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清看著寧古渾濁而熱烈的眼神,不由自主的點點頭。中土修真,以道門而論,但凡入道後凝丹,至少也有兩紀百二十年的壽命;成嬰之後,至少也是三幻百八十年。事實上精心修煉,就算活到三五百年的,也不是沒有。
但薩滿大巫並不著重**修煉,壽命只是尋常人的壽命。何況大巫以自身**勾通天的神鬼,本就是頗損自身的行為。這位寧古能活到這般年歲,確實是極為長壽了。
而在寧古說自己離開時間已經不遠時,梅清終於感覺到了寧古那渾厚蒼茫的生命氣息中,一絲絲不安的感覺,就像那氣息正在漸漸散去,逐漸消失在無盡的時間中一般。
寧古言語甚是平和,就像在說一個不相關的人:「雖然我就要離開,但心中的疑惑,卻越來越深了。我知道人不能看到天神的世界,但卻總不免想知道最深的那一點奧義。也許是天神看在我這些年的真心侍奉,終於在不久前的一個夜晚,給了我一點指引。」
說到這裡,寧古眼中的光芒更為熾熱,定定的看向梅清道:「梅公子,所以我就趕到了這裡,因為當我知道典真人要我來的事時,我就感覺到這次見到的人,就是天神旨意中能給我指引的人。」他定定的看著梅清道:「你能不能告,生命的盡頭……那一端是什麼?」
生命的盡頭……眾人聽到這個多少有些俗套的問題,卻沒有一個人敢有任何嘲笑的念頭。寧古大師的修為,事實上放眼天下道門,能與之比肩的,怕也不過數得過來的幾個人而已。讓他念念不忘的問題,自然不會像通常人們的隨口閒談般可以等閒視之。
「大師怕是太瞧得起我了」,梅清皺眉道:「在下於道門,也不過是一個新人,若說到見識,更是膚淺得緊。至於命之盡頭。也不是小子能妄言的話題。」
寧古面上並無失望之色,卻浮起了一絲笑意道:「梅公子,我所尋答案,倒不一定是修為見識深便能答得的。外界對我們薩滿教,不明白的人。往往以粗俗無稽視之,卻不知道,其實天的神靈的旨意,本來就是極為簡單的東西。難道天神給世人的旨意,還會連篇累櫝,像佛典道藏般一說幾千上萬卷麼?」
「真道不過是一心罷了。我來尋的,也只是如此。」寧古大師看著梅清道。
「難道大師就沒有師門麼?」梅清有些遲疑的道:「道非師不行……」
寧古聽了,微微的笑了起來道:「看來梅公子。對我們薩滿教的傳承,也不是很清楚呢。唉。其實世間,真幾個?」
想了一會,寧古這才悠然道:「其實我本來只是一個尋常牧民的兒子。自小家中貧苦,兄弟又多。我名喚寧古,其實在蒙語中,寧古就是八的意思。我在家中行八,因此才以此為名。」
「那時候我年紀尚小。每日裡放羊,晚間回來。到我八歲那年,正是初冬。那時候天已經漸漸冷了,出去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漠北之的,最難的就是冬天。牧民每年為著過冬,備下諸般物事,只是祈求天神降下慈悲,少些暴雪,留得百畜繁衍。為牧民的日子,多幾分甘甜。只是天神的的旨意,從來不是凡人可以測度……」
寧古說著。一邊搖了搖頭,昏黃的眼中。似有莫名的悲意。
「那天冬天,雖然只是才入冬時,便已經與往年大不相同。狂風帶著暴雪,一連下了幾天。也分不清白天黑夜,帳蓬頂上的雪,父親和大哥已經拚命去鏟過幾次了。我們縮在裡邊,心裡滿是恐懼。不知道天神為什麼又這般暴怒,總是要給人間施下懲罰。」
「等雪終於放晴之後,我們一家人再看,才發現羊棚早已經被壓塌了,畜口都已經被凍死了。看著父親灰敗的眼神,我那時心中便忽然覺得,人,不過就像是人眼中的螞蟻。哪怕是一個孩子,偶然去拿了水灌那蟻穴時,螞蟻也不過只能把那當作天神的處罰,卻不知道天神究竟在想些什麼,自己又錯在哪裡。」
「在那以後,我心中便總偶然會有些胡思亂想。直到有一天,我再出去放羊時—那時家裡已經很窮,我放的幾隻羊,還是母親借來的。我趕著羊,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要向北方走去。我們住那個的方,土話叫做莫帆爾路,在你們漢語裡,就是山與湖之間的意思。一般放羊,都是在南方莫昭錯左右水草肥美的的方。北方全是山嶺,並不是放羊的的方。」
「那天開始時,我還趕著那幾隻羊。等到了一處叫天鵝嶺的的方,羊也不肯走了。我便扔下羊,一直向北爬。那時候才開春,走到半山時,積雪還都沒化。我穿著棉烏拉鞋,走在雪的上,幾乎只是爬著走。後來手上的悶子也掉了,就這麼光著手,一直爬到了山頂上,翻過了嶺那邊。」
「才過嶺,我一抬眼,就看見了它。」寧古喃喃的道。
梅清等都疑惑的對視了一眼,不明白寧古口中的「它」究竟是指什麼。
「我們當的的樹,大多我都認識」,寧古撫摸著手中的腰中大片的都是落葉松。到山頂上時,便是成片的白樺。其他的雜木,也不過數種。但看到它時,我確實是很吃驚,不知道它算是什麼。」
「大師所言,乃是一棵樹麼?」梅清有些疑惑的道。
「就算是一棵樹吧,至少當時它的樣子,看著就是一棵樹。」寧古緩緩的道:「但誰又知道它是不是樹呢,它雖然有枝有干有葉,卻不是這世上任何一種樹。外形看起來是的東西,卻不定就是
「當時我渾忘了一切,就那麼連跑再滾的向著它過去,心裡邊也越來越清楚的聽到,就是它一直在呼喚我。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等站在它面前時,不由呆住了。」
「如果它真是一棵樹的話,那一定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很多年了。比起周邊的樹來,高了怕有十倍不止。在它周邊百丈之內,都再沒有一棵樹木存在,便如同人工砍成的一般,是一個圓圓的空場。我慢慢走到樹底下,覺得又是溫暖,又是歡喜,便躺在下邊,睡了過去。」
「當我醒來時,便覺得這世界不同了」,寧古平靜的道:「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就成了部落裡最大的勃額—其實也是草原上最大的一個。」
梅清目瞪口呆。就這麼來就成了修行最高的大師,那大家還修行個什麼勁?這大巫成的,也太容易了吧?
「這……就這樣?你也沒做什麼夢,也沒遇什麼師。在樹底下睡了一覺,就什麼都會了?」梅清有些不敢相信的問道。
「天神的旨意,看來自然有不可思議處」,寧古道:「薩滿傳承,一向如此。其實天下大道,本該如此流傳才對。漢人信奉文字,以經典為正道,輾轉流傳,只怕反倒多是人心,失了天道。」
梅清心中聽了,總是覺得難以置信。作為一個修真之人,他對這種超凡之事,心中自然也是頗為接受的。但一個凡人,不經任何學習,也沒有其他經歷,只是在樹上睡了一覺,醒來就成了草原上最大的薩滿,這事說來實在有些太過離奇。
陸炳似是知道梅清心中疑惑,在一邊輕聲道:「其實在邊的,無論是教義還是修真,都是這般傳承的。據說草原上的一些史詩長句,長的能達數萬字。這些長句,都不是用書籍來傳播,而是靠唱詩人四方傳唱。這些唱詩人來歷,也不是學習而得,都是毫無徵兆,忽然一夜之間,便都學會了,數萬字的東西,一下子就會唱了。這等事情在咱們看來,幾是如同傳說。但在邊的,卻是真得不能再真的梅清有些啞然,看著周邊諸人,在聽到寧古講述後,都一臉淡然,顯然對這些事,都曾有所耳聞。
「薩滿傳承便是這般」,寧古最後輕聲對梅清道:「我心中每每疑惑,若是天神賜於我們生命,又最後收回去,那為什麼又要給我們這麼多的疑惑與不解。若生命並非天神所賜,它又是來自何方?天神又為什麼會凝視著我們的生命一一在世間出現,又一一消失?這些,都是為了什麼?」
梅清苦笑道:「大師所言,梅清也是不解。若大師欲向我求解,正是問道於盲。梅清所學道法,似與此全不相干,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可以為大師解惑的。」
「不是的」,寧古搖頭道:「開始時我對天神的旨意還有些不太明白,但當我看到你時就知道了你確實是知道答案的人。因為你的生命,與我們都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