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這樣子呆著。過了好一會,雨晴忽然低聲說:「不敗,你知道嗎?」
「嗯?」我把頭稍微一轉,向雨晴望去。
她坐我左邊,我看到的是她那張完美無缺的右臉。
唉,為什麼到了今天,我還要刻意去強調雨晴右臉的完美,而始終不敢正視她那有著刺眼胎記的左臉?
「我叔叔他……他很疼我……」雨晴的聲音很低。
「嗯。」
「他在七十年代的時候,被人冤枉,坐牢坐了好幾年,還有一條腿被人打壞了。他從監獄裡出來後,找不到工作,靠在街上幫人修鞋為生,生活過得很艱苦。我出生以後,他很疼我,整天帶我到街上玩,有時候修鞋修了一整天,賺了幾塊錢,就全部用來買玩具呀糖果呀哄我……」
雨晴說到這裡,聲音又有點嗚咽了。照雨晴這樣說,她和她的叔叔感情一定很好,難怪她現在如此傷心難過。
「我身體不好,小時候整天生病,常常要看醫生,那時我爸爸在工廠工作,所賺的錢也不多,有時候連帶我看病的錢也沒有,我叔叔就常常用他的錢給我看醫生,給我買一些補充營養的食品,而他自己,連吃也吃不飽……嗚……叔叔……」
我長長地歎了口氣,輕輕握住了雨晴的手。我發現她的手十分冰冷。
咦?雨晴說當時她爸爸在工廠工作,那她媽媽呢?認識她以來,她偶爾會在我面前提一下她的父親,卻從來沒有提過她的母親。
「我叔叔一直沒有結婚,沒有兒女,他把我當做是她的親女兒,寵我愛我,把最好的東西都給我……我出生的時候,他一瘸一拐地趕到我家,笑著把我抱起,不停地說我的臉蛋兒長得真俏,跟我媽媽一樣;而他……孤獨了一輩子,離開的時候,我卻沒能陪在他身邊……他離開了我,他永遠離開了我了……嗚嗚……不敗……我的心好難受……我真的好難受……」雨晴的情緒開始失控,她又抽泣起來了。
我輕輕把她摟在懷裡,溫柔地說:「別這樣,我知道你很難過……唔……唉!」喪失親人的痛,刻骨銘心!我實在想不到此時此刻該說些什麼來安慰雨晴。
以後,我也會喪失親人,我也會痛,那時候,雨晴也會陪在我身邊安慰我嗎?
真的好想雨晴能一直陪伴著我,和我一起面對人生的困難和挫折。
突然,我想到雨晴剛才說的那段話。
她說:「我叔叔笑著把我抱起,不停地說我的臉蛋兒長得真俏,跟我媽媽一樣。」
這句話,有兩個關鍵的地方。
其一:雨晴提到她的媽媽了。
不過這不奇怪,把她生下來的,肯定是她的媽媽,她既然說到她出生時的情況,自然也會提到她的媽媽。關鍵是她出生以後,她的媽媽到哪裡去了?這一點,雨晴一直沒說。
其二:雨晴出生的時候,臉上沒有胎記!
不是嗎?她的叔叔說她長得俏。如果當時她的臉上已長有胎記,她的叔叔一定很會驚異,還怎麼會這樣說?
上次我問過雨晴:「你一出生,你的臉就這樣了?」當時她沒有回答。因此雖然我猜測她臉上的胎記是後天長上去的(可能是得了一場怪病),卻不敢肯定。
而現在,通過雨晴的話,我幾乎肯定了這一猜測。
接著雨晴又說了一些關於她叔叔的事。原來她叔叔患了肝癌。在雨晴到大信工作前(具體時間是我和她在萬佳的餐廳裡初次見面的第二天),曾回家探望過叔叔,當時叔叔的病看上去還不怎麼嚴重。雨晴臨走前,叔叔把五千塊塞到雨晴手裡。雨晴不肯要。叔叔死活不罷休。雨晴見叔叔如此堅決,便收下了錢。之後她告別爸爸和叔叔,回到中山。她實在沒想到,那是她最後一次跟她叔叔相見了。
我和雨晴一直聊到深夜。雨晴哭一下停一下,情緒很不穩定。深夜三點多的時候,我輕聲說:「阿晴,睡一會吧,你很累了。」
雨晴低低地「嗯」了一聲,合上眼睛,依偎在我的懷裡,逐漸入睡。我也沒有躺下來,靠著床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清晨七點多了。雨晴還在熟睡之中。我輕輕地走下床,望了她一眼,只見她臉色蒼白,神色憔悴,一臉淚痕。我吸了口氣,心中突然痛了起來。
很痛,很痛。
我寧願傷心難過的是我自己。
我披上一件外衣,走到樓下,買了兩碗粥和兩塊蛋糕,回到家的時候,雨晴已經醒了,但她沒有起床,坐在我的床上,望著天花板,愣愣出神。
「阿晴……」我叫了一聲。
晴望了我一眼。
「這麼早就醒來啦?不多睡一會?」
雨晴搖了搖頭:「睡不著了。」
我輕輕歎了口氣:「先吃早餐吧。」
吃早餐的時候,雨晴對我說:「樂揚,我要回珠海兩天,幫我叔叔料理後事。」
對了,之前只跟大家說過我老家在廣州,卻忘記跟大家說雨晴的老家在珠海。雖然我和她都不是中山人,但中山,這個偉人孫中山的故居,這座文明富庶、人傑地靈的繁華城市,卻讓我們相識了,相知了,還相……唔,這個以後再說。
如果從來沒有到中山來,沒有在中山工作,我就不會認識雨晴。如果從來沒有認識雨晴,我的人生會怎樣?跟現在有什麼不同?會是另一段人生嗎?
最大的可能是,我還在過著常泡酒吧,跟一些剛認識的女孩子發生一夜情的墮落生活。
是雨晴改變了我,甚至改變了我的人生!
「嗯。要我陪一起回去嗎?」
雨晴輕輕搖了搖頭。
「那我開車送你回去吧。」
雨晴還是搖了搖頭:「你還要上班呢,我自己回去就行,我到家後給你打電話報平安。」
我說:「不行!我放心不下!我送你回去!」
雨晴見我如此堅決,也不反對了。吃過早餐,我打了個電話回公司,說今天上午不回去了。接著我駕車送雨晴回珠海。車上我問雨晴家住哪。雨晴說,香洲那邊。我之前去過珠海出版社跟社裡的編輯談了一些合作的事,而珠海出版社正好在香洲,因此我懂得去香洲的路。
一路上,雨晴愁眉緊鎖,心情好像十分沉重。我隨便找了些話題跟她聊,她只是在聽,偶爾答上幾句,或是淡淡一笑,卻笑得十分勉強。
望著雨晴這樣子,我心中頓生感慨:這世界,為什麼要有生離死別?上帝,把感情賦予人類,是要讓他們快樂,同時也要讓他們痛苦?如果每個人都是冷冰冰的、沒有感情的動物,這世界會不會就少了很多痛苦?
至少不會有失戀之痛,也不會有喪失親人、愛人之痛。
然而如果沒有感情,雖然不會痛苦,但也不會有快樂。
想到這裡,我思緒雜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雨晴向我望來,見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知道我在為她擔心、難過,向我點了點頭,一臉感激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