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八十一日之後,我們開啟洞口,這裡已是屍骨堆積如山,」果爾仁長長一歎,抬手一指那朵碩大的西蕃蓮「老夫這才注意到這可怕的西蕃蓮早已開遍了花,想是那些花籽同他一樣靠著吸食活人的血肉,竟然在屍體上生根發芽,然後開出了這無比妖艷的花朵,老夫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剛剛打開這洞門時,那撲鼻而來的怪異的香氣混和著那令人作嘔的血腥之氣,還有這滿眼的屍骨,是如何觸目驚心,很多隨行的武士忍受不了場景,當場發瘋的也有。到處是屍骨,根本分不清哪裡是活人,哪裡是死人,我當時急得快要瘋了,後來注意到在這朵最大最美的西蕃蓮花下,有個人滿臉滿身血污,似在靜靜地打座,我一開始還只道是普通的屍骨,直到那具屍骨慢慢睜開了眼睛,對我森森地露出一對血眼,像惡鬼一樣。」果爾仁不易察覺地混身微抖了一下「他注視我許久,然後對我微微一笑,喚了我一聲果爾仁,好像我們只是昨日才分手一般,老夫幸喜若狂,然後我發現他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不但無比的冷靜,同時無比的殘忍,他似是依稀記得我和古麗雅,還有阿米爾是以前親近的人,也只同我們三個說話,其他時候便是終日沉默,常常跑到樹母神上,獨自眺望遠方出神,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就連同公主大婚,也是意興闌珊,對與性事似是了無興趣,老夫一方面暗自高興,突厥有了一個如此睿智聰慧,節身自好的可汗,另一方面又怛心那無相真經會不會令狼神之子的阿史那家無後?然而老夫萬萬沒有想到,一見到姚碧瑩手中的花姑子,便立時抱緊姚碧瑩,肆意哭笑,再不放手。」
「從此他開始流戀美色,然而除了姚碧瑩,無論任何美人皆不會專寵超過一月,就連公主,也只在公主房中待了一晚,然後便立刻去看姚碧瑩,有了姚碧瑩,他竟然漸漸恢復正常飲食。」果爾仁冷哼一聲「有一天他忽然說要再回這石室故地重遊,一見到這些慘景,就當著我的面一下子就嘔個半天,老夫清楚地記得那時少主面色蒼白,顫聲說要獨自一人祭奠亡靈一會,如今再想想,他練成了無淚真經,其實前塵往事記得一些,他故意假意認錯姚碧瑩,想是試探我和古麗雅,而他在進這洞之前曾讓姚碧瑩連侍三夜,想必是為了想盡辦法弄到她身上的血,好打開結界,那兩本詩集便也是那時放進去的吧。」
果爾仁長歎一聲,走過那朵安靜而詭異的紫紅西蕃蓮,我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昏黃的火把下,長長的身影無力地拖在地上,蒼涼而蕭瑟。
又行了一會兒,洞壁四周,漸漸又有了壁畫,阿史那畢咄魯與軒轅紫彌在天空上靜默地看著我。
我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好像就在這些壁畫中,有人正在冰冷地注視著我們,難道是阿史那畢咄魯和軒轅紫彌兩人的靈魂
眼前是一處看似死胡同的石壁,但光滑果爾仁按了一下石壁的機關,一截石門打開來,露出一段階梯,我們順著階梯往走,幾個拐彎,眼前的石壁的縫隙中滲出淡黃的光芒來。
石門再次打開,不由眼前一亮,我微擋眼睛,等適應了突如其來的光明,再次睜開,卻是滿眼所及的皆是金絲銀繡狼頭花紋,亮閃閃的水晶珠簾,映著千重萬疊的簾帷低垂,粉紅的宮燈高掛,靜得連根針也聽得見。
果爾仁對這裡似是極之熟悉,拉著我連轉幾個彎,我慢慢醒悟過來,原來這裡就是上次我同齊放在壁畫下偷窺的房間
可是不對勁哪!
為什麼連一個侍婢也沒有?顯然果爾仁也意識到了,灰瞳萬分警惕地看著周圍,卻依然走入內間。
一個人影倚在紫羅蘭花彫紋的窗欞前,那是女太皇的身影,她還是一身天祭的吉服裝束,頭上梳著高高的百鳥朝鳳髻掛著金燦燦的鳳冠,她的纖手戴著各色寶戒,輕輕搭在一隻半人高的藍田玉雕狼的腦袋上,那紅瑪瑙狼眼森冷地看著我,似血欲滴。
果爾仁似是鬆了一口氣,走到她的背後,喚了一聲「古麗雅。」
女太皇沒有動,空氣中洋溢著一種奇怪的氣息,讓人感到很不舒服。
他連喚了數聲,女太皇還是沒有轉身,甚至沒有動一下,我向後看了看,殿中的侍女也不見了蹤影,唯有玉雕狼靜默無聲。
果爾仁也感覺到了,面色也一變,我們走近了些,輕輕嗅到從女太皇的身上傳來一股血腥之氣,他的腳步開始發顫,卻仍然上前輕扶女太皇的肩,柔聲喚道「古麗雅,別怕,我來接你了。」
果爾仁的臉開始巨變,因為女太皇的身體猛地倒了下來,他卻驚駭在那裡,灰色的眼珠滿是傷心絕望,他及時地扶住女太皇,可是她盛裝華服上掛綴的玉飾卻著地摔個粉碎,脆得讓人的心都驚了起來。
女太皇美麗的酒瞳緊閉著,面色蒼白,而她的胸前直插一柄利刃,匕身深深沒入女太皇的胸口,唯有鑲滿名貴寶石的刀柄留在外面,竟然是我失落在怪獸口中的酬情。
我心中大驚,為何我的酬情遺落在此,難道是皇后遣人行刺了女太皇嗎?
「古麗雅,古麗雅……」果爾仁哭喊著女太皇的名字,他灰色的眼珠淚如泉湧,我掏出胸中的雪芝丸,還有四顆,拿了一顆欲塞到女太皇的喉中。果爾仁灰瞳赤紅,怒瞪我「你這妖女,要給她吃什麼?」
「這是原家的雪芝丸,有起死回生效果,果先生,你還記得嗎?」果爾仁奪過來嗅了嗅了,然後立刻放在嘴裡嚼了起來,然後小心翼翼地用嘴喂到女太皇的口裡。
我微歎,女太皇的睫毛微動一下,睜了開來,看清了眼前的果爾仁,血色的嘴唇微微顫著,勉力出聲道「果爾,是你嗎?」果爾仁咬牙切齒道「是誰擊傷了你,是誰?」
女太皇看著果爾仁,微笑變得苦澀,果爾仁的灰瞳開始收縮,聲音也有些不穩「難道是他,是撒魯爾嗎?」
女太皇苦笑連連「我的玨兒,可憐的孩子啊,」她的手顫顫地撫上果爾仁心碎的臉,慘然道「你不要怪他,他是被我們逼的啊。」
果爾仁泣不成聲「騰格裡在上,我只是想取你回烏蘭巴托,我帶兵來只是為了防止葛洛羅部的偷裘,可是他卻聯合大理外賊入侵我火拔家,說來說去,都是原青江,惡魔的孩子,才會這樣的喪心病狂,無情無義。」
女太皇忍痛微微搖搖頭「不要怪然之,不要怪玨兒,不要怪任何人,小時候的玨兒是多麼善良,如果我們沒有逼他練那無相神功,逼他離開他心愛的木丫頭,如何會變得如此疑忌,我們用姚碧瑩騙了他這麼多年,如何會不憤怒。」
果爾仁面色慘然,喃喃道「他這是在向我報復。」
他摟緊女太皇,使勁擠出一絲笑「好,好,好,我不怪他,古麗雅,我來帶你走,離開這個皇宮,我們去烏蘭巴托,我們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你會沒有事的。」
然而女太皇彎長的香睫掛了下來,果爾仁連連點著她的穴道,女太皇這才又睜開了眼睛,酒瞳無神地看著果爾仁「然之,是你麼?是你來看我了麼?」
她的眼中慢慢升起一陣奇異的明亮,彷彿熱戀中的少女想著自己的心上人,口中也喃喃唱著我聽不懂的歌聲,那曲調溫和柔轉,似是初戀的少女在向情人訴說衷腸。
果爾仁愣在哪裡,滿眼的心碎不信,傷心的淚流不停,女太皇又看了看果爾仁,笑容消失了「是你,果爾,我剛剛見到然之來了,怎麼他又走了?」
過了一會,她似乎又醒悟過來,無限傷感地輕歎著「原來只是一個夢,一個夢,是啊,原清江終是一個夢,可是……可是,我好想見到他最後一面,」她的聲音輕了下去,看著果爾仁傷心的灰瞳,眼角一滴淚滑落在那鮮紅似血的禮服上「對不起……果爾……」
她絮絮地輕聲對果爾仁說著對不起,哽咽難忍「可憐的果爾……都是我累你一……
她定定地看著果爾仁,帶著無限的悲辛和憐憫,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果爾仁擁緊女太皇,努力壓抑著自己,埋首哭泣,他的聲音如冬天雪夜裡的烏鴉,嘶啞難聽,一向挺得筆直的身體佝僂著,顯出無限的老邁和疲憊,一下子老了幾十歲,哭泣的臉上涕淚交流,溝壑間佈滿血跡斑剝,甚是難看,讓我聯想到吸血驚情四百年,影片中那個為愛人而背叛上帝的孤獨的老吸血鬼,無盡的歲月裡忍受著思念的煎熬,最後卻眼睜睜地看著轉世的戀人另嫁他人,他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哭得稀里嘩拉的,那張無限悲幸而醜陋變形的老臉。
他曾是突厥最有權勢的人,這種權勢甚至超過了撒魯爾,然而成王敗寇,一夕之間他失去了一切,甚至連最後的愛人,阿史那古麗雅也失去了
他真得輸了!可是我和他心知肚明,他輸給了原非玨,而不是撒魯爾,如果不是非玨藏起了那半塊紫殤,今天敗在這裡的便是撒魯爾。
撒魯爾殺死親身女兒的畫面還血淋淋地留在我的腦海中,我的弟子春來那燒焦的屍首,那成堆的屍山,還有眼前女太皇的蒼白的臉。
我無力地僵坐在地上,看著女太皇的屍首,心中痛得無法呼吸,非玨,非玨,你為什麼讓這樣一個殺子弒母的惡鬼佔據你的身軀。
背後忽然傳來侍女的尖叫聲,我的腦中一片混亂,宮人尖利的叫聲從四面八方響起「果爾仁行刺女太皇,果爾仁行刺女太皇。」
我一回頭,這才驚覺身後無數的兵士湧了進來,領頭的那個揮著一把明晃晃的彎刀,那張年青的臉興奮得扭曲起來。
「狗賊果爾仁,騰格裡的罪人,你背叛神聖的可汗,行刺女太皇陛下,理應受到騰格裡最嚴歷的懲罰。」
「我和女主陛下如何信任你,你為何要出賣我.電腦站www?」果爾仁回過頭直視著依明,帶著極度的不可至信和憤怒「為什麼?你原本是個奴隸,我給了你自由,一手將你帶大,讓你入宮侍候女太皇,你為何要出賣我?」
「你老了,果爾仁,」依明從果爾仁身上抽出利刃,同果爾仁肖似的灰瞳冷如冰,嗜如血,咬牙切齒道「竟然忘了,你把我的父親活活下了油鍋,你把我一夕之間變成了一個閹人,還問我為什麼?」
「你的父親參與叛亂,死有餘辜。」果爾仁冷笑著,奔上前揮刀疾砍,可踉蹌間卻被一個士兵從背後砍了一刀,前方幾個人也砍了他好幾刀,一瞬間,他的渾身流著血,拿著刀著顫,一代英雄的果爾仁剎那間如被野狗圍咬的狼,再驕傲卻已然血肉模糊。
果爾仁終是倒了下去,他喘著粗氣,慢慢地爬向倒在地上的女太皇,依明卻中途踩住了果爾仁的手,一刀砍下,斬斷了整個握刀的右手臂,果爾仁悶哼一聲,頃刻間右臂血流了一地。
依明那灰色的眼瞳裡發著殘酷的光「騰格裡在上,阿塔您可看見,我手刃仇人,果爾仁,你當初如何折磨我阿塔,我今天便如何折磨你,你在天之靈,可看見,果爾仁,你這個老鬼,你和你的冒牌賤女兒殘害了多少宮人,以勤王之名又吞併了多少部族?」
果爾仁滿臉是血,卻依然鄙夷地看了一眼依明「你這無恥的閹人,憑你也配殺我果爾仁?」
依明正待揮第出二刀,果爾仁一個躍起,左手臂奮力擲出彎刀,正中依明的大腿根部,果爾仁撲到女太皇的屍體上,一敲床邊的藍田玉雕狼,我和女太皇腳下的石板立刻蹋陷了,依明捂著傷腿,怒吼著「該死,果爾仁遁下秘道逃跑了,快去叫阿米爾伯克。」
轉眼間我的眼前又是黑暗,果爾仁拿了雪芝丸吃了一顆,快速地點了止血的穴道,將女太皇綁在背上,我抬起頭,滿洞壁畫,正是以前和齊放誤入樹母神後.wap進入的走過的女太皇的地宮。
果爾仁咬牙拔出女太皇胸口的酬情,立時血流如注,他看到了,不由滿面淚痕,努力忍著抽泣撕下布條縛住女太皇的胸口,然後冷冷地對我道「木姑娘,你看著老夫失了一臂,可是覺得老夫罪有應得。」
「果先生,很多事情,在一開始做的時候,便注定了它的結果。」我淡淡地說著,目光看向永遠沉睡的女太皇,沉聲道「可歎這弓月宮中深埋的無塚枯骨,還那些死在無相真經下的無數冤魂,與其說是撒魯爾或是非玨的纍纍血債,不如說是您一手造成的,因為是您創造了撒魯爾,喚醒了這個魔鬼……如今報應到了您的身上,也不算太晚,只是可憐了這些無辜的人罷了……」
我站了起來,向果爾仁躬了一躬身「果先生,我要走了,我只想離開這裡,不想再理突厥的是是非非了。」
「老夫阻止不了你,可是你也別想活著離開弓月宮!」果爾仁卻輕哧一聲「木姑娘你真是天真,他藉著大理外族的力量陰謀破了火拔部,這場仗贏得不光彩,突厥人最服英雄,接下去,他會挽回他的面子。」
我一怔「怎麼挽回他的面子?」
果爾仁哈哈一笑,那笑容如何蒼涼,看著我的灰瞳有著一絲瘋狂「現在所有人都說我殺了女太皇,可他必竟是聯合了大理前來,接下來,以我對撒魯爾的瞭解,既然段月容人在弓月城,他必會轉頭對付他,所以他用你這把酬情殺死了古麗雅,借此機會轉移眾人對政變的疑忌,轉而也嫁禍到我火拔族身上,他早就想取吐蕃了。依明這個蠢孩子,他只是一個閹人,知道得太多了,接下去倒霉的第一個人便是他。」
「至於你,木姑娘,你是唯一個不用紫殤而能喚醒非玨的人,對於他,你比紫殤更可怕,即便有原家和段家,你也無法活著走出這裡。」
他滿面蒼涼,再不理我,單臂緊緊抱著女太皇,微笑道「古麗雅,你可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樣子?」
他帶血的手指,顫抖著輕拭女太皇的額頭,輕輕道「也許你不記得了,可是我卻永遠也忘不了。」
「你的紗裙上繡著金線玫瑰,你咬著指頭,躲在門邊看著我,那時的我也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以為你是一個小宮女,根本沒有想到你便是皇儲……我逗你說著話,你的聲音就像春天的百靈鳥那樣好聽,你的眼睛就像是最醇美的佳釀。」
他哽咽了許久,眼淚一滴滴地灑在女太皇的臉上。灰瞳卻漸漸閃現光彩,許是回憶到以往與女太皇相處的幸福時光。
「少主,此時此刻,我終於明白了您的心情……,」他的嘴角漸漸勾起一絲傷感而了悟的微笑「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若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時字還未出口,果爾仁單臂將那柄酬情深深刺入胸口。
「果先生!」我出聲喚道,果爾仁坐在那裡,微微低下了他的光腦門,灰瞳失去了光澤,卻依然盯著女太皇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