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十月底秋風起的的季節。
香港漫長的夏季漸漸過去,慢慢的開始有了一些涼意。寫字樓裡的白領們也紛紛換上了秋裝。
這樣的季節總是讓人特別的惆悵。
張建已經坐在座位上發呆一個上午了。
他終於長歎了一聲,最後掃視了一眼這個他工作了將近半年的大寫字間,看了看正在結伴商量出去吃午飯的同事。
「張建,我們去吃泰國菜,來一起吧?」
「不用了,我……我還不餓……」
「哦,拜拜……」
「喂,張建,他們吃泰國菜你怎麼不去?你的臉色好差哦,要注意身體啊!要不要我回來給你帶個便當?」
「哦,不用不用!真的不用……謝謝,你不用管我,快去吃飯吧……」
同事們終於都走了。
張建緩緩的從桌子下面拿起來一個紙皮箱子,把自己放在辦公桌上的那盆小盆栽放進箱子裡;然後是筆架筆筒,剪刀鉛筆刀小工具盒、講義文件夾、膠水、相片框……
張建那著相片框子,對著裡面的照片發了好一會兒呆。那是他剛到這個公司的時候,易青、孫茹、寧倩華和大寫字間的行政人員同事們一起照的。照片上孫茹明眸皓齒,易青則是一副搞怪獻寶地滑稽模樣,不知道的以為是兩個初級文員。哪有半點象總裁總經理的感覺。
想到這裡,想到當時大家那種親密溫暖的感覺,張建不由自主地輕笑了一聲。他真的不捨得離開這家公司。
自從他在北京一所二流大學本科畢業後,換換過幾份工作。只有這個公司令他做的最開心,最有歸屬感。
如果不是為了幫他最好的哥們兒,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他真的會希望永遠在這個公司做下去,做到退休。
在這個公司裡,大家基本感覺不到自己的頭上還有部門主管,還有一群董事,還有主席,還有易青和孫茹……
就像一個和睦的家庭一樣,老闆對待員工想對待自己的兄弟姐妹。或者說更像對待自己的同學,辦公室裡地同事們都是一群愛玩愛鬧愛吃的年輕人,工作距離娛樂圈又近,所以大家整天在一起聊八卦聊的特別開心……
完了。這一切都完了……結束了,都結束了……
張建自嘲地笑笑,把最後一件私人物品放進箱子。
昨天他也親眼看到了,從頭到尾,易青簡直可以說算無遺策。把孔儒玩弄於股掌之上;那麼象孔儒安排自己進入華星探聽消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伎倆,恐怕早就被易青識破了吧,他可能會不知道麼?
還是自己識相點好。免得人家再給自己難堪。
想到這裡,張建對自己點了點頭,走到桌前的電腦前,準備給易青打一封辭職信。
這時,大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內線。
張建搖了搖頭,心想也好,最後為公司接一次電話吧。
「喂……還好還好,我還以為你們一定都出去吃飯了呢!易先生交代。讓物流部的張建上來一下,如果他出去吃飯了,等他回來再通知他好了。」
說話地是易青的秘書小姐麥琪,她的聲音聽起來倒挺平和地,彷彿沒有喜火。
「哦。麥琪小姐,我就是張建,我馬上上來,謝謝你。」
「有沒搞錯,叫人家名字就好了嘛,為什麼還加個小姐在後面,古古惑惑……」那邊笑著把電話掛了。
來了,終於來了。
張建苦笑著掛上電話。心想幸虧自己事先收拾好了東西,省得等下還叫保安押著下來收拾,要是碰到吃飯回來的同事多尷尬。
他最後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座位,看看有沒有落了什麼,然後把紙皮箱子放到座位下面去——說起來,他實在是個非常細緻穩重的人,連這麼點小事都做的一絲不苟。
收拾完一切,他拍了拍手,向辦公間外面的電梯走去。路過同事阿寶的桌子時,看到阿寶這馬大哈的一份做了一半的文案就這麼掛在電腦上,是有關〈花木蘭器材配給地預算報表。
張建搖了搖頭,這些都是公司的秘密啊!被人看走了洩露出去怎麼辦?於是順手幫他點了儲存,然後關掉顯示器。
……
電梯緩緩的上升。
張建站在電梯裡,忽然想起當初剛到這家公司的時候,寧倩華接待自己的情形。
他心裡突然懊惱起來,這是多好的一家公司啊,出去可能再也找不到了,可惜,自己就要離開了。
叮!
張建步伐沉重的走出電梯,遠遠的看見易青的辦公室門照例是半開半掩著的,他上去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
張建慢慢走了進去,只見室內一片兵荒馬亂。孫茹和那位新來不久的藝創部美術組新主管楊嫻兒,一左一右直接坐在易青的辦公桌上,大辦公桌上她們的手邊到處散著一張張的圖紙;易青正在聚精會神的把幾個縮微美工景塊擺來擺去。
易青擺了個造型看了看,搖了搖頭。嘩啦一聲,景塊散了下來,掉了一桌子,易青一邊攏住景塊一邊道:「還是不行。嫻兒你要不要改個方案,我覺得……」
「你覺得你覺得,到底你是美術指導還是我是!」楊嫻兒拿著一個文件夾使勁拍著易青的頭、肩膀、手,俏臉憋得通紅,生氣的道:「你根本不相信我的專業能力!」
「喂,大姐,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我不是美指可我是導演啊!」易青一邊捂著頭,一邊苦笑道:「我可沒說你設計的方案不對,你要求原始佈景也好,要求全手工搭建我也能接受,但是……你居然要在外景地種三片竹林、溝通兩處隱泉、還要種一片桃花、放養不少於十種野生鳥類……這些也就算了,你還要土法餵養十二隻雞、一頭牛、一群祟,還只能吃青草,不讓吃飼料?你這是去拍電影還是去開農場啊?」
「拜託,易大導演!」楊嫻兒理直氣壯的反駁道:「你自己去農場看看,那些餵飼料打激素的雞都是什麼樣子!不是被激素弄得使勁脫毛,就是脫鈣脫的不會動彈了,那樣的雞不會飛不會跳,拿來能拍嗎?到時候羅大胖子和他的攝影組發飆你可別找我!土法餵養的自然生態下的家禽家畜就是和車間餵養的不同,活潑有生命力,適合靜態攝影……切,跟你這種人說這個也沒用,你呀,早就被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腐化了,嚴重脫離生活,啥都不知道!拍完這部戲好好下鄉體驗體驗生活吧你!」
易青一臉被打敗了的表情,洩氣的看著楊嫻兒,為之絕倒。
孫茹也盡量低聲的用商量的語氣道:「嫻兒,確實是……這部戲已經用了巨資了,而且我們投在美術佈景方面的預算已經改了兩次了,超標再超標,這樣我們沒法向股東交代啊!」
「那、是、你、們、的、問、題!」楊嫻兒毫不讓步的強調道:「我,楊嫻兒,我只是個搞藝術美工的。錢的事不歸我管,我的任務就是出效果,不該我傷腦筋的事別找我!」
「不是……你這人怎麼不講道理呢?」易青此時的樣子看上去可憐極了,好像一個受委屈的童養媳,聲音才大了一點立刻自覺的低了下去,賠笑道:「再商量商量?」
楊嫻兒沒好氣的道:「你這人真奇怪,才畢業了幾年,賺了點錢就變的這麼市儈了!你自己想想看,如果有人為了節省預算,要求你把《花木蘭的主線思想和整體佈局改了,你會同意嗎?或者讓李杜把劇本裁掉一段;或者讓羅綱換掉自己慣用的膠盤,換一家贊助商的膠片來用,你覺得他們會同意嗎?」
易青和孫茹對望了一眼,默不作聲。楊嫻兒得意的道:「那不就結了!你有空在這裡跟我磨嘰,我看還不如趕緊打電話下去讓他們重做預算案來的現實點兒!」
張建靜靜的站在距離他們不到三米的地方看著這一幕。他一點也不介意這三個人完全把他當作透明的。來公司這麼久,他早聽同事們說了,易青和他的易家班在搞創作的時候,是地震火災也不會受到任何影響的,任何人都不能打擾到他們。今天一見,還真是名不虛傳。
平時他們彼此間的感情都是好到隨時可以生死相許的一群人,但是一旦到了工作的時候,幾乎是每戲必吵;不過吵過即忘,一起工作的時候又親密無間。
張建真羨慕這種生活。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勾心鬥角,沒有各種辦公室綜合症,沒有下級對上級的諂媚,沒有上級對下級的淫威——只是一大群年齡彷彿的人在一起,拼了命的去把自己最喜歡的工作做到最好,做到極致,為了自己喜歡的藝術,可以放肆的大聲跟自己的上司、老闆、導演趾高氣揚的爭吵,吵完還不用擔心被報復穿小鞋,因為這個老闆,是天下最沒有「威嚴」的一個老闆。想到這裡,張建不由自主地輕輕歎了口氣……
「哦!哎呀,對不起,你來了多久了?」易素問了一個非常白癡的問題,問完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哈哈一笑,正好為現場尷尬的氣氛解了圍。
孫茹趁機岔開話題,道:「算了算了,怕了這個姑奶奶!我們叫外賣吧,就在這裡隨便吃點午餐得了,趕緊把方案做好點,最後修改一次預算案,爭取一次過,不要再給樓下的同事增加工作量了,改了又改,改了又改……」
楊嫻兒一聽這話,就知道這次又教自己贏了,易青和孫茹這就算是鬆口讓步了。她努力裝出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但是還是忍不住心花怒放的沒憋住笑。
「笑什麼笑?滿臉長大泡!哼……」易素作勢要打楊嫻兒,氣道:「今天這頓你請!一頓又吃掉我們幾百萬去……」
楊嫻兒看著易素,嘖嘖連聲道:「哎喲喲,臉這麼臭。好了好了,易尋,易總,易……易大帥哥,別生氣了,我錯了還不行嘛,傷你自尊了吧?我請我請,你吃什麼?呃……叉燒鵝飯,要個左腿對吧?肉食動物嘛,嘿嘿,小茹你呢?」
「星洲炒牛河,一個凍奶茶。」孫茹隨口道。
易素等孫茹說完,補充道:「給我帶個汽水上來。對了。張建,你吃什麼?」
「呃……啊?我?什麼?」張建一下子反應不過來,頓時楞住了——不是叫我上來解雇我嗎?還請我吃飯?
「是啊,」楊嫻兒接口道:「跟我們一起吃好了。不過說好了哦,只有套餐,想吃鮑翅我可不管,自己買單。」
張建狐疑的看著嘻嘻哈哈的楊嫻兒,一點不像耍弄自己的樣子,連忙道:「呃,不要不要了,我還不餓。」
「你這人怎麼這麼沒勁,少來這套虛地啊!」楊嫻兒是軍營裡長大的,最看不得不乾脆的男人。有點不耐煩的道:「趕緊說!你還能不吃飯做神仙不成,假客氣什麼?」
易素解圍道:「張建是浙江溫州人,他們那裡地人喜歡吃海鮮和水果的多。對吧?給他叫個鮮蝦B餐,一個水果沙拉好了。張建可以吧?」
「哦,可以可以,不是,是太好了。謝謝易先生。」張建受寵若驚,由衷的說道。他心裡喜道:看來阿儒找我幫忙收集消息的那檔子事,易青這邊還不知道。也許瞞下去就不會被解雇了。
正想著,楊嫻兒已經開心雀躍的跑出去吩咐秘書打電話叫外賣了,房間裡剩下孫茹、易青和張建三個人。易青微笑著望著張建,也沒提叫他上來什麼事,張口就是一句:「孔儒也是溫州人啊,聽說張建你跟我們這位孔師兄是高中同學?」
張建臉上剛剛泛起的喜色一下暗沉了下去。
該來的,終究是要來的。
張建坦然的道:「是的,而且也是小學同學和初中同學,是他帶我來香港地。」
易青在說話的時候。孫茹一直埋頭在一大堆楊嫻兒的設計草稿中翻找著什麼,桌面上實在太亂了,好半天才找到——是一封信。
易青從孫茹手裡接過那封信,遞過去道:「請你上來,就是要給你這個,你看看吧。」
張建強忍住心裡地失落,雙手畢恭畢敬的接過信來,也不拆看,對易青和孫茹鞠了半躬,道:「謝謝。我知道了。易先生,孫小姐,謝謝你們長期以來的照顧,其實我已經把東西收拾好了……再、再見!」說著,他黯然轉身就走。
「啊?什麼?什麼收拾東西啊?你怎麼看都沒看就知道了?」易青錯愕的道:「你怎麼知道公司要調派你去北京的?你這消息也太靈了吧?誰告訴你地?」
張建愕然轉過身來,遲疑的重複道:「調派……北京……」
他看了易青一眼,連忙拆開手中的信。
不是解雇信!不是他想像中地解雇信,而是一封委任信。
「茲委任張建先生為華星國際娛樂影業集團北京分公司副總經理兼高級行政總監;主要分管財會、人事、物流三方面工作,特此具存,以咨證明。」
下面是華星集團的大章和易青的私印、簽名。
「我?分公司總監?」張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惶恐的道:「不……不是……易總,這太突然了,我什麼也沒做就升我的職位,我……」
易青搖頭道:「你也知道我們公司從來就不是講資歷的,是講能力講才華的,我自己也是年輕人,當然會給年輕人機會。誰說剛出校門的人就不能做大公司總監?經驗這東西,是個人就可以累積出來,可是才華和天賦卻是求也求不來地。張建,我和寧小姐、孫小姐都認為,你很合適。你是大陸人,熟悉那邊情況,本來就比香港同事有優勢,而且你這個人非常的細心穩重,心地善良,又有重義輕利的美德,絕對是個搞行政和管理的好手,我絕對看好你!」
公司的薪資和錢款一向是孫茹管著的,在中華人影業時代就是如此。孫茹等易青說完,立刻道:「薪水方面暫時給你定年薪一百萬,這個標準雖然在香港不算很高,但是在國內真的是很不錯了,另外在住房方面,公司會再給你適當的補貼,北京分公司派一輛好車給你用,此外你還有什麼要求沒有?」
「我……」張建在這一瞬間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士為知己者死。對於一個初出校門,在社會上拚殺的年輕人,遇到這樣一位老闆簡直是夢寐以求地事!
他的目光在易青和孫茹臉上來回視著足足有一分多鐘,卻看不出半點不真誠的神色。最後。迎著易青那坦然而清澈的眸子,張建沮然低下了頭。
他緩緩地走到桌前,對著易青深深的鞠下躬去,然後雙手平舉,鄭重的把這封無數白領夢寐以求的委任信放在易青面前。
孫茹驚訝的道:「張建,你這是……如果待遇薪水方面你不滿意,我們還可以……」
「不!」張建激動的道:「孫小姐,您別說了。您和易先生這樣對待我,我如果還有討價還價的心,那我還算是個人嗎?對不起。我……我不能接受這個職位,因為、因為我……我不配!請兩位另外甄選一位德才兼備的同事去擔任這個工作吧!」
易青意外的道:「什麼事情說的這麼嚴重啊?你要是有什麼困難,不妨說出來大家一起解決。你離家在外。公司就是你地家,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問題非要弄得這麼哀怨自責的。」
張建深吸了一口氣,道:「易先生,我非常感謝您用『細心穩重、心地善良、重義輕利』這三個詞來評價我。但是。我……我真的不配,所以我更不能勝任北京分公司地行政負責人這個職位。因為……因為我當初到公司的目的,就是受了孔儒的拜託。來這裡……來公司查探情報的……我、我還收了孔儒地錢……您說我重義輕利,我……我真是無地自容了……
誰知易青和孫茹聽了,反倒同時笑了起來,一點沒有驚訝氣憤的樣子。
「我知道阿!孔儒給了你二十萬,因為你父親身體不太好,家裡有三個弟妹正在讀書嘛!那又怎麼了?」易青聳了聳肩道:「我當是什麼事呢?這些事我和孫小姐、寧小姐早就查清楚了啊!」
「啊!」張建這下才是真的瞠目結舌,沒想到自己擔心了半天地事,人家早都心知肚明了。
孫茹笑道:「其實那天楊仲大隊長來跟我們商量事,你躲在外面偷聽那次。第二天我們就在全公司的檔案裡把你摘出來了。保安部的吳寶主任是特種偵察兵出身,楊仲大隊長就更不用說了,你那點事哪裡瞞得住。」
易青微笑著,特別誠懇的道:「我們查了你的履歷,發現你和孔儒是老鄉,而且畢業的高中和孔儒是同一所學校。後來經過調查才知道你家裡的情況。你一個剛畢業的年輕人,又要奉養在農村的雙親,又要供弟妹讀書,很了不起啊!其實弟妹讀書不是你地責任,可是你卻拚命工作,要把他們每個人都供上大學;孔儒對你有恩,又是你的好朋友,你為他冒險辦事,盡心盡力;今天你冒著被解雇的危險也要說出真相,不肯昧著自己的良心接受百萬年薪和一方總裁的職位——像你這樣的人,對父母盡孝,對家人盡心,對朋友盡義,難道還稱不上一句『重義輕利』?張建,我個人真心的認為,公司能夠請到你這樣德行和業務能力並重的人才,是我們華星集團的福氣。」
孫茹也點頭道:「我們也觀察了你以往的工作表現,說實話,你的思維條理,所有處理的個案,不但清楚到位,而且思路清晰明快,省力高效,完全具備一個高級管理人才的全部素質,寧倩華小姐也極力在我們面前肯定你的工作能力呢!」
說著,易青站了起來,把那封委任信再次雙手遞了過去,道:「這,是你應得的,這個職位,非你莫屬。」
「易總……孫小姐……我……」張建終於忍不住熱淚滾滾,想要說點什麼,喉頭卻哽咽了。長久以來奉養父母扶持弟妹的辛勞,害怕失業的心理重壓,背叛公司的內疚情緒,這種種心頭重擔一下子卸了下來。
「謝謝,謝謝你們!我……」張建雙手接過委任信,站直了大聲道:「易總,孫小姐!你們的知遇之恩,我無以為報。從今往後,我張建願為華星集團當牛做馬,赴湯蹈火……」
「別赴湯蹈火啦,」易青見他說的這麼激動,笑著打斷他道:「你動身去北京前先給我找到一個人就行。」張建聽了這話,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立刻猜到易景的意思,不禁臉色微微一變,為難的道:「易總……我……我很感謝你們的器重。可是,我跟阿儒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兄弟的朋友……要我為了自己的前途出賣朋友,這種事我是不做的,您……您還是別為難我了吧?」
「你說什麼呢?你把我們華星集團當什麼了?黑幫社團嗎?」易青有點不悅的道:「難道你以為我讓你把孔儒找出來做掉嗎?」
孫茹哈哈大笑道:「你一定是黑幫戲看多了。孔儒是我和易青的師兄,又是以前我家的管家,我們會把他怎麼樣?」
易青笑著壓低聲音道:「我是讓你去找他,因為是……」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易青連說帶比畫,跟張建解釋了一大堆,張建這才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道:「易總,孫小姐,我先替阿儒謝謝你們了!」
……
夜深了。
舊維多利亞港的隔海欄杆上,倚著一個孤獨而英俊的青年。
黯淡的街燈,把他的孤單的身影拉的長長的,長長的……
那身剪裁得體的昂貴的白色金邊西服,已經染滿了酒漬,到處是皺褶。在他的腳下,扔滿了煙蒂和空啤酒罐子,微涼的海風吹拂下,他長髮散亂,滿面潦倒之色。
一個腳步聲由遠及近,然後,地上兩個身影漸漸重合了起來。
孔儒木然抬起頭來,露出一個頹廢的笑容,對來人道:「是……是你呀?來,喝……喝酒!」
迎著海上吹過來的涼風,張建開心的笑了。
他走到欄杆前,抬腿坐了上去,從孔儒手上的超市購物袋子裡拿起一罐啤酒,打開仰脖子灌了下去,清涼的酒水激的他胸中一爽。
「我一猜就知道你會在這裡。」張建笑著拍了拍孔儒,道:「別在這風口上坐著了,我們回家喝去!你的車呢?」張建一邊問一邊四處找著,很快就看到孔儒那輛銀灰色的愛車默默的停在對面小超市門口,車窗上已經密密麻麻的夾了不知道多少張罰單了。
「家?回家?哈哈哈……」孔儒狂笑道:「你看我還像個有家的人嗎?沒有了……沒有家、沒有錢、沒有前途沒有希望……什麼都沒有了……,
「別這樣,你至少還有我這個發小朋友吧?」張建惻然道,一面思索著找什麼樣的說辭來安慰他。
「你看,我一下就能猜到,你會一個人來這個地方。」張建指了指面前的大海,笑道:「你還記得吧!三年前,你把我從內地辦過來,我到香港的頭天晚上,咱們也是在這裡一起喝酒。我記得你說,你要在香港這個萬金之都實現自己的夢想,你還記得你當時怎麼說的嗎?你說你要『做大導演、開大公司、賺大錢、成大名,娶大美人,!」
孔儒怎麼會不記得呢?想起當年初到香港的雄心萬丈,孔儒瞇起眼睛回想了一會兒,心潮起伏。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當初他一心以為,避開易素和孫茹,能來到香港幹一番事業,將來讓孫茹和寶叔那些人看看。究竟誰更有出息。誰知不到半年,自己命中的那個剋星,那該死的易素前腳後腳的也跟來了,沒過兩年,把自己在香港取得地東西剝奪的乾乾淨淨!
事到如今,不但公司沒了,瑪吉娜父女回來不知道要怎麼向他們交代;而且自己還弄得整個香港幾十個堂口人人都要找他;今時今日,也只剩下過一天算一天,等死而已。
想到這裡,孔儒滿腔的憤懣化做了悲涼。望著夜色下漆黑的大海,忍不住脫口唱道——
「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孔儒唱到最後一句,猝然收口。他忽然記起,自己會脫口唱出這幾句,大抵是受了孫老爺子當年的影響。
這是折子戲〈霸王別姬中,劉邦把項羽困在海下。項羽軍四面楚歌之時,虞姬對項羽的幾句唱白,除了性別不同之外。倒頗和孔儒此刻的心境。
這一段是當年孫老爺子最喜歡的幾出戲之一,孔儒總在老爺子身邊,聽得熟了,自然會唱。
孔儒默默的想起恩師的音容笑貌,不禁悲從中來,難以自制。他實在想不通,到底自己有什麼比不上易青地,老師當初非要把本來交給自己的一切毫不猶豫的給了易青。
孔儒還認為,這次若非李恩華受了老師地囑托出手襄助。易青是贏不了自己的;所以他覺得與其說輸給了易素,不如說是自己輸給了孫老爺子。
「此乃天忘我楚!非戰……之罪呃!」孔儒忘形的站在欄杆上,放聲唱道,唱罷哈哈大笑,又把手裡的啤酒往自己嗓子倒了下去。
「阿儒,別喝了。再喝就醉了。」張建擔心的道:「走,我送你回去。」
「回去?回……哪裡?不、不回去……不回去!」孔儒帶著酒意,指著張建笑道:「阿建,你是我最好地朋友,咱們倆從小一起長大的,你……你說,我到底什麼地方比不上易青?啊……你、你倒是說啊!」
張建費力的托住了他有點東倒西歪地身體,默然無語。
孔儒又打開一罐啤酒,可這次卻沒順利灌到嘴裡,而是一多半倒在了自己臉上。
被冷酒一激,孔儒登時清醒了很多,他捏扁了手裡的啤酒易拉罐,一把抹去臉上的不知是酒水還是淚水,憤懣的大吼道:「誰能告訴我到底是他媽的怎麼了!我做錯了什麼?我有什麼不對?老天爺,你瞎了眼,你別做天了,你塌了吧!」
說著,他扭頭對張建道:「你說說,我有什麼不對?我是才華不夠,還是聰明不夠?我有什麼比不上那個易青?我拜師入門比他早,畢業比他早,學東西比他早,就連本專業的東西,我也自信不遜色於他!你說說,憑什麼他就一路順風順水、飛黃騰達,我就一事無成,坎坷潦倒?這難道不是老天要亡我,這難道不是命道不公?這難道不是我師父他太太太太偏心?」
張建歎了口氣,暫時放棄了勸他回家的打算,心想有個人聽他傾訴,讓他把心裡的積鬱發洩出來一下也好。
孔儒慢慢扶著坐上了欄杆,望著幽幽的大海,半晌沒有說話。
良久,他突然輕聲地說道:「阿建,你想家嗎?我想家了,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想過家,一次也沒有,可這兩天,我想家了……我想我阿爸,想我阿媽了,還想我爺爺,他要是還活著,快八十了吧……」
………阿建,我跟你說個故事。我們這麼熟,這件事你以前都不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村子比現在還窮,窮的飯都吃不飽,全村只有一個小學校。咱們兩個,是學校裡讀書最好,最聰明的兩個孩子,我從小就覺得。別人都不如我,除了你,誰也不配跟我交朋友。那時候各家都一樣窮,我也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個窮人……」
………可直到那天。那些城裡來的扶貧希望志願者和那些城裡小學的手拉手小組一來,把所有地事情都改變了……
「哦?」張建剛剛燃起一支煙,聽他這麼一說,立刻想起了這件童年舊事,不由得嘴角泛起了笑意,輕聲接口道:「是啊!我還記得帶隊的那個女老師,現在想起來才二十歲多一點吧,長得真是漂亮,一笑兩個酒窩。他們走的時候,給我們送了一大堆糖果、文具。還有全新的課桌椅,還給我們裝了日光燈……唉,還是那個時候好。一點點東西,就能讓人那麼開心那麼滿足……」
「切……滿足什麼,」孔儒不屑地接口道:「那個女老師,我那時候也覺得挺漂亮的,可現在一想。從長相到穿著,那女的簡直是土死了,我們說他漂亮。是因為我們那時候更土!」
張建有點尷尬的笑笑,吸了口煙,道:「那是,你不能拿她跟你們電影學院的那些美女比嘛!」
孔儒沒有理他,自顧自的說了下去,道:「直到那次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那麼多跟我們不一樣的同齡孩子。他們的衣服那麼漂亮,他們的皮膚那麼白皙嬌嫩,他們從來不用幹農活的手那麼細緻紅潤;他們地書包。那麼漂亮,還有那麼多卡通圖案,那些漂亮的小人人是我們聽都沒聽說過的;還有他們地文具,他們的零食……」
「你知道嗎,阿建,」孔儒突然很激動的對張建道:「那天我看見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孩子,他把書包一打開,裝的滿滿地全是零食,全是我聽也沒聽說過的,那小子得意的告訴我,買那些零食需要花多少錢。我一聽就瘋了,我阿爸種一年糧食,也賣不到那麼多地錢。我代表我們村小學給那個女老師帶路去住的地方,她請我喝可樂,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喝可樂,那滋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真不明白,阿建,你怎麼會和村子裡那些土疙瘩一樣,居然還那麼懷念感謝這些人。」孔儒恨恨的道:「你知道他們把那種活動叫什麼嗎?叫突擊吃苦,叫下鄉體驗生活,叫接受教育……總之就是說,我們是低賤的,是窮苦的,是比他們低一等的人,他們來我們這裡和我們在一起,那是受苦受委屈,是折磨他們考驗他們……」
「你怎麼會這麼想?」張建驚訝的看著孔儒,他沒想到童年時的孔儒就背負著這麼強烈的自卑感了。「難道我說地不對?」孔儒憤然道:「我恨他們,恨他們告訴我,這世界上有那麼多人過的比我好那麼多;恨他們不停的在我心理提醒我,我是貧賤的農民子弟出身;我恨他們在我面前炫耀他們的優越,顯示他們的高雅和優秀。你知道嗎,那群小學生裡,有個孩子會背一百多首唐詩,還會背全本三字經,而我是我們村最好的學生,可我那時候連什麼是唐詩都不懂!」……自從那些人走了以後,」孔儒回憶著慢慢說道:「我就整天不上學,呆呆的坐在村口公路的草垛子上,望著遠處的天空。我不吃不喝,也不動彈的坐了一整天,一直坐到晚上我阿媽擔心的出來找我……那天回去以後,我大病了一場,三天下不了床,家裡窮買不了藥,我阿媽就給我喝生薑水。我把生薑水潑了,大哭大喊,說我要吃糖丸藥,還有帶膠囊的,城裡人生病一吃就好了。我阿爸衝進屋來,不顧我媽哭著求他,把我往死裡打了一頓。這麼一鬧,我自己出了一身惡汗,病就好了。我病好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個什麼狗屁小組的人送給我們的那些漂亮文具、還有糖果、小人書……統統扔到村裡的糞池裡去……」
張建呆呆的聽著孔儒的敘述,他完全驚呆了,沒想到那麼小的時候,孔儒還有一段連自己這個發小都不知道的故事。
「絲……」張建突然一聲輕呼,原來他聽入了神,香煙終於燒到了手指都不知道。
………從那以後,我就跟自己發誓。我一定要好好讀書,考上縣城的中學、高中,以後上大學!」孔儒一邊說著,一邊搓著手。眼裡放射出一種熱烈的莫名的光芒——
……自你也知道,從小到大,我就從來沒考過第二名。倒是你,得了個『二伢子』地稱號,哈哈,你還記得嗎?」孔儒扭頭看著張建笑道:「你那時候老想考個第一,超過我一次,結果怎麼考都差我一點,這麼多年,你好像一次也沒得過第一。」
……自我那麼用功。那麼拚命,就是因為我心裡不服氣,就是因為我心裡有個聲音告訴我。我要比所有人都強。我要比所有人過的都好,以後城裡孩子有的那些東西,我全都要有,而且還要很多很多,永遠也用不完!」
「張建!」孔儒突然提高了聲音問道:「你說。我這麼想錯了嗎?我這麼想不對嗎?難道我們就注定該一輩子受窮,我們也是人,憑什麼他們城裡的孩子就能錦衣玉食。能吃麥當勞、泡網吧,我們就該世世代代在窮漁村裡受苦受窮?」
「咳咳……」不知怎麼地,張建突然覺得喉嚨口有點乾渴,手腳有點冰涼涼的,他試探著問道:「所以……所以那次你讓你阿爸去賣血,也是因為這個?」
「你是說考大學那次?」孔儒回憶道:「可不是嗎!我多不容易,才在咱們縣一中考了個年級第一的成績,我那時候就羨慕那些大導演,大明星。他們一個出場費就是幾萬幾十萬,我想當上導演,就什麼都有了;好過去清華北大那些華而不實的重點大學,畢業後還要自己找工作。」
……自整個村子,整個學校就咱們兩個人考上了大學。可是我阿爸居然沒有錢給我交學費!」孔儒忿忿的道:「人家養孩子,他也養孩子,他盡到了做父親的義務了嗎?他應該要供我上大學的,可是他就做不到。而且他居然還跟我說,讓我不上大學了在家裡跟他種田。我跟他說,張建家裡四個孩子,他阿爸都能供得起他上大學,你只有我一個獨生子,你憑什麼供不起?」
「不能這麼比啊!」張建苦笑道:「你也知道你們電影學院的學費是全國最貴的,藝術院校一年的學費夠我念四年畢業地了。」
「我可不管那個!」孔儒撇了撇嘴道:「我天天跟他們吵跟他們鬧,有一次,我拿著火把爬到房頂上,告訴他們,要是不讓我上大學,我就把房子給點了。我阿媽看見我這個樣子,大概是因為就我這一個孩子的緣故,一連哭了好幾天,最後她也跟我阿爸鬧,我阿爸才肯了。他把我家的四間瓦房買掉了三間,還出去打了半年工。等他回來,學費是湊夠了,可是上北京地火車票和我在北京的生活費他卻沒賺夠……」
「啊!所以後來他就去賣血了?」張建想起往事,忍不住問道。
「他才不會自己主動去呢!」孔儒道:「要不是我告訴他賣血可以賺錢,而且告訴他,如果他不去我就自己去的話,你以為他會對我這麼好?他去賣了兩回血,才湊夠了錢。其實那些錢也根本不夠什麼的,我到北京沒多久就花完了。其他同學都是花家裡父母給寄的錢,我卻知道我父母根本沒那本事供我,指望不上,所以四年來所有地生活費都是我自己賺的。」
「嗯,後來你就遇到了那位……你說的那位孫老師。」張建象逃避些什麼似地趕緊岔開了話題,不知怎麼的,他一想起遠在家鄉的孔儒爸爸那副瘦骨遴峋的樣子,心裡就一陣陣的揪緊,實在覺得有點聽不下去。
「說起這位孫老師,」孔儒搖頭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剛開始的時候,我不知道多感激他,而且他那時候對我也是很好的。我知道他一直想物色一個繼承人,我也盡力在他面前表現了。論才華、論聰明才智、論專業能力,論親近、論感情,論忠心耿耿,他身邊誰能比得上我?」
……自我真搞不懂,他對我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地。再說了,不滿意他可以提出來啊,我又不是不肯改,」孔儒恨聲道:「可是他呢,根本從頭到尾都沒有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我把所有的青春都獻給了他們家,為他當牛做馬、照顧他和他那個小孫女的生活起居;可他呢,當著我的面整天考核和物色其他人,器重那些根本就不配和我相提並論的廢物。」
………我不甘心啊!於是我設計,把一個個妨礙我發展的人從老師身邊趕走。你說我這樣錯了嗎?我不也是為了讓他老人家省心,不要在一些無謂的人身上浪費時間嗎?可惜功虧一簣,我最後還是讓易青這個馬屁精鑽了空子。這種人多無恥,一上來就走的是孫茹的路子,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她懂什麼,被哄得上了手,老傢伙耳根子又軟,最後大概是聽了他們的挑撥,居然把我趕了出來……」
孔儒說著,氣不過似的拿起一罐啤酒,直接一捏,迸開了口子,舉起來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用力把罐子甩向大海。他跳下欄杆,對張建道:「不好意思,喝了點酒,今天這麼多話,發了這麼多牢騷。其實我說這些,並不是這次輸給易景不服氣。人家有本事傍上華雲豐和李恩華這種大亨,我沒話說,那是人家手段高明。」
……自可是我就是不服氣!為什麼我是這個命!為什麼老天爺對我這麼不公平!把我生在一個那麼窮苦的家裡,既沒有個有出息的老爸,又沒有家底產業;我從小到大,想要什麼都要自己去爭取,都要付出比別人更加倍的努力;可就是我做人做的這麼辛苦,這麼努力了,老天還是要跟我開玩笑,總有那麼多人要害我,要搶走我的東西,要算計我,要擋著我的路……難道我做錯了什麼嗎?難道我天生就該是窮命,難道我不該追求富貴名利和權勢?憑什麼別人有的我就不能有,不能比他擁有的更多?我就是不服這口氣,誰也不許比我好,誰也不許凌駕在我頭上,誰也不許讓我羨慕他,誰也不許讓我仰視他……誰也不許,誰……」
孔儒歇斯底里的指著大海,一口氣說了七八個「誰也不許」,終於累得帶著酒意靠在欄杆上,突然放聲嘎嘎大笑。笑聲中那帶著濃郁的抹不去的淒苦,在無邊的大海上蕩漾開來……
其實孔儒的這些心事,張建一直也是隱隱約約有所瞭解的。如果說,以前聽他說這些話,張建還只是模模糊糊有些想法,卻並不清晰的話,那麼今天在經歷了中午易青和孫茹對他所做的那件事之後,晚上孔儒的這番話就真可謂令他感觸良多了。
旁觀者清。孔儒自己看不到自己一生的悲劇命運所在,其實源自於他自己的這種自私的性格。
同樣是孫老爺子調教出來的學生,易青心胸如海般的寬廣和大度,和孔儒這種心胸狹隘的自私自利,形成了多麼強烈的對比啊!
張建的看著孔儒頹廢悲憤的潦倒模樣,心裡深深的歎了口氣。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的反覆了幾次,幾句話到了嘴邊,最後忍不住又收了回去。
「如果我是孫老爺子,試問我又怎麼會把自己的事業和家財放心交到一個這麼狹隘的人手上呢?」張建默默的想道,其實此時在他心裡嘴邊一直縈繞著的,是他不知從哪裡看來的兩句詩,他真覺得,是孔儒的人生寫照——
「一生性狹豈怨命,半世乖戾不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