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穹蒼下 大結局最終集 第二章
    都林城上空變成煙花的世界。紅的、綠的、黃的、白的,五彩繽紛的焰火籠罩著這座巨大的都市,空氣中充滿沸騰的氣味,還伴隨著人群的歡笑和極富泰坦風情的民族歌舞。

    這是歡慶勝利的日子,任何人都可以放縱,城市中的男女老幼齊齊出動,他們和成千上萬的軍人聚在一起,連穿著考究的貴族也混在其中。泰坦民族的狂歡節傳統因地而異,市內各處慶典活動的現場也有地區之分,不過都林人的開放精神和汲取歡樂的特徵舉世聞名,他們很快就接受了各種各樣的慶祝節目。

    在城市裡,人們可以看到唯斯特人的集體舞、可以看到勃特恩省的音樂劇、可以看到輾轉於南方各大城市的著名馬戲團,可以看到貴族之間循規蹈矩的交際舞,可以看到熱情奔放大膽挑逗的水仙之舞,還可以看到基諾斯特拉斯省最稀有的火焰舞!

    就在一處露天舞場裡,火焰舞的表演者似乎是一位近衛軍軍官,他穿著少校制服,手中迅速揮舞著火把,令火影組成的光圈將自己完全包裹,再配合舞步……嘖嘖!圍觀的都林女孩兒都在打聽他的名字!他可是這場狂歡慶典上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少校!馬裡蘭?鄧戈爾少校!停一停!您得停一停……」

    馬裡蘭少校跳得正起勁兒,他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人群中間的一個貴族少女。他知道對方是貴族,也知道自己只要再加一把勁兒,這位被父母養在深閨裡的漂亮小姐就會輕易上鉤!可一切全完了!露天舞場裡響起了一個要該死的聲音,真不知是哪個倒霉鬼這麼喜歡破壞人家的好事。

    「怎麼了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馬裡蘭懊惱地丟開手裡的火把,他轉向那個聲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他是一名帝國軍人。當有人稱呼他為馬裡蘭少校的時候,他就得視同對方的軍階保持一個軍人該有的態度。

    「糟糕!」少校嘀咕了一聲,他看清了!對方是一位上校。這可真見鬼!這表明上面又有命令下來了!這表明他難得的一次放縱經歷就要化為泡影!這表明……馬裡蘭的落魄神情突然僵在臉上,沒錯!他想起來了!對方可不是一位普通的上校軍官。那是穆爾特?辛格!是帝國武裝力量最高統帥的機要秘書!

    「向您致敬!穆爾特?辛格上校!」

    馬裡蘭在鑽出人群之後才向這位身份極為特殊的長官致以軍禮,他已經放下了心中的不滿,因為這一點用也沒有。若是有什麼事能勞動穆爾特?辛格上校親自跑一趟,那麼這件事必然關乎帝國的成敗榮辱。

    穆爾特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他從懷裡取出一份表格,又從紙張上面找到馬裡蘭?鄧戈爾的名字:

    「少校!這上面若是沒記錯,您是今晚的輪值交通督導官,您可讓我好找啊……」

    馬裡蘭尷尬地笑了起來。他的確是在跳舞,他也的確是丟下了自己的工作崗位,可現在的都林城哪裡還有什麼「交通」!無論大街小巷,就連下水道裡恐怕都擠滿了人!他這個交通督導官能做的只是跟著人群隨波逐流。

    「是的我是!您是需要幫忙嗎?還是有什麼特殊任務?」

    穆爾特點了點頭,他將首都的輪值交通官員領進一隊聖騎士組成的小型護衛陣營,然後便對著少校的耳朵嘀咕了一聲:

    「不是什麼大事!攝政王殿下想出門,但他不想驚動任何人!」

    「光明神在上!」馬裡蘭露出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最高統帥要出門?在這個時候?您看看四周!不想驚動任何人?這可能嗎?我敢以鄧戈爾家族的姓氏向您起誓,若是陛下走出漢密爾頓宮,不消一刻鐘他就會被塞滿大街小巷的人群給認出來!到時我可說不準會發生什麼事!但攝政王殿下必定是哪也去不成!」

    穆爾特還是點頭,但他又搖了搖頭。似乎完全沒有聽到首都軍部的交通督導官在說什麼:

    「馬裡蘭?鄧戈爾少校!恐怕您沒有聽清楚。我再重複一遍,帝國皇儲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攝政王殿下要出門!就是現在!一刻也耽誤不得!」

    馬裡蘭張了張嘴,他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都林城的勝利大狂歡仍在繼續,沒有半點散場的跡象。焰火和花炮都是由第一炮兵師預備的,為了製造一個璀璨奪目的夜空,炮兵們的指揮官塔馮?蘇霍伊將軍甚至不惜打壞那些珍貴的六磅炮,不過所有人都覺得物超所值!猛烈的炮火在夜空中化作千姿百態的煙花,火光收穫的不再是生命,而是勝利的歡樂和安居樂業的美夢。

    組成禮炮的隊伍沿著漢密爾頓宮的東大門一字排開,大門後面是一片小巧瘦削的皇家園林,此時此刻,這裡大概是都林城的大人物們最為嚮往的地方!帝國皇儲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攝政王殿下開放了花園。不為別的,只為接待那些由各地趕來向他效忠的貴族。

    人流絡繹不絕,場內華蓋雲集高朋滿座。這裡不但有泰坦帝國最為著名的世家門閥的代表,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外交官和皇室成員,應該說,奧斯涅是勉為其難地邀請了這些外國人,他這個人一直以來都沒有「熱情好客」的名聲。

    經過人滿為患的街區,闖過數條正在舉行遊街慶祝活動的馬路,排除一切艱難險阻。穆爾特?辛格上校和稍稍有些粗線條的馬裡蘭?鄧戈爾少校總算趕在十一點之前回到漢密爾頓宮。

    說實話,這不是馬裡蘭第一次見到帝國的主宰者,他在第二次衛國戰爭期間曾經一度任職於這位最高統帥的司令部,不過最高統帥沒和他說過一句話,這多少都有點遺憾,但能如此接近地為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服務,這對任何一名泰坦軍人來說都是榮幸之至的一件事!馬裡蘭也不例外,他在隨同穆爾特?辛格覲見帝國皇儲的時候簡直興奮得直發抖,連肩上那件絕難完成的使命也徹底拋到腦後。

    「謝天謝地。我以為你被哪個黑肚皮的舞孃捆在床上了!真沒想到,你還記得回來!」

    奧斯涅本想用最噁心的字眼挖苦辦事不力的機要秘書,可他的三位妻子都在身邊,他就算發脾氣也只能達到這種程度。

    「媽媽!媽媽!什麼是黑肚皮的舞孃?」

    攝政王殿下的膝蓋上坐著一個水晶般耀眼的小女孩兒,馬裡蘭站在一旁,他特意多看了兩眼,這位公主殿下從始至終都是安魯王朝最閃亮的一顆珍珠,她現在正攀著父親的手臂。像小猴子一樣攬住父親的肩膀,然後用迷惑不解的眼光望著她的異族母親。

    阿赫拉伊娜?摩加迪沙王妻殿下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她的丈夫,然後才用白淨的手指刮了一下小公主的鼻子:

    「好寶貝兒!這種事最好還是去問你的父親,他認識很多黑肚皮的舞孃!」

    伊芙?泰勒正處在凡事都要刨根挖底的年紀,她連忙轉向自己那位仿若無所不能的父親:

    「爸爸!爸爸!你認識很多黑肚皮的舞孃嗎?」

    奧斯涅就算再怎麼無賴也無法對著女兒那副天真無邪的綠眼睛解釋這個問題,他絕不會告訴女兒「黑肚皮的舞孃」泛指那些賣藝又賣身的下等奴僕。

    馬裡蘭似乎看出了最高統帥的窘迫,他連忙上前一步,再必恭必敬地單膝跪地:

    「公主殿下!黑肚皮是個比喻,那些女孩子總是在日光下跳舞,她們的肚皮是被太陽曬黑地!」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看了看將信將疑的女兒。又看了看富餘急智的近衛軍少校。他連忙像倒蒜一樣對著伊芙點起頭:

    「沒錯小乖乖!就是曬黑的!呵呵!」

    小公主似乎相信了!她掉過頭,向別的那些有趣的事情傾注精力,奧斯涅在大呼僥倖之餘還不忘像跪在身邊的鄧戈爾少校低聲念叨了一句:

    「多謝了朋友!你救了我一命!我一定會記得!」

    馬裡蘭簡直是受寵若驚!能被最高統帥叫一聲「朋友」已經令他心滿意足。而攝政王殿下又把這件事上升到「救命」的高度,這令他下意識地由地面上一躍而起,近乎起誓一般對著統帥拍起胸脯:

    「請殿下放心,今晚的出行就交給我了!我保證不會有任何人騷擾您的行程!」

    「你要出門?這個時候?」

    一直都在保持沉默的安魯主母終於抬起頭,她用愕然的目光打量著自己的哥哥:

    「我還有話和你說,換個時間不行嗎?」

    奧斯涅沒有明言,他只是由自己的席位上站起身,又扭頭轉向傻乎乎的近衛軍少校:

    「你又害死我了!兩相抵消你懂嗎?」

    「我……我……」

    「你閉嘴吧!」穆爾特?辛格一見勢色不對連忙就將大舌頭的馬裡蘭扯到一邊,現在這位機要秘書真是後悔極了!他浪費了節日慶典的大半個晚上,結果找到竟是這樣一個沒頭沒腦的傢伙!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啊?」阿赫拉伊娜跟隨丈夫站起身,她的口氣就比安魯主母和藹得多,她絕無責備丈夫的意思,更無阻止他的意願,她只是以妻子的身份發出一個尋常的問候。

    「去見阿萊尼斯,這有什麼!不應該嗎?」

    奧斯涅一邊說一邊轉向面目冷酷的薩沙伊,他是想告訴妹妹,氣還沒消呢!別惹我!

    薩沙伊是聰明人,她不會讓阿赫拉伊娜把討好的事佔全了!這位主母大人什麼都沒說。只是替她的丈夫召來了保爾和黑魔,紅虎的指揮官繆拉將軍一見主位這邊有了動靜也趕了過來,他先是向薩沙問晚安,然後才像雕塑一樣在最高統帥身邊立定站穩。

    「好啦!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

    奧斯涅的口氣終於弱了下來,他並不認為薩沙做錯了什麼事情,只是在面對小妹妹的時候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煩意亂。他的確是和薩沙伊大吵了一架,但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在奧斯涅的心目中,薩沙伊始終是他最親近的人。

    「我們當然不放心,都這麼晚了!阿萊尼斯還在幾十里外呢!那兒又是莫瑞塞特皇室的發祥地,誰知道那裡的人會做些什麼!明天去不行嗎?」

    阿赫拉伊娜有些擔心地打量著丈夫。她的丈夫就要貴為泰坦皇帝,這也是她邁向永恆的第一個台階,她可容不得自己的男人搞出半點差錯。

    「知道了!那裡的人大不了朝我丟幾塊石頭……放心吧!砸不死我!」

    「光明神在上……」卡羅阿西亞?曼努埃爾王妻殿下一聽到丈夫的俏皮話就低頭畫起十字,她的肚子正在逐漸漲大,妊娠反應一天比一天加劇,她最聽不得死啊活啊之類的字眼,這令她倒盡胃口。

    「哦啦哦啦!不要這樣嘛!」

    奧斯涅低頭吻了吻卡羅阿西亞的面頰,他在回歸漢密爾頓宮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聆聽胎兒的心跳。他不知道那幾位著名的婦科大夫是如何斷定的。但人們都說意利亞公主懷著一個健康的男孩兒!這將是安魯皇室誕生的第一個男嬰,奧斯涅樂得快要發瘋了!

    「我保證!若是路上順利的話,明天一早我就能回來了!」

    「這麼說……你要在阿萊尼斯那過夜?」

    薩沙伊還是有股發脾氣的衝動,但話一出口她就被自己的口吻嚇了一跳,她知道自己的語氣就像是一個打翻了一缸陳醋的久曠怨婦!果不其然,安魯主母話音剛落,波西斯公主就將一道飽含戲謔和譏諷的眼神投射過來,薩沙伊異常慚愧,她也知道自己在丈夫面前必須認輸: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想說……來回的路程較遠。明後天城裡宮裡又少不了你!萬一耽擱了一些重要的事情那可怎麼辦啊?」

    奧斯涅有些為難地抓了抓頭。雖然薩沙伊多少都有些私心,但她說得也沒錯。貝登勃格距離首都三十餘里,一來一回也就是三十多公里。市內的路現在又不好走,慶祝活動磨蹭到半夜的話也不是沒可能。這樣一來他只能在第二天中午才能趕回首都,到時必然會耽誤一些重要的公務,就拿明天上午的九國外交特使見面會來說,他是必須得親自到場的!

    「殿下!由首都到貝登勃格有一條捷徑,就像您說的,若是路上順利,一早就能趕回都林,我保證!」

    奧斯涅再次望向這個兩番為他解圍的近衛軍少校,直到這時他才想到問問身邊的機要秘書:

    「喂!你這傢伙今晚是怎麼了?人是你帶來的。怎麼不給我介紹一下啊?」

    穆爾特?辛格給了夜空一個大大的白眼,他的無妄之災似乎沒有盡頭。就在兩個小時之前,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捧著宮廷武官的花名冊口口聲聲地對他說:找到值勤的首都交通督導官馬裡蘭?鄧戈爾少校!現在看看啊!最高統帥翻臉的速度可不是一般的快啊!

    「殿下!這就是您要找的人,首都軍部行兵管理處的馬裡蘭?鄧戈爾少校!」

    「哦啦!」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輕叫了一聲,他聽說過這個傢伙,但一次都沒見過。若是他的總參謀長沒說錯的話,這次的四大軍區二十餘萬人向首都發起兵諫的行軍線路就是由面前這名年紀不過三十的少校軍官獨力擬定的!這樣說馬裡蘭?鄧戈爾該是一個心思縝密算無遺漏的傢伙,可他的粗線條是如此的令人印象深刻。

    「好了親愛的!我得和你們說晚安了!」

    攝政王說話之後便一一吻過三位妻子,他放下女兒。然後就扯著馬裡蘭走出花園的側門,他和身邊的一眾隨從聚到了宮殿內的一個僻靜的角落:

    「哦啦!你說的是真的嗎?有捷徑?在哪?是戰道嗎?我怎麼從沒聽說過?」

    「出城自然要費些功夫!」交通督導官說的是實話:「但只要出得光明門,您就可以換乘快船,在郊區有一條隱秘的水道直通貝登勃格西方的一處湖泊,由那裡上岸,只要穿越兩公里的林地就可以到達莫瑞塞特皇室的家族老屋。」

    「你確定?」

    「我親自走過一趟的!」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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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您說的,我在軍部行兵管理處供職,這是我的工作,再說那又是一條極為重要的通道,關乎皇室安危!」馬裡蘭說到這裡不禁頓了一下。他又抓了抓頭:

    「您知道,我說的是前皇室!」

    奧斯涅盯著這個呆頭呆腦但極富責任感的行兵軍官望了一會兒,他在感受到對方的堅定之後終於放下心來,這位最高統帥揮手招過身邊的隨從,大聲向他們吩咐:

    「還等什麼?保爾和黑魔,呆會兒要瞪大眼睛;繆拉,我只要二十個最好的紅虎騎士,不過他們得換裝。我不想刺激守在阿萊尼斯身邊的那些遺老遺少;穆爾特,記緊了!從現在開始,不要讓任何人和任何事來騷擾我。那麼大家不要發呆了!行動起來!咱們這就得動身!」

    既然命令已經下達,所有人的動作都很迅速,繆拉將軍集合了二十名身著便裝的騎士,保爾和黑魔在首都的街道上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穆爾特?辛格上校言簡意賅地打發了軍部和宮廷的相關部門,等到一行人抵達泰坦光明門的時候,整個都林也沒人知道帝國的主宰者正要出門。

    正如交通督導官說的那樣,首都南郊果真有一條暢通無阻的水道。為了印證這件事,奧斯涅特意查看了一下都林地區的水路分佈圖。他發現這條水道在地圖上竟被標記為排水溝。看來這的確是專供皇室成員的逃生通道。

    到了水邊,儼然有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兵站駐守那個巴掌大的碼頭,這個碼頭只能停泊兩艘布篷船。不過每艘船都配備了八隻滑槳和一具風帆。奧斯涅上船的時候很是有些擔心,他怕漆黑的水道上藏著一些猛獸,好在紅虎騎士都帶著德林式火槍,他們燃起火把,有槍在手,最高統帥就覺得心裡一陣踏實。

    其實奧斯涅並不是多麼恐懼,他只是越來越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他的性命已經是大陸上最珍貴的事物。如果可能,他可以用擁有的一切來交換永生的權利。

    人大抵都是這樣,特別是蓋代帝王。

    天氣炎熱,水面上濕氣很大。在潮熱的霧靄穿行,感覺就像離開沸水的鴨子,渾身不舒服。這時候就體現出馬裡蘭?鄧戈爾少校的小聰明,他在上船之前特意從兵站長官那要來冰快兒,還在城裡就準備好了兩大瓶雄金鱒魚泡出的伏特加烈酒。

    摻了冰塊,攝政王嘗了一口。嘎!他面紅耳赤舌尖發麻,好半天都說不出話!

    「哦啦!這是你從哪學來地?」

    「跟他們學的!」交通督導官指了指正在賣力划槳的船工:「這東西可以讓您在隱蔽潮濕的水路上保持健康的體魄,您現在是不是覺得頭清眼亮?一掃剛剛的焦躁和煩悶?」

    奧斯涅笑了笑,他轉向一樣在品嚐加冰金鱒烈酒的繆拉:

    「嘿!聽到了嗎?少校軍銜還真是委屈了咱們的交通員!」

    馬裡蘭再沒說什麼。他只是笑了笑,但他自然異常清楚,自己的大好前程就在水道的盡頭。

    此時此刻,對於這位尚算普通的交通督導官來說,最高統帥的誇獎似乎並不具備什麼實際意義,他在佈置行軍路徑和整理道路信息時的所作所為都只是出於天賦。他喜歡鑽研那些蛛網一般的交通地圖,更喜歡沿著自己發掘的道路走上一走。也許正是這種探險和開拓的精神豐富了他的視界、拓展了他的思維……十九年後,他作為安魯大帝的前鋒總指揮領軍東征,由今日的巴格達西亞一直打到傳說中的東方帝國的西大門。

    歷史上稱這次遠征為「馬裡蘭行動」,出於對那個神秘的東方帝國的敬重。安魯大帝並沒有用他的世界第一騎兵勁旅和對方的雄關險隘打招呼,而是互派使節,互遞國書,互通商路。有傳聞說他差點迎娶了一位東方帝王的公主,但傳聞只是傳聞,唯一確鑿可信的是,泰坦近衛軍馬裡蘭?鄧戈爾中將最終打開了被波西斯人斷絕長達七個世紀的東西方陸上交通。

    反觀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酷熱的空氣、過度的疲勞、大量的流汗,這一切都使這位帝國主宰者喘不過氣來。他頻頻抱怨,間或還會為一件小事大發雷霆。不過……請大家注意了!接下來要說的事情並不見於任何歷史典籍,而往後的歷史著作也刻意忽略了這個細節。7月21日這個無風無雨的夏夜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湮沒於貝登勃格西郊的一處靜謐的湖泊。

    湖上又是另一番景色。

    夜空遠離了喧囂的城市,空氣清新,郎星密佈,湖水碧綠幽深,泛著下弦月的青光,有大魚躍出水面的聲音,可水色與岸邊的森林渾然一體,看不到岸。只有一層稀薄的熱霧,天地一片混沌。

    這地方很偏僻,是個荒涼地、渺無人煙的逃難地點。湖水順著地勢的落差陡然轉急,快船更快,彷彿夾帶著泥濘的沙石,順著漂流急速飛奔,嚇死個人!一待衝出暖濕氣流製造的霧靄,岸邊的黑松林便完全現出行跡,森林黑得沒有一絲光彩,陰鬱不見天日。

    「停船!大家等等!」

    奧斯涅突發斥令。他阻住了想要把船拖上沙礫地的騎士們。

    「繆拉、保爾、肖、穆爾特。我的老朋友們!還有你,新來的馬裡蘭?鄧戈爾少校,大家給我出出主意。見到她……我該怎麼說?」

    在場的人都知道「她」是誰!莫瑞塞特王朝的末代皇帝,前帝國女皇阿萊尼斯一世陛下,她還有另一個身份,一個男人的妻子,若是按照市面上廣為流傳的比較通俗的說法,她還是個被丈夫奪了家產的可憐的女人。

    「都看著我幹什麼?說話呀!乾瞪眼就能解決問題嗎?」

    奧斯涅又想發火,這回大家倒是很配合,人們紛紛轉過頭,都不再盯著他。

    「你們這些傢伙……關鍵的時候都指望不上……」

    帝國的主宰者一邊嘀咕一邊跳下快船踏入淺灘,他的軍靴將水面踩得嘩嘩作響。那些身負重責的騎士們連忙聚攏過來,把最高統帥圍在中間,就在這個時候,異變忽生!

    「來人止步!」

    松林中響起一聲怒吼!紅虎騎士絕不會被人類的吼叫嚇得失魂落魄,他們就像遇見一盤家常菜一樣迅速開動起來!以最高統帥為圓心,手持寬刃大劍的騎士聚在外圍,手持弓弩的騎士聚在兩翼,中間則是一大排黑洞洞的槍口!

    騎士們沒有熄滅火把,這使他們的身形在濃夜中顯得極為清晰。對方顯然看到了軍隊制式的兵刃,松林中又響起一個聲音,但這次就客氣許多:

    「抱歉了!各位勇士,你們已經踏足皇室私領,這就請回吧!」

    奧斯涅推開了身邊的幾名侍衛,他已經是帝國皇儲了,他自然不會讓妻子家的一個僕人擋在外頭:

    「阿萊尼斯還好嗎?她在哪?」

    松林裡一陣沉默,不過很快便走出了幾名全副武裝的聖騎士,他們顯然是合計一下,結果也很明顯,整個泰坦只有那位大英雄敢直呼女皇陛下的名字,他們攔錯了人。

    「向最高統帥致敬!我們是負責守衛湖岸的巡邏騎士!」

    奧斯涅向面前的騎士點了點頭,又將飽含落寂又或悲哀的目光投向森林深處:

    「我的妻子怎樣了?她在老屋不是嗎?」

    巡邏騎士中走出一位值班長官,他朝最高統帥不卑不亢地敬過軍禮,然後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女皇陛下一直沒有走出她的寢室,我不確定她是否已經休息了!殿下您最好……」

    「你等等!」繆拉突然打斷騎兵長的話,他越過統帥上前一步:「我得糾正你一下,阿萊尼斯阿爾法莫瑞塞特王妻殿下已經不是女皇了!」

    「那是你說的,我可不這樣認為!」

    聖騎士如實回答,他對紅虎總司令的怒火幾乎是不屑於顧。

    「很好!」繆拉讚了一聲,他的配劍閃電一般撕開空氣,可奧斯涅卻適時按住他的手臂,繆拉只得轉向自己的小主人:

    「殿下!他該死!他不配做您的士兵!」

    奧斯涅搖了搖頭:「由他去吧!我現在只需要有人帶路!」

    「我來我來!」馬裡蘭乍見勢色不對便一個箭步衝到最高統帥面前,他看了看天上的月色,然後才對奧斯涅陪上討好的笑容:

    「殿下,已經很晚了!咱們得盡快上路!」

    奧斯涅沒說什麼,他只是給繆拉一個安定的眼神,然後他便排開眾人。跟隨交通督導官,向著濃密的森林邁開大步。

    森林沒有一絲半點幸福的意味。貪婪的鼴鼠、狡猾的靈貓、多嘴的布谷鳥、不祥的烏鴉,一切顯得都那麼陰森,一切聲響都類似哀鳴,一切行跡都疑似毀滅前的徵兆。

    漫遊林中,腳步時快時緩,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有種預感,他和他的妻子已經分來了。她不願意有人和她在一起。他繼續走。茫然不知所措。

    似乎……他曾無數次離開她,然後回來,之後再離開,他們始終聚少離多。奧斯涅下意識地垂下頭,盯著腳邊的泥土,黯然神傷。他想起她唱過的歌。那還是他們年少的時候,一個捧著軍事理論著作侃侃而談,一個斜倚在沙發上,手裡織著一件毛線衣,哼著歌。

    她曾唱到:

    「純潔的盟誓……甜蜜的回憶……長久的親熱……」

    之後就忘掉了!但奧斯涅確實是在笑。笑他們年輕時代的事情。他們的學習、他們的談心、他們的爭吵、他們的通信、他們的約會、他們的歡樂。她和他陶醉於愛戀的時光。他們青春年少、他們揮霍無度,可那些甜蜜美好的情感,到了今日。卻成為傷心絕望的源頭。

    過去的幸福一幕一幕地反映在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的眼前。往事湧現出來,煎熬他的心神,加深他的苦痛。他想:「完了!這些日子,這些幸福的日子都完了,從此消逝了!早就消逝了!」他知道時間是永遠不會回來的,然而他們都還活著,還在一起,還是心連心!這比割袍斷袖分道揚鐮還要痛苦一千倍、一萬倍!他幻想,只要見她一面,全部痛楚和全部愧疚就會一掃而光。至少……還有可能。有朝一日,他的殘酷會有所改變,她的心傷會逐漸癒合。

    到了。

    一座黑黝黝的老屋,矗立在林地的盡頭。

    前代皇族的家人顯然得到通知,他們聚在門廳前廊的屋簷底下,用迎接皇帝的禮儀接待這個異姓王者。在他身上確實流著莫瑞塞特人的血,但更多的一部分卻來自安魯。真正的莫瑞塞特人在接待他的時候始終保持沉默,他不問,他們就不說。即使他問了,回答也只是客客氣氣地搪塞。

    「這麼說……阿萊尼斯已經休息了?」

    「是的殿下,女皇陛下很早就睡下了!」

    奧斯涅歎了氣,她的妻子已經不是女皇了,但他懶得糾正這裡的人。

    「我要去她的寢室看一看,帶路!」

    前代皇族的祖屋管家想要拒絕攝政王,可這個男人畢竟是女皇陛下的丈夫,他有權走進她的寢室,也有權看望她,跟她說話,甚至是佔有她。

    奧斯涅在阿萊尼斯的臥房門口想到了佔有一個女人的全過程。現在,他將要坐在她的旁邊,看得見她、摸得到她,他可以向往常那樣逗引她的情慾,將她推入瘋狂迷亂的漩渦!作為一個男人,他越來越激動,但他真的可以這樣做嗎?

    抬起手,放下;再抬起,再放下;又抬起,復又放下。

    來回三次,敲門竟有這麼困難嗎?

    忽然!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惱羞成怒,他攥緊拳頭,但又無從發洩心中的苦悶!他的頭撞向面前的木門,可撞到中途又急急放鬆力道。他的頭慢吞吞地碰在門板上,發出一聲極低極沉的響動。

    雖然這點聲音異常沉悶,可倚靠在大門上的阿萊尼斯還是被嚇了一跳。她手捧心口,另外一手不斷撕扯睡裙領結上的絲帶,她想:「他是要留下?還是要掉頭就走?」等了半晌,門外的歎息聲清晰可聞,她又想:「見到他又如何?不見又如何?」

    不知道為什麼,淚水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奪眶而出,她不再是至高無上的女皇陛下,她自然可以哭,但哭得太疼,哭得太苦。她要保持無聲,顯然是不想驚動門外的他。他們只隔著一道幾公分的木門,可他觸不到她,她也無法看到他的面孔。

    人世間最慘痛的悲哀莫過於此,不是不愛,而是愛了。

    阿萊尼斯正在做著有生以來最無助的一次掙扎,心火快要燒穿她的喉嚨,痛苦快要撕裂她的神經。她以為一切都不重要了!她以為一切都已結束了!可這是誰說的?為什麼聽到他的呼吸就想撫摸他的面孔?為什麼聽到他的歎息就會心如刀割?她該恨他!她確實恨他!但是不是真的?阿萊尼斯不清楚,這是她一生中情緒波動最激烈的一天,他奪走了屬於她的一切,又殘忍地守在她的門口。

    是啊!他想幹什麼?祈求寬恕?祈求和解?但這不是小夫妻之間的爭吵,而是斷送了一代皇朝,在情感的廢墟上豎起一座敗壞了人性、湮滅了道德的恥辱柱。是的!她的痛苦大半來自恥辱,她就像被人脫光衣服,再塞進待價而沽的囚籠。她是情感的奴隸、是帝國的奴隸、是他的奴隸,思來想去,她和他的關係只能概括為利用與被利用,在這種相互利用的關係進行不斷轉換的過程中,她的作用消失了,那麼一切自然就此結束。

    奧斯涅退開一步,門縫下的一小塊陰影說明他與她近在咫尺,可這段距離竟像一個宇宙。

    他該走了。

    她不見他。

    他在門廊下換乘備好的快馬。

    她在窗邊小心地揭開一幕輕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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