口,雙眉橫擰,偏又穿了件杏黃色的僧袍,那顏色就穿在女孩子們身上也嫌嫩了些,偏被他三不管地直披在身上,倒把他襯得越發凶煞。
那和尚一進來就要酒,又衝鏢師座上看了一眼,像是有什麼不滿意,一連聲的叫店主。等店主的那一會工夫,又把那邊座上鏢師看了一眼,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十分輕蔑。這時店主趕了出來,那和尚就叫道:「給我拿三斤燒酒三斤牛肉來,不管熟不熟,要快,主要是快。」
店主忙答應了,打量著要給他安插個座兒,隨口順勢說:「大師傅要吃飯好說,但要住宿這店中可已滿了。」
他看出那和尚不好惹,連忙就把該說的先都說了,省著一會那和尚弄脾氣,這也是開店人家的乖覺。沒想那和尚卻似脾氣挺好,並不在意。他又望了鏢局中人幾眼,才道:「就是有房我也不住,和尚還要看著幾個龜孫子呢。」
說著、嘴裡喃喃道:「龜兒子們跑得倒快,老子喝了口酒,差點就趕不上了,嘿嘿,叫和尚這一陣疾趕。」言下毫不掩飾一腔敵意。
鏢局中那濃眉大眼的小伙子神色便一怒,似想接話,鏢局桌上諸人也齊齊變了臉色,這時卻被那姓秦的老者看了他們一眼,便不由都低頭按捺住了。
店中人也不由都吃了一驚:難道這和尚竟是強盜?心裡又緊張又好奇,正不知就他一個人呢,還是先來探路的。不過看他這架式,有他一個人麻煩似乎就已夠大了。有謹慎的便擔上心來,不由得就摸了摸自己在意的行囊。
那和尚見到每桌上都有人,不由心頭焦躁,罵道:「老子今天霉運,碰上這瘟雨不說,好容易找個店,連坐的地方都沒了?」
忽見門側暗處有個黑衣服的少年人獨佔了一桌,正趴在桌邊睡著。他不由分說便走上前,嘴裡嘀咕著:「這麼多人,你憑什麼就一個人一張桌?」說著就已走到,到了也不說說話,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真是地動山搖的,把桌子怕都要拍裂了。拍下去後他才發話道:「你小子憑什麼一人獨佔一張桌子!」
那少年當時就被他這一拍驚醒,茫然抬頭,這一露臉,看見的人不由都心中一讚,只見他淡褐色的皮膚上生著削挺的五官,搭配勻稱,眉峰挺秀,雙頰蒼冷,襯著那身黑衣格外齊楚。江南秀麗人物本來多有,但從沒見過這少年這種風神的,也不能說他多漂亮,卻覺得他的神氣更多了分自然。那和尚卻看都沒看,一伸手就朝他脖子上撥攏去,要他坐著讓個空地給自己。
他也不思量自己手勁有多大,那少年人不防之下,身子本輕,一下就被他跟踉蹌蹌地**去好幾步才站穩。那和尚已經坐下,見他被推成這樣,倒有點兒不好意思,口裡喃喃著:「奶奶的,你怎麼這麼輕,我也還沒使勁兒呢……」說著,就望向那被他險些撥翻的少年。那少年才立住了身子,和尚的神色不由就呆了下,眾人也才看清那少年人,不只那和尚呆,店中人也都呆了下。那少年進店時座上還沒什麼人,進來後又一直趴在桌上睡覺,所以沒幾人看到他,這時他被和尚一撥正撥到盞油燈下,那燈亮,真把他照了個纖毫畢露——讓人第一眼難忘的是他的身材,削肩猿臂、細腰窄臀,只站在那兒,那脖梗腰眼,便無一處不讓人覺得好,彷彿和恰到人心裡。多有人還沒見過這麼細生的哥兒,有人便不由怒目看向那和尚,眼中甚是不滿:想人家又怎麼招你惹你了?一上來就險些給人家一跟頭。那和尚也一搔自己頭皮,喃喃道:「好俊生的哥兒!奶奶的,和尚又莽撞了。」
眾人見他憨態可掬,不由又好笑起來。店家已去又找來張小桌子,遠遠離開那和尚放著,怕惹事,請那少年人坐了。少年人也就把他的包袱拿著,到了那桌上後,又趴在那張桌子上睡著了。
眾人一回神,才聽有個小姑娘嫩嫩的聲音說:「爺爺,就這兩個饃饃了,一個是你的,一個是我的。」卻是坐在火塘邊烤著濕衣裳的那瞎子祖孫倆兒。小姑娘手裡卻只有一個饃,左手拿著,右手裝著也拿了一個。把左手那饃饃遞到她爺你了手裡,說:「爺爺,這個小的你吃了吧。」
瞎老頭有些疑惑,問:「中午不是只剩下一個了嗎,怎麼又變成了兩個?」
卻聽那姑娘笑道:「中午是我數錯了,這包袱底兒還藏了一個。」說著裝著自己已咬了一口,還『呸』了一聲,說:「爺爺,我這個有點餿了。」眾人才知道原來她因乾糧不夠,只剩下一個饃饃,怕爺爺不肯吃,要騙她爺爺獨吃的,不由看得就眼中一熱。
那瞎老頭這才信了,才開始吃自己的,口裡猶在說:「小娃兒家,別太挑剔,糧食種得不容易,有吃的就是福了,可不行吐啊。這是今天的,明天還不知有沒有的吃呢。」
眾人看那小姑娘雖幼,卻如此孝順,心中不由都暗暗感歎,都在思量著幫她一餐飯。那邊和尚也看見了,搔搔自己腦袋,喃喃道「他奶奶的、他奶奶的,」猛地一拍桌子,叫道:「小二」跟打雷似的,把那店家嚇了一跳,和尚已大聲說道:「還不快給那小姑娘爺倆個送幾個熱乎乎的包子?要肉餡的,再加上幾塊風乾牛肉給他們路上包了路上去吃,還要兩碗熱湯,快點。」
店家愣了下,和尚已怒道「怎麼,怕老子不給錢?」店家忙點頭下去了。眾人先見他相貌醜惡,行動粗魯,本甚討厭,沒想他卻是個好人。小姑娘也沒想到有這等好事,她懂事,忙站起來謝了,想來也是有自尊心的,又或者想到了別的什麼,眼裡卻悄悄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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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外面的雨越發沒緊沒慢地下個不停,有好一會兒工夫,才聽見又有人牽著馬罵咧咧地走到門前。店家忙迎出去繫馬,只聽得外那人說話聲音尖尖的,口氣裡趾高氣揚,一掀簾進來,原來是個三十多歲,尖嘴猴腮,穿一身綢褲褂、官府家人模樣打扮的漢子。當真「宰相家人七品官」,只見他神氣驕躁,往店裡面掃了一遍,如他所想,並沒有什麼官爺,便露出一臉不屑。及看到鏢局那桌,楞了楞,卻似認識,抬手沖那姓秦的老者做揖道:「秦老爺子,您也在呀?」
那邊秦老爺子微欠了欠身,答道「來管家也出來公幹?沒在家侍候萬俟大人?」
那人裝扮怎麼看也不像是個什麼正經管家,秦老爺子這麼叫可能只是為了好聽。那『來管家』聽了果然一臉喜色,一邊跺腳上的泥一邊說:「可不是,為了一個老不死的瞎子和一個小不死的丫頭,萬俟大人吩咐下來,叫我知會各府衙緝拿,弄得這大雨天也不能清閒。」
他這幾下腳跺得很重,泥點有的都濺到附近幾個坐矮凳子人的臉上,被濺上的人見他如此氣勢,也都不敢吭聲,只忍氣認倒霉擦了。
姓秦的老者點點頭,便不再多話。——那邊那祖孫倆一從他進來就嚇得瑟瑟發抖,生怕他看見自己,把身子盡量往小裡縮。可就這麼大間屋子,兩個這麼大的人,藏又能藏到哪裡去?那來管家一轉身,就正看到他倆,當下臉上就一喜,冷笑道:「我說哪兒都找不到你們,兩個不知死的奴才——原來你們兩個討飯的躲到這兒來了,叫爺們好尋!乖乖地給我坐著,等我吃了飯跟我走,——害爺們這麼大雨天被老爺派出來窮跑,有得發落你們呢!」
那小姑娘握著爺爺的手,淚珠兒早就在眼圈裡打轉兒,這時忍不住驚嚇,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手裡的包子牛肉一口都吃不下去,一張小臉嚇得發白,眼睛通紅,十分可憐。
眾人都不知道怎麼回事,也就不好開口。那姓秦的老者見那小姑娘可憐,剛想說話,那個『來管家』已覺察,先衝他道:「這是我們大人親**待下來的事」,秦姓老者歎了口氣,也只有不言語了。
那來管家想來也是餓了,先要雞要肉地點菜,亂了半天,好半晌才打點清楚。他才拿起筷子,一望那祖孫倆,才猛地想起點什麼,喃喃道:「你個小丫頭機靈,上回居然給你跑了,這回我得先防備著點兒。」說著就從口袋裡掏出副極精巧的鐐銬,看著重量不過兩三斤,卻打造得極為細密,只見下面兩個大環上面串著條細鏈、鏈子連著上面兩個小環,是用來上系手下系足的。沈放與三娘子對望一眼,這人開口大人、閉口萬俟,想來一定是萬俟咼了。他夫婦二人在鎮江就已久聞自萬俟咼門生吳謹出任大理寺丞以來,就製出許多新鮮刑具,這家人大概就是萬俟家的了。那刑具也當真新奇得前所未見,鏢局那濃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了不忍,就要開口說話,秦老爺子這時卻盯了小姑娘頭上一眼,衝他搖了搖頭。
小伙子一愣,低聲急道:「師伯,他們好歹是跟咱們車隊來的,也好可憐,那小姑娘又孝順,你給求個情,她一個小姑娘能有多大罪?」
姓秦的老頭卻依舊搖頭。
小伙子還待說什麼——「可是……」
那老者已一指小姑娘的頭,輕聲說:「你看她頭上。」
小伙子就向那小姑娘頭上望去,見除了插了根木釵外什麼也沒特別呀,疑惑地望向姓秦的老者,秦老爺子卻只是輕聲說「她是蓬門中人、那木釵是蓬門信物,你放心,自會有人替她出頭的。」
※※※
小姑娘已嚇得連連直躲,那人還在向她走去。那和尚再也看不過眼,罵道:「狗才,你欺負一個小丫頭子算什麼?」
那來管家大怒——他是如何是肯服人的?當下就要回罵。因見這和尚身材壯大,他自己孤身一人,好漢不吃眼前虧,只色厲內荏道:「你出家人又管個什麼閒事?她偷了我們老爺的東西!我帶她回去不行嗎?」
說著望向秦穩那桌,心定了定,口中要先拉扯上一個幫手,說道:「不信你問問這位秦老爺子,我是從哪兒出來的,還能說假話,冤枉她?」
那小姑娘小小年紀便十分孝順,,剛才眾人都看到了,自然不太相信她會偷別人東西。別人還沒說話,那小姑娘已哭道:「沒有、我沒有」,不覺已躲到那和尚背後。和尚臉上露出一點難得的柔和,問:「小妮子,你說,到底怎麼回事?別怕,有和尚給你作主。」
那來管家似生怕小姑娘說出來,上前就要抓她。和尚大怒,一腳踢過來,他往後一跳、閃過了,卻沒躲開臉上那巴掌,這巴掌拍得脆生生地可真響,眾人心裡都不由暗道:「打得好」。那來管家沒想到這和尚真敢動手,忙退開兩步捂臉伸手指著罵道:「你個禿驢活膩歪了,連萬俟家的事你也敢管,我家老爺門生就是大理寺丞,小心捉你進去枷斷你那三百六十根賤骨頭,」
他不說這話還好,話一出口,和尚當下更怒。當時大理寺可算赫赫有名,無數冤魂屈死在內,連岳少保這樣的忠臣都死在那兒。和尚心中大怒,卻並不就動手,反坐了下來,叉開雙腿,問那小姑娘:「這狗東西要拿你到底為什麼事,你實話說來。」
小姑娘見有人撐腰,漸漸不抖了,便開始說出來。她久慣聽爺爺說書,自然也口音伶俐。那來管家待不讓她說,卻也不敢上前。只聽她道:「前年我們還在老家山東,因為爸爸被人打死了,媽媽又嫁人了,官府要再打死我爺爺,我們就逃出來了。」
旁人問:「為什麼要打死你爺爺?」
那小姑娘哭道:「他們說我爺爺是『八字軍』!和我爸爸一樣。」
二十年前,八字軍在山東冀北一帶抗金殺敵,那可是威名赫赫,聳動一時。店中人不由都朝那瞎老頭看了一眼,見他現下這般寒窘可憐,原來當年也是一條好漢,心中不免升起些尊敬來。瞎老頭子聽到『八字軍』三字,不覺把腰挺了挺,彷彿也回想起金戈鐵馬的當年。
小姑娘接著說:「我們先流落到中都,沒有飯吃,我和爺爺靠說書唱曲討些生活。但也總是飽一頓餓一頓的,那天,好冷啊……」說著、她身上一抖,像又回到了記憶裡,足見對當時之事印象極深——中都地處北國,旁人見她眼下穿得這麼單薄,那日大概也好不到哪兒去,可想像到當時她們祖孫的慘狀。
——「那天我們又有一天沒吃飯了,街上剛下的雪,我和爺爺在酒樓外面轉悠,想求人點一曲,好換口熱湯喝。我只有一件小花夾布衫還乾淨,襖子太爛了,我不敢穿,怕客人見了不歡喜,只能穿它了。最可憐的是爺爺了,他原來紮營時落下的老寒腿,肯定比我更冷。我們來到一個大酒樓門口,衝進出的上上下下管家小廝們陪笑啊,笑得臉都僵了,指望他們提掣我們到他主人面前唱上一曲,等啊等啊天就要黑了,酒樓裡挑出一但剩菜雜合,我想和廚子討一點兒吃,卻被他吆喝一聲便不敢吭聲了。爺爺沒說什麼,但我看見他瞎眼裡流出淚來了。」
店中從人多有苦出身,聽得越覺慘切,不由就有些動容,聽那小姑娘接著道:「後來,有個帶大貉帽子的女真人把我們叫進去了。酒樓裡好暖和呀,生的火紅火紅的炭,我們去的那一間,牆上地上全是毛毯,上面還有花,爺爺看不見,我可全記得呢。席上首幾個全是大官,兩邊坐的都是小官,進去了我才知道原來還有幾個是咱們宋國的官。我也不知他們在幹什麼,可能就是我們聽說的南邊朝廷的使臣了。裡面領頭的一個是沒有鬍子的,長得白胖白胖……」說著怯怯地望了那管家一眼,眾人便知和他有關了,「……可能就是萬俟大人。那天我已經凍啞了,但生怕唱不好,爺爺又要餓一晚上,一進門就拚命揉喉嚨。那天,這個人……」她一指來管家「……就站在那面白的宋官兒身邊。那一天我唱的是山東的小曲兒,不知怎麼就想起家鄉的山啊、水啊、春暖花開的時候出去玩啊,真的,我那天唱得好極了,唱得我自己都忘記在哪兒了,回過神就見那些人都興高采烈的鼓掌笑吶,我就知道今晚的飯有著落了。那白臉無須的宋官也在陪著笑。我聽那個金官用生硬的漢話說:『小姑娘唱得好,賞』,底下有人就賞了我一個小銀錁子,我好高興呀。那金官又轉臉對那面白無鬚的宋官說:『我們已經聽過南人小姑娘的唱了,聽說南人裡面男子也有唱得好的,這瞎老頭子不行,聽說萬俟大人多才多藝,就請你也唱上一曲吧』,他這麼一說,底下那些小的金官就又是鼓掌又是笑,說:『我們皇上當年已經看過你們二帝跳舞了,我們今天就聽萬俟大人唱歌吧。』我看見別的那些宋官有的咬牙不語,有的低了頭脹紅了臉,只有那個萬俟大人面不改色,他說:『下官要是唱好了,大人也得賞些什麼才好。』那金官笑說:『好、你唱、你唱,好就有賞』。」
店中人本都知道出使全國的使者往往受辱而回,只是再也沒想到有人竟厚顏無恥到這般程度,簡直比唾面自乾還不如,那和尚怒道:「他唱了?」小姑娘點點頭「唱了」。和尚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罵道:「王八羔子烏龜蛋」,看見那來管家就在旁邊,他一閃身,就閃到那來管家身邊,一掌抽向來福臉,來福閃不開,哇的一聲,當場一張嘴就吐出三顆被打掉的牙來。他這種人最服狠,這時沒人撐腰,乾瞪著眼,卻也不敢吭聲了。
小姑娘接著說:「後來我們就退出來了。再後來,我們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天又老冷,爺爺就帶我逃到南邊了。日子過得還是苦,但也沒見金人打漢人了。我們先在餘杭呆了一陣兒,可漢人還不是要打漢人的呀!我們還是到處受欺負。後來爺爺說:『走、咱們進京吧,』十多天前我們就到了臨安了。臨安城好大啊,又漂亮又富貴,沒想這一天我們在『聽雲居』賣唱,這來管家又領了我們進去,他沒認出來我,我可認出他來了。那是一個雅間,裡面只有兩個老爺在飲酒,還有一個姐姐,是侍候他們的。中間有一個老爺就是那個萬俟大人了。他唱歌那天,酒樓燈很亮,我認得他的。他看見我進來,就像一愣,我知道他認出我來了,但他裝得好像不認識我一樣。我也怕他知道我認出他來,就不敢說話,爺爺發覺我在抖,便問我:「小英子,你怎麼了?」我不敢說,那萬俟大人眼盯著我,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說的。這麼唱了好幾個曲子,萬俟大人便叫來管家帶我到後面歇著,給我們東西吃,我們就去了後面的一個小房間。
眾人這時已猜知那個萬俟大人心懷歹意了,他在臨安一向人模人樣,怎肯叫那小姑娘把他出使時的醜態說出去。小姑娘說:「我和爺爺在小屋子裡等啊等,忽見前面那個姐姐走過來了,她看了我們一眼,歎了口氣,指著點心說:『你們多吃一點兒吧』,自己人卻不走,看著我直歎氣,歎得我心裡發毛,便悄悄問那姐姐怎麼了。她說:『你們到底怎麼得罪了萬俟老爺,他剛才送完客回來我偷聽到他和來福說,叫把你們兩個送進大理寺關起來呢。不一會兒來福就要來了,他現在正打燈籠送萬俟老爺回衙,要不了一頓飯工夫就來了』。我嚇壞了,我和爺爺雖到南面不久,但也聽說進了大理寺很少有人能活著出來的。我說:『那我們逃吧』,那姐姐說:『你們往哪兒逃,那是白費力氣,怎麼翻得出他的手心呢?再說他叫我來,就是要看住你們的。』」
「我和爺爺沒有話了,只有求那姐姐,那姐姐也只歎氣,並不說話。忽然她看了我頭上一眼,神色就變了,她指了我頭上木釵問:『這是誰給你的?那上面刻得有字嗎?』我點點頭。」
——眾人不由便向她頭上望去,她頭上果然別著一根很平常的木釵,都不解忽提此釵是何含意,只聽那小姑娘繼續道:「那姐姐眼睛就亮了。她說:『能讓我看看嗎?』她聲音都有些抖。我讓她從我頭上撥下這根木釵來,只見她摩娑了好一會兒,好像很激動,仔細看上面的字,過了一會兒好像打定了主意,臉上一片光彩。她本來臉上脂粉太多,我覺得不好看,這時忽又覺得她好看了,只聽她輕輕說:『不看到這紫荊木釵,十年了,整十年了。』然後便輕輕教我念上面的字……」
說著她學著那女子的口音念道:「——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亦自傷;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座中有識得字的人知是秦韜玉的詩名喚《貪女》的,想來被刻在木釵上了,卻不知這四句刻在那兒到底又有何含義?沈放看向三娘子,卻見三娘神色間一片悠遠,目中隱隱泛著燭光。
小姑娘道:「那姐姐念完後好像很舒心似的,把屋子裡後窗打開,把桌子上的東西搞亂,又跑出去把後面靠街的小院門打開。走回來便讓我和爺爺藏在床上。那床上好多絲綢被子,我怕弄髒了,不敢上,她卻連鞋都不讓我們脫,把被子撂得高高的,她說:『快點,藏進去,要不來不及了!』我和爺爺忙藏在被垛後面,等我們藏好後,聽她一面理著被子一面說:『明天一大早天不亮後門對街的鏢車就要走,你們好好去求求他們帶上你們倆。他們人心腸好,說不定就肯了,你們逃不逃得出去就看這一下了。一會兒有什麼事都別出聲,記住、記住。』然後,她最後吩咐了我一聲:『以後、如果你有幸再見到那個送你釵子的人,就說我們姊妹都好想念她』,說著,我聽見外面腳步聲響。」小姑娘一指那來管家,「他就來了!」
她本來很怕這人,這時語音卻忽變得尖銳,彷彿有深仇大恨一般,三娘子臉色便微變。那小姑娘朝指指那管家說:「他,他一進來就逼問姐姐我和爺爺呢,那姐姐說她剛進來,沒看見啊。他皺皺眉,看看後窗,又出去看看後院門,喃喃說:『兩個老賤種小賤種可精得很,又得麻煩老子了。』他本想走了,忽又折了回來,指著那姐姐說:『一定是你賣放了』,那姐姐一聽聲音就變了,說:『來福、你上次逼我沒從你、你可不能這麼害人啊。』他就嘿嘿一笑:『你現在再想也都來不及了,我和老爺說,怕我們老爺沒有木驢給你騎』。」
眾人一聽木驢二字神色都一緊,那是古時殘害婦女的一種酷刑,簡直不是人想出來的。那小姑娘明顯不知木驢是什麼,接著說:「我見姐姐臉都嚇白了,來福還在說:『那今天你看怎麼樣啊?』那姐姐想笑,卻笑不出來,我知她還是光只賣藝的清倌人。只聽她忽說道:『你看,她不就在那兒』,我嚇得身上一抖,以為她怕了,指出我們了,卻見她是指著門外的,來福一回頭,我見那姐姐臉上衝被垛這邊笑了下,抓著一把剪子一下就插在自己胸口了,輕聲:『我死也不會屈污於你這種奴才之手的。』我嚇得差點兒沒叫出來,咬住被子,那被子肯定都被我咬爛了。我看見那姐姐在地上還在扭啊扭啊,血流了好多好多。他、他往姐姐臉上吐了一口,罵道『死娼婦、晦氣,』照姐姐身上踢一腳就連忙跑了,我知道那是要踢掉晦氣的。」
三娘子眼中淚便落了下來,手裡拿地筷子也在抖。忽一咬牙,一抬臉,眼中的淚就甩掉了。沈放見她眉間一抹英煞,寒人心膽地看了那來福背影一眼,便知道無論天上地下,這小人定難逃得荊三娘的一刀索命了。
這段事可真說得人心驚魂悸。那和尚怒得比眾人更甚,一起身一巴掌就打在那管家臉上,這一下打得更重,那管家臉上墳起一片,一口吐出幾顆牙來,那和尚怒道:「那姑娘怎麼又是婊子了,真的做你娘你還不配呢,生出那姓萬俟的女人怕才是個純婊子,不然怎有這樣雜種!」眾人只覺得他打得解人之恨,連鏢局中人心中也暗暗叫好。卻聽有人忽冷冰冰地道:「金和尚,你好威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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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人坐在角落裡,那一桌子一共有六個人,說話的等話一落地便把外衣脫去,露出裡面一身公人服色,是個捕快裝扮。緊跟著,他後面的四個人也站起來,脫去外衣,同樣公人服色。後站起的四人一脫掉罩衣,就一躍過來,分四角就把金和尚圍住了。先說話那人冷聲道:「金和尚,找你可不容易啊!」
金和尚哈哈一聲怪笑:「我說哪兒的人在那龜縮著,原來是何大捕快啊,你不用說老子犯的哪件事,一句話,姓劉的免崽子是我宰的。」
何捕快冷笑道:「是漢子,**快,」說著就看向自己適才坐的那張桌上。那張桌子上卻還坐著個人,他在屋中還戴著斗笠,笠簷壓得極低,加上燈光暗,根本就看不清他的眉眼。三娘子不看金和尚,不看何捕快,卻盯著他望去,輕聲對沈放說:「傲之,這人是個高手。」
沈放一愕,卻見那戴斗笠的人聽了金和尚的話,忽然插口道:「你宰的?總得有個緣由吧,別逼我出手,——你可要想好了再說!」言下似乎給金和尚還留了一步之地。
他說話不疾不徐,彷彿出入過千軍萬馬的氣概,連金和尚的氣焰也被他壓得一挫。但他那話裡官味頗重,和尚哈哈一笑:「緣由?和尚殺人從來沒什麼緣由,就為了什麼緣由也不會對你這般鷹爪孫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有本事就來拿我,沒本事趕快滾蛋。」
那戴斗笠的人便不再多話。何捕快衝他問詢似的看了一眼,他沉吟著也沒表示。何捕快一咬牙、一揮手,那四個手下就一人操著一把單刀逼了上來。四周人見有事兒早讓開了,登時騰出一塊空地,金和尚凜凜然地站在當中。眾人這時已都覺得那和尚是條直爽漢子,就是殺了人也未見得便是壞事,但公家人辦事,誰敢多口,只求不殃及於己就算萬幸了。
何捕快口裡冷笑道:「劉琦劉大帥的侄兒你都敢殺,當真沒王法了,金和尚,這回你麻煩可大了——還不拿下!」
他話一出口,那四個捕快馬上出手,他們快,和尚更快,手裡鐵杖一揮,帶動的一個碟子正打在一個差人頭上,豪笑道:「老子平生殺的就是這般空心大佬、公子少爺,這是老子天生的脾氣,見到他們欺負好人我就有氣,殺一個算一個,殺兩個少一雙。」說時,幾人就乒乒乓乓打在一起,只苦了那些杯碗桌椅,被人推來擋去,不一時便稀哩嘩啦地爛了。
那和尚雖攻不出去,一條禪杖卻使得虎虎生風。他這長兵器在屋裡有些施展不開,那四個差人卻只是以巧擊強,纏得他動彈不得。和尚越打越悶氣,口裡罵得地動山搖,手下卻不見功效,見這麼纏戰不知何時可了,心裡定了主意,見有人一刀砍來便不再避,一禪杖打在另一人身上,他**雖見了血,但他打中那人只有比他傷得更重,一條腿登時跪下,不能再戰。和尚笑道:「痛快痛快,老子最喜歡殺的就是公差。」說著,轉眼就佔了優勢,越發笑罵不絕。
那何捕快一直冷冷地在旁袖手閒觀,這時忽然一刀攻出,有如毒蛇吐信,那和尚肩上便見了血,微微一晃,何捕快早又退了開來冷冷地觀戰,和尚怒道:「偷襲暗算,又是哪一門子好漢。」
那何捕快冷冷道:「我是捕快、不是好漢,你是強盜,自然更不是好漢。」抓住一個機會,做勢又要動,和尚這回卻已經防著,連忙封住空門。何抽頭卻又不動了,那和尚腰上卻露了空隙,被人又一刀劃破衣衫,險些開膛破肚。
旁人雖不解武藝,也知這麼戰下去和尚必敗無疑。那邊桌旁還坐著的那人忽然道:「金和尚,念你是條漢子,趕快丟下兵器,跟我走,免你受辱。」
和尚怒道:「你又在那兒說什麼風涼話,跟你去便是受辱,什麼免得受辱!和尚爺爺就是戰死,也見不得你這麼貓哭耗子的假仁假義。」說時僧袍又破了兩條口子,幸來傷著,只見他一臉兇惡,破衣飛舞,不折不扣成了一個顛僧。
那四把刀把和尚纏得緊緊的,何捕快忽又得了個空隙,一刀攻出,他這一刀砍的是和尚左臂,只要得手,怕不卸下一條胳膊來。卻忽聽一聲口忽哨,在他出刀之前先有三根扁擔架住了那三個差人的三把刀,和尚得空,馬上便全力回擊,一刀向何捕快來招封去。他的兵刃粗重,硬碰硬時自然有利。何捕快這下沒佔著便宜,刀上崩了一個好大個口子,手碗也震得發麻,幾乎再握住吃飯的傢伙,心裡一驚,吃了不小的一個虧。見使那三條扁擔卻是老老實實的三個鄉下人模樣的漢子,都是典型的農人裝扮,長相憨厚,已認出是誰,當下冷笑道:「張仁,張義、張勇、我本想放過你們一馬,這可是你們自己找上門來的。看來你們和這樁案子也有關係。別以為你們仗了『混江龍』傳下的那點武功就可以在江湖上充字號,官家正拿你們的錯處拿不到呢!」
那三人顯然是兄弟,老大老二一見就覺十分老實,只老三看著像是個會負氣的年輕人,他先開口道:「我們種田的跟你們吃租的本就勢不兩立,拼著一身剮,今天也不能讓你將我們恩人殺了。」
何捕快陰陰一笑:「嗯,恩人?你們和這金和尚當真是一夥的了,就這就足夠殺你們的頭了,——那殺劉公子的顯然你們也有份兒?他可是功臣之後,你們連他都敢殺,也太妄為了!嘿嘿,就算今天我不出手,也會有人出手。」說著向桌旁戴斗笠那人斜斜看了一眼,他知道今天金和尚多了三個臂助,只怕不太好對付了,打算引火燒山。那人卻不說話。三兄弟中還是最小的那個邁前一步,看看兩個兄長說:「大哥二哥,你們還能忍,我是忍不了了。與其被這些田耗子慢慢啃得皮包骨頭,不如痛痛快快拼一場。」那和尚便往他肩上一拍,道:「好、姓張的,和尚雖幫了你們的忙,但一向心裡瞧不起你們那被騸過的樣,沒想你倒還是條有血性的漢子。」
那年輕人羞澀一笑,朗聲道:「今天我就把這段奇案說個清楚,與眾人聽聽,這店中之人俱是與我們無親無故,是非曲直自有公斷,那時我們就算死了也不會讓金大師平白蒙冤,也可將我們這段沉冤昭雪於天下。」
劉錡本是中興名將,殺敵立功,有惠於民,眾人先聽說金和尚殺的是他侄子,不由都覺得這和尚莽撞,聽這小伙子這一番話,似乎其中又別有內情。
那小伙子指著他大哥道:「列位,請看,我兄弟三個精精壯壯,種了十五畝薄地,照說該夠過日子吧,但國賦三升,小民一鬥,我大哥直到三十多歲了,還沒成親,直到今年才攢下錢來娶上一個嫂子。」眾人不解怎麼又扯上他的嫂子,這小伙子說話可沒那小姑娘伶俐——「沒想我這嫂子沒進門前先已給劉公子看上了。我們哪知道,連嫂子她自己怕也不知道,她本是湖州城裡一個賣豆腐人家的姑娘,就這麼惹下一場大禍上身。我們旁邊還有個富紳,名叫周大有,家裡有幾十頃地,是一方之霸,十幾年來就盯住了我們三兄弟手裡那十幾畝地——得了我們這塊地他的田畝就連成片了,心裡整日算計,因見我們兄弟還有幾下子,才沒被他生奪了去。」
說著臉上忽現悲容:「哪想,我嫂子進門才三天,我兄弟三個出去下地,回來後見嫂子就已被殺了,身上脫得光光的,一顆人頭卻不見了,我兄弟三個大驚,勸大哥止住哭後,就忙去報官。沒想到天大的冤情,我們一到官廳就被縣令鎖住了,拿下大獄,就說我們是兄弟三人共娶一妻,**不遂,便殺人滅口,定的大罪,當場下了大牢,要將我們弟兄三個秋後斬立決,這可不是天下的冤枉!但官法如此,小民奈何?我哥哥怕連累我們,只好單獨認了罪,說他是和嫂子一時不和,動起了手,我和二哥倆人並不知情,嫂子是他一人所殺的,縣令才把我們二人放了出去。大哥在牢裡,衙門要使費,我們要救他就得使銀子。可家裡的錢娶嫂子時都花光了,只剩下那塊地。周大有是那縣尊親戚,乘火打劫,十兩銀子就把我們一地好地買去了,我們大哥卻依舊放不出來。」
這樣大戶吞併士地之事,在當時司空見慣,眾人也不以為奇。那年輕人指著那和尚道:「要不是這位大師,我兄弟三個還一直蒙在鼓裡。那天,我兄弟二人探望完大哥,在回家的路上抱頭痛哭,沒想這位大師剛好路過,見到我們哭,他就好奇,坐在一邊看。我們也沒心思理他,生死關頭,眼見一奶同胞之兄長就要死於冤獄,怎能不亂了方寸。沒想那大師見我們哭個不停,他就惱了,忽然走上前來,開口就罵我們道:『兩個大男人,難道卵子被割了?這麼哭哭啼啼,像個什麼話!』」
眾人見他敘述那和尚髒話,卻全無怨容,不由好笑。只聽他繼續道:「我兄弟當時沒心思和他爭,也不理他。這大師人雖粗,卻熱心,一再追問,最後被他問急了,我們便把內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他自己坐在那兒想了好一會兒,我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見半晌工夫,太陽曬得他頭上冒汗了,他還是一動不動,我生下來就真還沒見過這麼熱心的人,他忽然一下就跳來來,大聲說:『不對、不對』,我們問有何不對的,他不答,又去想,半晌忽哈哈一笑,說道:『別急,你想想看,你那嫂子是真的死了嗎?』。」
「我兄弟也聽愣了,我們親眼見的又怎會錯?問這話他怎麼說?這位大師就問:『你們大哥當真結婚才只三天嗎?』我們點點頭,他又問『那他兩口子回回睡覺是在白天還是在晚上?是點燈還是不點燈?』這一句話問得我都懵了,想你一個出家人,這又是什麼當口,還開這種玩笑,不是欺人太甚是什麼!當下大怒,就要和他廝打,沒想他接下來的話大有道理——『那死屍是不是沒了頭?又脫光衣服?沒有頭臉,你兄弟見著又怎知那定是你嫂子?脫了衣服的女人你見過多少?你怎知這一具屍體不是別人的,就是你嫂子?別急,我已斷定那人決不是你嫂子,那真兇如此做作就是要掩人耳目,讓眾人以為死者就是你嫂子好弄手腳的,否則他把你嫂子殺了還把頭砍去幹什麼?滿好玩嗎?能當夜壺嗎?』」
眾人聽得好笑,但也覺他話雖粗野,卻粗中有細,這案子是有可疑。——「那大師想了會兒又問:『你們和誰有仇?這兒附近這幾天有沒有誰家走失了女兒?』我兄弟這兩天忙著自身之事,哪管其它?我兄弟一向和鄉親都還和睦,只為買田地的事和周大有有些不快,另外隱約聽說於老栓在周家做丫頭的一個姑娘前些日跑了,當時也沒在意。就把這些都和這位大師說了,他又想了一會兒,最後一拍頭,說『不錯,就是這周大有了!』說著一言不發便走了,我們不解,還要追著問,只聽這位大師說:『三日之後,我再來還你們一個明白』。」
「過了三天,我們哥倆正在茅棚裡坐著,心裡一直掂記著這件事,不知那位大師還來不來?忽見這大師一身是血,手裡提個人頭搖搖晃晃地來了。他身上背的就是我大哥,手裡提的卻是周大有的人頭。我們都嚇呆了,也不敢問,見救出了大哥,心裡又是歡喜又是害怕,便準備了酒,請大師喝一口,喝完了後便打算逃走。這大師一邊喝酒便一邊說出了首尾。他說:『你知道那死的女屍是誰麼?』我大哥流下淚:『是我老婆。』這話卻被這位大師一口啐回去了,罵道『蠢豬,連自己老婆都不認得,該被抓!我已查出了,這死屍就是在周大有家做丫頭的於老栓的閨女。她因為打碎個玉斗被周大有打殺了,殺了以後怕人追究,才想出這個惡法,砍下頭來剝光衣服,丟在你屋裡,卻把你老婆掠去誣陷你殺人奪命,他還可趁機奪你們的地。」
「我們都楞了,問;『那我嫂子呢?』他哈哈一笑:『正陪著一個姓劉的少爺快活呢。周大有都招了,你們不知道你嫂子原有些風流,早被姓劉的少爺看上了。周大有不把這人尋給劉少爺,光憑他周大有,這個案子能那麼光光溜溜地完結?』。」
眾人只聽得背上出汗,想這周大有實在好毒的陰謀!那張勇又接著道:「這大師不肯受我們三個的頭,罵我們窩囊沒志氣,不敢去省裡把嫂子搶回來,他一個人一怒去了,想來是就這麼就把那劉公子殺了,劉琦劉大人雖對天下蒼生有恩,但殺這劉公子卻實是事出有因,不是這位大師的錯。」
眾人也聽得暗暗點頭,那和尚卻哈哈怪笑道:「說什麼對呀錯!向他們討饒嗎?我和尚殺人就是殺人,不管對呀錯。你怕他娘的王法,那只是趙老兒一個人的法,網的就是你們這般灰溜溜的小魚小蟲,他哪裡管什麼天下的蒼生百姓?」說著四下一看,神色睥睨。
沈放見他一直粗魯不文,這番話卻極為深切,一回想越覺入木三分,看了三娘子一眼,只見她臉上也大有知音之感。
旁人只覺這話肆無忌憚,簡直是公然造反。何捕快一聲冷笑:「金和尚,老實話,你這次趕來到底是應何人之召而來?來意何為?供出來免你一死。」
金和尚哈哈一笑:「我嘛,來就是為這趟鏢;何人相召嘛,卻說不得,不能說!」說著,他忽一跳而起,一拳向桌邊戴斗笠那人打去,叫道:「老子耍了半天,你小子也下來耍耍,老子這鏢銀且不劫了,先和你鬥鬥。」
何捕快臉上喜色一露,似是正中下懷,他就怕金和尚不惹那人!他一揚手,叫手底下那四個人盯住張家三兄弟,自己負手等著看那人出手。
桌邊那人卻站也不曾站起,隨手一擋就化解了金和尚一招,還一招金和尚就被逼得只有自救,再一招、眾人看都沒看清金和尚就已連退幾步,胸口還一陣起伏。眾人適才都已見到金和尚力大招沉,可不知怎的到了這人手下卻全無作用,當真是「棋差一著,縛手縛腳」。金和尚卻也真是悍不畏死,叫道:「劉老兒帳下周飛索,果然厲害,名不虛傳!」說著又揮杖攻上,他已用上看家的本事「瘋魔杖」。那人坐在那裡,隨手拆招,卻並不還手,想來是聽了先前一番話後心中矛盾,不知到底還該不該拿下這金和尚,拿下後又怎麼辦。他是劉琦帳下愛將,和劉府關係極深,不拿了人回去,實在不好交待;但拿了他回去,又實在於心不忍。他久知那劉公子的為人,仗了乃叔威勢,真是無所不作,眾人礙於情面,也不好對劉琦講。這時見金和尚不知進退,心下好煩。終於,他一咬牙,一手格開金和尚攻勢,另一手一伸就向金和尚喉間鎖去,這是有名的「長白鎖喉手」,以掌作勢,以腕發力,以指碎喉,那邊三娘子一揚眉,鏢師座中也一陣騷動,都認出這一招的毒辣。金和尚一驚,料道避不過,神色一橫,反哈哈一笑,不退反進,也不理那隻手,雙掌直向那人胸口擊去,他這竟是拚命地打法。那人大驚,身子向後一退,帶得杯碗落地,辟哩叭啦直響,心下不由大怒,他那手原本只是想制住和尚,沒想這和尚竟這般悍猛,膽敢拚命。他對敵從不曾失去先機,這下大意,為求自保,當下由抓變扣,掌形換成鶴嘴——竟是痛下殺手!眼見和尚便要喉骨碎裂,一命歸西!張家三兄弟大叫「不可」,沈放也一欠身,忽見一條人影直衝過來,連頭撞向桌邊那人胸口,他正是攻亂之所必救,桌邊那人手本已碰到金和尚脖子,無奈中只有反手迎在攻來的手掌上,卻用另一手去拍金和尚的頭。兩人一碰之下都是一震,那出手相救的人便吐出一口血,但身手不停,拉著金和尚一退就是一丈,正落在門口,順手打掉一名差人的單刀,對張家三兄弟喝道「走」,張家三兄弟一愣,他們反應大慢,還猶豫了一下,當此逃生只有一線之機時,如何有時間發愣?卻見那援手之人身形已已一個趔趄,又吐出一口血,就這麼一頓,何捕快已帶著四個差人封住了去路。
金和尚雖然脫險,但粗脖子上照樣留下一抹紫痕,看去十分駭人。他喘氣已有些困難,卻衝著桌邊那人笑道:「你到底還是站起來了,」竟像十分開心,桌邊那人斗笠已經掀掉,露出一張國字臉,臉上一臉怒色,卻氣宇軒昂。剛才他雖間不容髮擊退二人,但胸口也被金和尚掃中,胸中一陣翻騰不止,冷冷道:「沒想『活木頭』王兄也來了,幾個江洋大盜倒是湊做了一路。」
金和尚望向出手相救那人,神色竟大為和善,道:「王木,你也敵不過這老小子,這又是何苦?」
那個叫王木的年紀不大,一臉木然,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他撫胸道「我……既然召你前來,自然當生死與共。」
和尚歎道:「看來這鏢銀是劫不成了,不過,就算咱們死了他們也未見得就送得到地頭,只是、只是、你說那人目下如此緊急,咱們幫他做不成這件大事了。和尚死了還不值什麼,你死了那件大事有誰來做?」
王木道:「有事必有人為,——咱們兄弟今天聯手,且先看看應付不應付得下來劉老帥當年帳下的長白飛鎖周將軍和他的大小鎖喉一十九手!」
金和尚一點頭,說著他兩人背心一靠,雖傷勢在身,卻也殺氣迫人,勢同熊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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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氣氛一觸即發,忽聽有人道:「周將軍,請聽我一言,」周將軍回頭,卻見說話的是兩個老頭子。那兩人也不算太老,但都滿面風塵,毫不起眼。兩人都是一身葛衣麻鞋,一個臉色灰綠、目光黯淡,另一個又十分矮小,一頭黃髮。他兩個坐在那裡時和旁邊諸人像沒什麼區別,就像滴水入海,全無特異,但一站起來就有了一種氣勢,叫人不敢小覷。
只見左邊那個一抱拳「老朽杜淮山」,另一人欠欠身:「小老兒焦泗隱」,
周將軍一皺眉,人的名、樹的影,知是淮北義軍中知名人物,只有也答禮道:「淮泗二老,久仰久仰,不知有何賜教?
那左邊老人歎道:「不敢、不敢。本來小老二也不該多嘴,憑我們老哥兒倆,也不敢勸周將軍如何如何。但這幾個後生雖莽撞了些,倒也義氣,難得一身血性,再說那件事上劉公子也原有不是,就這麼抓去伏法了也頗為可惜,朝廷原有充軍折罪的律令,如果他們情願,不如就叫他們到淮上去吧,抗金殺敵,死於疆場,對他幾人來說,也就自覺死的不屈了;對劉老帥來講,也算了了這斷恩仇。
那姓周的一皺眉,目光一垂,似在思索。以杜焦二人的面子、他雖不好不看,但劉琦對他恩情極重,他不至於為這二人一句話便就此袖手,只是那金和尚此事做得雖過但也不能算錯,他為此不免沉吟,卻聽那兩個老者道:「我們也知周將軍這麼回去難見舊主,咱老哥兒說話也不值什麼,但周將軍只當看在淮上那人的面子吧,他當初曾與劉老帥簽下『逃死令』,他身邊當下也確是缺人,小老兒代他討下這五人命來,周將軍以為如何?——便劉老將軍知道,想來也未見深責。」
周將軍一抬眉:「淮上?」
那老者微微一笑,忽伸出左指在胸前畫了個小小的圓圈,然後伸至口邊一仰首,像是在喝酒。金和尚臉上本大大不服,一見之下竟然狠色忽然褪盡,彷彿立地成佛一般。又掏出懷中一張紙——羊皮製就的,想來就是什麼「逃死令」,向周將軍擲去。
周將軍一接,見了這個手勢,低了會頭,忽抓起一杯酒,一飲而盡,說:「好,看他的面子。」一跺腳,人就已出了門外,只聽外面一聲馬嘶,想是直接躍到馬背上,眾人還未及反應,他就已沖雨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