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南方省會城市F市。
易青的爸爸還在打著呼嚕,忽然覺得身上一涼……南方的冬天是沒有暖氣的,被子外刺骨的寒冷凍的老易哇呀一聲叫了起來,回過頭一邊搶被子一邊對著老婆叫道:「你幹嗎呢你!看把我凍出個好歹來!」
易媽媽著急的拍著他,一邊道:「少睡會兒吧,去機場了,趕緊起來換衣服了,快快快,你這小老頭,誤了兒子的事看我跟你沒完!」
「什麼?遲了嗎?幾點了?」老易翻身抓起床頭櫃上的鬧鐘,定睛一看,慘叫了一聲嚎道:「易青他媽,你行行好成不成!下午一點的飛機,現在才不到早上七點啊!您是不是神經了?」
「你別跟我廢話!」易媽媽氣呼呼的道:「你這老東西一向是起個大早趕個晚集!真不知道你這個爸爸怎麼當的,兒子當回導演容易嗎?要是看不上他明天的首映禮,我……我、我……我不跟你過了我告訴你!」
「天哪!我要睡覺!」老易叫道:「就你疼兒子,兒子不是我的,沒我的份兒。老娘們兒不講理……」
……
早上八點。
「易青他媽,咱們去兩天就回來了。你帶那麼多東西幹什麼!」
「都是給青青的,回來地時候就輕了。」
「這是什麼呀?硬梆梆的。媽呀,連茶葉都有。」
「兒子在那兒喝不上茶,北方哪有好茶呀?他就愛喝個香片……」
「蒼天哪!北京是首都啊。你以為盧旺達啊?行啦,別往裡塞啦,北京什麼東西都有,兒子現在賺錢啦,他會懂得買的……哎喲,連新襪子都帶五雙,北京沒有賣襪子的嗎?」
「你不知道,這個牌子暖和跟腳,還……」
易媽媽下了樓,一路上見到鄰居就停下來。春風滿面,等著人家問她——
「哎喲。易太太,您這是上哪兒啊?一大早這大包小包地。」
「沒什麼大不了的,您不知道。我兒子做導演啦,電影尋演!」易媽媽把電影導演四個字說的特別重:「明天他的電影首映禮,哦,就是第一天放。這孩子呀,太孝順了。我是不想去的,太麻煩,大過年的。可他非讓我們兩口子過去看去……唉,孩子嘛,沒什麼出息,做點芝麻大的事情就喜歡向大人說……」
等著這個鄰居走了,那個鄰居來,再問她一次,她就再來一遍:「我兒子做尋演啦……太孝順……我是不想去的……芝麻大的事情就喜歡跟大人說……」
老易好容易攔了輛出租車進了院子。把行李放上車,易媽媽一臉不高興的對老公說道:「景青他爸,你說樓下王太太這人也真是地哦!」
「人家怎麼你了?」
「這鄰里鄰居的。她一大早見了我打個招呼就走了,真是地。」
「不是,你這人怎麼回事啊,人家跟你打了招呼了還不行啊?」
「當然不行了!看著我們大過年的一大早大包小包的要出門兒,她怎麼也不問一聲啊?也問問咱們上哪兒啊!切,這人真是,虧得我們素青小時候最喜歡阿姨長阿姨短的叫她。」
「哎喲,行了吧,就你兒子是個寶!給你弄個廣播電台吧!走走走,趕緊上車!」
……
易青一大早回到學校,把最後幾張票鄭而重之的送給學院裡幾位退了休的老教授,專門親自登門送。這是規矩,更是禮貌,越晚送反而越恭敬。
辦完了這些事,易景出門幫依依送周媽媽去醫院做治療,依依年三十後一直在忙於國內宣傳,現在曝光率之高,已經到了走在路上隨時被圍住要簽名的地步。
沒辦法,王家偉地新片在法國聖誕新年檔已經全面上映了,現在正在歐洲各國巡迴上映,已經到了北美。在國外市場上映完了之後,國內的各種宣傳已經開始。香港人燒錢從不手軟,地鐵站下和滿大街上的廣告牌,已經開始有《影愛之舞的海報,穿著舞蹈服的依依象天使一樣對著影子起舞。
法國人一向喜歡王家偉,再加上北美藝術院線的票房不俗,比商業大片貴出八九倍的票價,居然也場場滿座。不管是真懂電影的,還是附庸風雅的,那幫鬼子個個打著領帶穿著禮服全家去看,就像去百老匯看歌劇一樣。王家偉賺海了,《影愛之舞》這個戲也放地瘋了。
易青剛剛才知道,聽寧倩華說的,原來大陸這邊沒什麼動靜,歐美那邊的藝術界再度掀起了東方風潮。一種以中國風為高尚趣味地審美風潮開始刮起來。
就像當年《花樣年華》放完流行穿旗袍一樣,電影裡依依穿的幾件服裝聳尤其是舞蹈院校學生穿得那種海軍領式的健美褲蕾絲邊白色校服套裝,現在是法國二十歲以下女孩最時尚的裝束。
而女一號中國的周依依小姐,被認為是「在美貌和氣質上遠遠超過了張子儀、龔麗的東方少女」,法國人稱她為天使,美國人稱她為聖女,最誇張的是,北美的一些婦女權力組織和運動機構,稱她是東方女性獨立自由,追求個人理想的典型形象。
依依在電影中幽怨而堅韌,頑強而婉約的表演,賺盡了歐美觀眾地眼淚。據說每每有電影放了一半。一些中年的貴夫人哭到氣厥被抬出來的。
二十歲的年輕中國女演員,用東方式地獨有魅力,縮短了東西方文化,審美,認知上的差異,用人性中共通的東西震撼了歐美的上流觀眾。
歐美的文化體系經過兩三百年的發展。可以說非常成熟。商業體系和藝術體系的分界非常明顯。以百老匯為例子,大街的這一面是歌劇院,進行的是最古老最嚴肅最沉悶的西方歌劇演出,票價八百美金一個座位,而同時可能對面正在賣一場脫衣舞表演地門票,一張八美金還送杯飲料。
一般中國國內的老百姓只知道美國人娛樂業很發達地或者商業電影很發達的那一面,對於西方藝術生活的這方面除非專門留意,否則不容易知道其中的情況。所以易青不知道也不奇怪。
下午三點,易青去機場接了父母的飛機,然後把他們安頓在一個四星級酒店裡。因為依依今天下午正好在這裡跟寧倩華和香港劇組方面的同事一起開發佈會,正好可以讓父母見依依一面。
易媽媽沒看過馮曉剛的那個電影。也不太看娛樂新聞,當然也認不出依依是個明星。只是被這個兒子地「電影學院同學」的美貌嚇住了,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一樣是人生父母養的,怎麼可能有人會漂亮到這個地步。
安頓好了父母,依依和易素同車回醫院把做完治療的周媽媽接出來;再打電話給孫茹,落實了一下明天的事情。
這一個晚上,易青輾轉反側。興奮的睡不著覺。北上赴考、認識依依和孫茹、點狀元、認識孫老爺子、日本電影節、拍電影……一幕幕往事過拷貝一樣閃過他的腦海。
……
第二天,北京各大影院同時上映《兩個人的奧運。
易青和依依早早的來到新街口電影院,戴著墨鏡坐在那裡,全副武裝,確定沒有人能認出這兩位最近出鏡率極高地青年導演和新晉明星。
易青一直以為自己很豁達的,可是坐在那裡,心裡卻情不自禁的忐忑起來,像個待嫁地小媳婦。這是春節長假放完後,才上了一天班。馬上就連上一個週末,成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日子。趁著過年的勁頭,大家的心都有點野。正好看電影。但是,會不會根本大家就想趁這個機會準備一下新年的工作和學習,沒想起看電影這個茬兒呢?會不會因為後期沒錢做宣傳沒有人來看呢?會不會因為他和劉一菲的緋聞鬧的沸沸揚揚,老百姓已經討厭他這個導演,連帶討厭這個電影了呢?
依依剛剛經歷過自己的電影在法國的首映禮,比起她在歐洲見的世面,這裡真是小兒科了。所以她特別能理解易青的感覺。
依依悄悄的伸出手去,把易青因為緊張而緊緊攥住的拳頭抱在自己的一雙小手裡,然後把他握緊的五指一個一個慢慢的掰開,用柔嫩的小手輕輕的搓著,搓得易青全身都暖了起來。
易青感動的望了依依一眼,用另一隻手做了一個小雞啄米的動作在依依的手上輕輕啄了一下。
依依知道他這是表示親了自己一下,笑著握緊了他的手。
易景剛想說點什麼,忽然覺得肩膀上一重。順著依依的目光,易青回過頭去,只見孫茹打扮的像個英俊的過分的小男生一樣,一身火焰般的紅色皮衣皮褲,笑呵呵的看著他們,一隻手象男人一樣搭在易青的肩膀上,做的那麼自然。
不經意間,依依的手慢慢的縮了回去,坦然的笑笑,看著孫茹。
孫茹流里流氣的伸手過去在依依的臉上捏了一把,吃吃的笑,道:「下次我穿著這身跟男人一樣的衣服,非禮一下咱們的大明星周依依小姐,故意讓記者拍到,哈哈,那我可就火啦!」
易青沒心情開玩笑,他蹙著眉道:「怎麼人這麼少,小茹,老爺子呢?」
「我爺爺和韓叔叔、吳司遠先生在後面坐著呢,來了一會兒,我過來陪你們坐。」
易青忍不住向後面張望著,他看電影習慣坐前排,覺得那樣音響效果比較爽。
過了一會兒,楊嫻兒帶著便裝打扮的楊首長也來了,悄悄在孫茹身邊坐下;喬帆和劉一菲這男女主角也來了,還跟著劉一菲的媽媽;然後來的是易青的父母,易媽媽就差沒有拿喇叭在電影院裡喊這是她兒子尋的戲了,幸好依依跟她解釋會引起騷動,對易青不好,她才勉強老實的呆在座位上了。
眼看著劇組裡的人和他們的家屬朋友陸陸續續都來了。易青看了看手機,差十分鐘九點,馬上開演了。
他不甘的最後看了一眼身後一片一片的空座,整個電影院才坐了不到一半人。他今天特意沒有托人去問這家電影院的票售賣地情況,問也白問。還能把北京這麼多家影院一間間問過去?
可是,沒想到現在竟是這樣一個局面。他的心慢慢的涼了下來,他不是個重名利的人,但是卻渴望自己地作品能讓更多的人看到和認同。
他抬頭看著高台上掛著「〈兩個人的奧運影片首映儀式暨主創人員見面會」的大紅條幅。想著一會兒電影放完了,讓導演上來跟大家講話的時候,面對稀稀拉拉的電影院成片的空座和紛紛站起來退場的觀眾,到時候怎麼辦呢……
依依一直偷偷注意著他,這時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別這樣,希區柯克和伍迪艾倫也不是一炮而紅地,費裡尼還有不被人承認的時候呢。」
易青自嘲地笑了笑,道:「我還是寧願您把我比做香港的王京比較好。」說著,易青灑脫的站了起來拂了拂衣服。向外走去。
「兒子,你上哪兒去。快開始啦!」易媽媽急忙叫住他。
易青頭也不回的道:「買煙!」
「別抽那麼多煙!對身體不好……」
易青其實身上還有煙,只是想出去透口氣而已。
他的壓力真的太大了。
他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但是這個電影對他來說太重要了,讓他根本豁達不起來。
如果票房砸了,怎麼對得起老爺子對自己地信賴和厚愛?三百萬哪,多少人一輩子都賺不到這筆錢,就這麼被自己賠掉了?
如果賺不到錢還要賠錢。怎麼對得起孫茹、楊嫻兒、羅綱、何風、李佩佩這些朋友——說是說賺了錢按比例分派票房花紅,但是他們當初都是一分錢沒有看到,因為信任自己而辛辛苦苦的白幹了半年多啊!要是票房砸了,拿什麼去面對他們,將來再拍戲的時候還有臉再去要求他們幫忙嗎?
易青站在大廳裡,點起一根「中南海」,深深的吸了一口,辛辣的尼古丁在肺裡膨帳開來,令他的腦子為之一爽。
他抽了半顆煙。在影院的小超市買了幾罐依依和孫茹還有父母喜歡喝的飲料,向放映廳走去。
查票員看見是易尋,笑著打了個招呼。為他拉開了進場門的擋風幕布。
易青歎了口氣,振了振精神,他剛準備抬腿走進去,忽然呆住了……
在幕布向旁邊拉開地一剎那,影院裡的一切映入了眼簾——
只見整個放映廳裡滿滿噹噹的坐滿了人,人擠人,人挨人,無數個聳動地腦袋伸長了脖子張望著盯著銀幕,期待著電影的開演。
那一瞬間,一種巨大的幸福突然擊中了易青的胸膛,他眼眶一熱,淚水奪眶而出。
他這種專業院校的學生,看電影從來是不要錢的,而且基本在專門的拉片室和校影院看,哪裡還記得電影院裡的情況。觀眾都是不等到最後一分鐘不捨得進場的,哪有人像他那樣早早的坐在那裡等。
易景像個機器人一樣,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座位上的,一坐下來,他就忍不住問孫茹:「怎麼突然來了這麼多人?」
孫茹也激動的眼睛濕濕的,低聲道:「有什麼奇怪?快開演了一下子就來了。」
易青把飲料交給孫茹去分,他自己正襟危坐,定了定神,第N次開始認認真真的看起這部自己一手完成的電影。
開始了,字幕打出,出品人韓山平、監製吳司遠、尋演易青、副導演孫茹、領銜主演喬帆和劉一菲……
當孫茹在銀幕上看見自己的名字時,興奮的抓住了易青的手,高興的小臉發光。
最高興的恐怕還是易青的父母,他們可不管電影院來了多少人。當易青的名字大大的用美術體打在銀幕上的時候,易媽媽立刻哭了。
電影播放半個小時,影院裡開始有了笑聲;續而,喬帆的表演讓整個電影院的人失聲大笑,整個電影院笑成了一片。
易青的手機在振動。他悄悄的拿出來一看,是條短信。坐在後排的喬帆發來的:易老師,謝謝你,真的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演戲的機會,我覺得非常幸福。
易青心裡一陣激動,他悄悄關上了手機蓋。他已經好久沒有聽見喬帆管他叫「易老師」了,他知道喬帆的感受,喬帆想必也很激動吧。不是搞電影的,外人是無法理解他們此時內心的喜悅和感動的。
易青終於在電影裡出場了。當他扮演的劉一菲的前男友被喬帆耍弄的洋相百出的時候,底下的觀眾笑的尤其大聲,時而還夾著一兩聲叫好;電影進行到易青在游泳館那段終於被女主角劉一菲趕跑的戲時,有人甚至鼓起掌來。
當電影漸漸走向結尾,當喬帆在游泳池的水裡向劉一菲表白,兩人緊緊相擁時,底下一片安靜。易素看見前座的一個女孩擦了擦眼睛。
沒有人覺得長相搞笑的男主角配不上美麗清純的劉一菲。藝術基本方法論教易青要「欲上先下,欲左先右,欲哭先笑」,實踐證明了這個理論的正確。前面累積了的搞笑是為了取得後面煽情時的巨大反差形成的張力,這招是易青在周星池的《大話西遊裡學到的。
影片終於結束了,當字幕緩緩升起,由何風作曲,孫茹填詞的片尾主題曲《奧運那年愛上你在影院悠然響起。
影院的小燈亮起的時候,全場爆發了雷鳴般的掌聲!在掌聲中夾雜著陣陣的叫好聲,還有大叫著劉一菲的名字和大叫著「爽」的聲音,各種聲響匯成了一片。
大家都知道這是首映,一個看完電影就離場的人都沒有,大家都在等著看主創人員上台見面。底下喊叫著易青和劉一菲兩人的聲浪越來越大。
掌聲稍停,在影院經理的邀請下,吳司遠和易青帶領著劇組主創人員孫茹、劉一菲、喬帆、楊嫻兒、羅綱、何風、李佩佩走上台一字排開。
當影院經理一一介紹完易素等人,並且對觀眾說道:「讓我們請電影導演,優秀素年電影人易青先生為我們講話」時,全場再次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
這個時刻,易青內心的成就感充溢了全身,他精心準備了整整一夜的各種精彩的、幽默的、睿智的、滔滔不絕的種種演說辭在一剎那間全成了空白。
這個電影票房會成功他是有準備有幻想過的,但是劇場反響如此之好,觀眾如此的喜愛,是他始料未及而且猝不及防的。
他以為自己很堅強,其實他內心充滿焦灼;他以為他很超脫,但是他無法放下的,是他的觀眾。
他曾經無數次的嘲笑那些在頒獎禮上電視機上感謝觀眾的明星是多麼的虛偽,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一個創作者和他的觀眾之間,那種血脈相連的關係——非關名利,觀眾不見得就是你的衣食父母,但是他們的肯定才是你存在的價值和依據,如果沒有他們,哪有導演這個稱謂。
他已經準備好了成功,卻沒有想到,成功到來的幸福卻依然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面對瑪吉娜三百萬美金那類的誘惑,他可以做到寵辱不驚;但是面對如此熱情的觀眾,他簡單的如同嬰兒……
易素上前一步,他環視全場良久良久,依然組織出一句適合於表達自己此刻心情的語言,於是他慢慢的弓下身去,向他的觀眾鞠躬……
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不停的變換著各個方向用這種質樸的方式表達著他對觀眾的感恩。
面對年輕尋演的這個舉動,場內的掌聲更加響亮了起來。
易青在激動的淚光中,恍惚又聽見了兒時常聽的一首老歌——
「孤獨站在這舞台,聽到掌聲響起來,我心中無限感慨……掌聲響起來,我心更明白,你愛與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