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貝裡哈森齊中校混跡在人群裡,他始終搞不清楚,為什麼在換過兩次路之後還是撞上這麼一大群難民。為了躲避戰禍,大量的泰坦民眾從西方向東方退卻、從南方向中東部地區轉移、從北方向避入西貝格堡之外的原始叢林。
難民潮持續了四個月,隆貝裡中校只是趕上了難民們的一段尾巴,他成天抱怨,抱怨天氣和那些只會呵責他人的司法部巡兵。
不管怎麼說,旅途有了虎克,事情還算順利一些。中校和士兵長從臨近多瑙河支流的丘陵地區一直向東北方向走,他們在一個不知名的渡口遇到了不見多時的近衛軍。這支團級隊伍只是路過這個被哈森齊中校稱為「鬼地方」的河溝,團隊的長官說反正他們也沒事幹,就跟隆貝裡結伴而行。
跟上一支整編騎兵團,哈森齊中校的腰桿又直了起來,儘管他在一個星期之內仍未脫離敵人出沒的敏感地區,但直覺卻告訴他此時已經沒有任何危險,於是他便恢復了每天刮鬍子、抹發油、燙軍裝的好習慣。
遇到這樣一個貴族長官,騎兵團的士兵們自然看不順眼,他們很快就把虎克,艾爾曼上士視為自己人,他們會拉住帶兵長,然後朝一邊哼情歌一邊收拾靴子的哈森齊中校努一努嘴:「虎克老大哥,看看啊!咱們的花喜鵲又在整理羽毛呢!」
士兵們發出一陣哄笑,虎克卻搖了搖頭,但他什麼也沒說。若是這些窮苦出身的騎兵兄弟真的跟隆貝裡哈森齊中校一同戰鬥過。相信他們絕對不會再有譏諷中校地心思。但虎克始終保持沉默,他知道這些普通士兵有多麼倔強,如果不是親眼得見。他們根本就不會相信一個貴族出身的公子哥會有多麼英勇頑強。
遇到難民的時候,騎兵團就與中校和帶兵長告別了。隆貝裡殷切地挽留對方,可騎兵團地長官卻說還是算了吧!隆貝裡有點納悶,他問虎克,我這個人很難相處嗎?
虎克一向少言寡語,他就拍著紅屁股的法蘭馬跑開了。
這是一個星期以前地事情。望不到邊的難民隊伍、荒草叢生的國道、各式各樣的嘴臉,就在隆貝裡哈森齊對這一切厭煩透頂的時候,他病了。
也許是吃壞了什麼東西,隆貝裡在星期一開始拉肚子,到了第二天就變本加厲。一整天下來,他便了二十幾次,即便他已停止進食,可肚子裡地麥湯還是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從肛門裡一湧而出,聲勢驚人!
事情不對頭!虎克眼睜睜地看著不斷抱怨的隆貝裡中校一天天地消瘦下來,起初只是拉肚子。後來變作持續低燒。費盡了吃奶的力氣,415師最後的帶兵長總算從落難的人群裡找到了一名醫師,不過若是說得確切一點。這是一名獸醫。
獸醫只是簡單地查看了一下近衛軍中校的病狀,然後他就頗為遺憾地搖了搖頭,他轉身告訴莫名其妙的帶兵長:「你的長官需要的不是醫生,而是牧師。我不幫了你。」
聽聽!聽聽!這叫什麼話?難得隆貝裡中校沒有發脾氣,他可能聽不見了,也可能是被不間斷地拉肚子奪走了最後一點精力。在獸醫對他宣判的時候,他只是平靜地望著虎克這個老夥計。
虎克還是沒有言語,可熟悉野象的人都知道,野象其實是一種極度危險地動物,保不準什麼時候發脾氣。
艾爾曼上士像小雞一樣拖走了獸醫,他用指節把獸醫的腦袋敲出好幾個大包:
「我說!你是怎麼回事?我的長官只是拉肚子!」
「是啊是亦——「,「獸醫痛苦地捂著腦袋:「你的長官地確只是拉肚子,除此之外還伴隨持續低燒、嚴重脫水和急性腎功能衰竭!」
「那又怎樣?」虎克倔強地瞪大眼睛。
獸醫無可奈何地攤開手,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高大的近衛軍上士:
「我的朋友,看你也是平民出身,難道你在家鄉就沒聽說過有種瘟疫叫做霍亂嗎?」
「霍亂?」帶兵長下意識地退開一步。
「是的!就是霍亂!」獸醫點了點頭:「我是獸醫,看人也許不准,可霍亂在牛馬身上的表現與人差不離,要我說……趁早把你的長官送到人跡罕至的地方,你的長官要是跟西邊來的下等人有什麼深仇大恨,就讓他去投降,霍亂這東西……」
「你該閉嘴了!」虎克不耐煩地踢了一腳,獸醫就被送進人群裡。
隆貝裡中校病得說不出話,虎克也沒辦法解釋這件事。獸醫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到了傍晚,走在國道上的難民便已知曉隊伍裡出了個霍亂患者這件事。由長者出面,倒霉的近衛軍中校和帶兵長被憂心重重的難民毫不客氣地請了出去。虎克終於不再保持沉默,他不斷地向驚恐的人們敘述長官的戰鬥事跡,可人們並不相信,他們還說,如果隆貝裡是一位戰鬥英雄,就不該和逃亡的難民混在一起!
人們立即就接受了這種說法,他們打算把中校和帶兵長就地處決,美其名曰為近衛軍解決兩個逃離戰場的叛逆。
虎克無力辯解,他自然不能向難民們提及肩負的使命,那是一件戰場機密。野象打倒了幾個躍躍欲試的沒譜青年,然後就帶上奄奄一息的隆貝裡逃了出去。
不管怎麼說,難民裡還是有幾個明辨是非的好小伙子,他們跟上了無依無靠的近衛軍戰士,並為中校和帶兵長在一處靠近國道的小樹林裡搭建了一個簡易的棚屋。虎克千恩萬謝地送走了這些好心人,他開始獨自照料已經意識不到自己正在便血的隆貝裡。
又過了兩天,國道上地難民已經走空了。虎克也無法再出門乞討。當中校睡著的時候,高大的帶兵長不禁黯然垂淚,看看他過得是什麼日子?往昔地戰友都已化為屍骨。如火如荼的戰鬥歲月也已消失得不見蹤影,虎克只流了一滴淚。他看不到希望,也無從知曉未來地圖景。
除此之外,近衛軍上士早已脫下制服,他不想讓身上的軍衣沾染乞丐的氣息。每天早上,他在清理完中校身下的穢物之後就得走到國道那邊去。他向過往的難民乞討藥品、食物,向每一個貌似醫師地人探求治療霍亂的……別提霍亂!誰會搭理一個身染瘟疫的傢伙?虎克不斷嘗試,不斷失敗,到了第三天,他的中校長官終於從持續發燒中清醒過來,可國道上的難民已經走空了,虎克無處尋得助力,他隱約知道,哈森齊伯爵公子的時刻該到了!
隆貝裡仰躺在簡陋的棚戶裡,他並清楚自己的身體到底出了什麼毛病。可虛弱的身體和越來越差的聽力已經提醒了他,他甚至能夠感覺到心臟地搏動正在逐漸縮小。
望著屋頂,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在近衛軍中校的臉上。隆貝裡無事可做,又不能動彈,他只能回想往事。有那麼一會兒,他始終以為自己早已忘記。可他偏偏重新記起!那個有一雙酒窩地小姑娘,她和他的第一次!
似乎……也是這樣一座樹林中的低矮木屋,他是一位伯爵公子,她是一個擠奶工的孩子。他像所有那些對性愛抱有幻想地男孩子一樣,用極不成熟的手段誘惑了一個連字母也不認識的傻姑娘,確切一點說,這個傻姑娘是為了朝伯爵家的少爺要糖咖——,「隆貝裡的回憶突然在這兒中斷了,他的腦海中猛然出現一副遼闊的戰爭圖景,當西方來的侵略者蠻橫地踏入國門的時候,他像所有那些義憤填膺的年輕人一樣,從家裡的陳列室中找來鎧甲刀劍,然後義無返顧的參軍。隆貝裡很牽運!或者說,像他一樣的伯爵少爺都很幸運,軍隊中的每一次獎勵和每一次提升都有他的份兒,即便他什麼也沒做,部隊裡的長官仍會誇獎他幾句。但與其他那些公子少爺不同的是,隆貝裡哈森齊並不滿足地位帶給他的權利和那麼一點點的虛榮心理,他致力於作訓,、傾注全力打造瓦倫衛戍軍第415師的戰鬥力!在戰場上,他真正獲得了肯定和一位受尊敬的長者的讚譽,他的415師以兩個步兵團的兵力擊退了敵人兩個軍的輪番衝擊。
想到這裡,中校腦海中的畫面又變了!情竇初開的少女,在故鄉的田野中笑吟吟地揮舞著手臂,隆貝裡不禁自問,如此美好的景像他怎麼會忘記?
※※
再後來,近衛軍中校用盡全身的力氣坐了起來,他從懷裡掏出那份寶貴的信件,把它交給自己的好兄弟。
「虎克……去……」
虎克接過信件,他仍像往常一樣沉默,但他知道這應是最後的告別了。
「還有!」隆貝裡突然想到什麼,他想移動手臂解開領口,可他那受盡折磨的病體再也無法移動分毫,不過帶兵長已經領會了他的心意。
「不!「虎克艾爾曼搖了搖頭:「還是您來保管它,我在完成任務之後就回來找你!」
隆貝裡也搖了搖頭:「別等那個時候了!我要是睡著了,說不定會有強盜把它搶去!」
虎克不再堅持,他為自己的長官解開領口,並從對方的胸膛取出那條帶著體溫的黃金項鏈,神牌光彩依舊,近衛軍上士把它托在手裡審視良久,最後才把它套上自己的脖頸。
近衛軍中校握住帶兵長的手,他開始哽咽:
「虎克……兄弟……這是戰友的囑托!」
虎克用力點頭,面對垂死的哈森齊伯爵少爺,高大的平民武士開始反思自己。無可否認,他恨這個傢伙!恨他的身份、恨他的特權、恨他的做派、恨他對那個無辜的少女所做的一切!可是呢……虎克回握長官地手:
「中校!能在您的徽下服役,我很榮幸!這是我一直以來都引以為傲的事!」
隆貝裡點了點頭,他也討厭告別時地場景。早知如此,當敵人無數次向他揮舞刀劍的時候,他就不該像土撥鼠一樣利落地躲開。他應該死在戰場上,而不是自己製造地糞池裡。
虎克鬆開手。轉身離去,就在他要走出低矮的木屋時,他突然扭回頭:
「是個兒子!」
「呃?」
「我的妹妹!」高大的武士歎息著垂下頭,但他立即迎上哈森齊伯爵公子重新煥發生機的眼睛:「我地妹妹給你生了一個兒子!」
「兒子……我有一個兒子?」隆貝裡說得上氣不接下氣。
「是的!你有一個兒子,小傢伙叫留易斯!去年已經長到矮驢子那麼高。他能自己提水,能自制彈弓,能把同齡的孩子甚至是比他大的孩子打得滿地找牙!他長得像你,就是性格像他母親一樣粗暴!」
隆貝裡似乎鬆了一口氣,他癱軟在骯髒的床鋪上,並用超脫一切的眼光打量著給他帶來好消息的虎克兄弟:
「虎克!謝謝你!」
艾爾曼上士搖了搖頭:「不!應該謝謝你!你讓我放棄了仇恨,你讓我發現……你會是個好父親!所以……千萬別放棄,等我回來找你!」
「是的!我會是個好父親!我等你!」隆貝裡興高采烈地答應著,他感到自己又活過來了!一個比矮驢子還高一些的小傢伙!一個能自制彈弓、一個能把大孩子打倒在地的小傢伙,這個小傢伙會是什麼樣子?
近衛軍上校聽到馬蹄聲逐漸遠去。他就艱難地站了起來,既然他地兄弟對自己充滿希望,那麼他就不能辜負虎克的心意。隆貝裡已經打定主意。他是孩子的父親,他就要迎娶虎克地妹妹,管他的老爹是個什麼態度,那個小傢伙一定是未來的哈森齊伯爵少爺。
做父親的要教曉兒子做人地道理!隆貝裡自認是名合格的軍人。
但是說到父親……他頭一次做父親,他的兒子要比做父親的近衛軍中校更加優秀才對!不過……這位父親的劍術可不如野像一樣的虎克,所以,孩子在這個方面的問題就該由他的舅舅去操心。
呵呵!等到那個小傢伙長到莊園的門裙那麼高時……正在刮鬍子的隆貝裡哈森齊開心地想著——他就想到這裡。他的家在一個寧靜富裕的小鎮,穿過漂亮的泰坦式拱門,他就能看到自己的花圃和馬廄,他穿著一套嶄新的制服,他的妻子叫著他的名字,他的兒子牽出一匹又矮又壯的波西斯馬,然後……他就想到這裡。
這就是泰坦近衛軍瓦倫衛戍區第415師師長隆貝裡哈森齊。
望著靜悄悄的木屋,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攝政王殿下有些猶豫,但他最後還是決定進去木屋看一看,可他身後的一群高級軍官急急忙忙地把他攔住了——尊貴偉大的最高統帥沒有必要去接觸一位霍亂病人。
奧斯卡想了想,他對駭人的瘟疫確實有些擔心,可他已經脫離首都戰區急趕到這裡,如果不去探望一下英勇的隆貝裡哈森齊中校,事情就多少都有些說不過去!
在場的軍官不會讓最高統帥身陷險境,他們想出一個辦法,於是就有一隊用消毒濕巾掩住口鼻的士兵拆毀了木屋,奧斯涅攝政王在不久之後就看到了平靜地仰躺在地面上的隆貝裡哈森齊。
就像那位虎克上士說的那樣,這名近衛軍中校愛極了乾淨整潔,他打掃了木屋,還點燃了一把苦艾草,夏季的苦艾草在燃燒的時候會散發一股濃郁的泥土的香氣,隆貝裡就躺在香氛中,徜徉於他的夢境。
虎克回來了,他就站在長官的屍身旁邊,儘管那位尊貴的攝政王殿下站得遠遠的,可這對犧牲的勇士來說已經足夠了。
在牧師唱起彌撒曲的時候,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攝政王殿下親自主持告別儀式,在漫長的儀式過程中,帝國元帥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已聽聞許許多多激動人心、令人振奮異常的英雄故事,面對犧牲,他已不會動容了。
虎克艾爾曼自然留到最後。黃昏的紅霞點燃了他地軍衣,他持著火把,平靜地點燃了長官的遺體。隆貝裡沒有等到他的好兄弟。可誰會抱怨呢?虎克在離開地時候就已知道事情的結局必然是這樣地。
一位英勇的近衛軍軍官在烈火中化為灰燼,沒有痛苦、沒有遺憾。
他只是有些孤寂。
虎克無法陪伴他,就像某位傳記作家說的那樣:反抗侵略者的戰爭打打停停,不變的只有戰士地心。戰士的心渴望烈火,渴望鬥爭!虎克該上路了。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攝政王殿下叫住了這名偶然相遇的武士:
「你已經是在地獄近前走過一遭的人了,跟著我吧!我侍衛隊……」
虎克艾爾曼搖了搖頭。他徑直打斷了最高統帥的話。
「尊敬的殿下,偉大的統帥!如果您肯定我為祖國所做的一切,就請您把我調入一支鋒線部隊吧!」
奧斯卡微笑著扭過頭,在樹林之外,蜿蜒向東的國道的另一邊,如果他沒看錯戰術地圖地話,這個地方正是未來的決戰場地!距離預定的反攻核心陣營只有幾公里。
「你和你地長官戰友不遠千里為我送信,我想……你有權知道魯賓元帥在信上說了什麼!」
「不!」高大的武士再一次違逆統帥的心意:「殿下!我和我的長官戰友只為送信,那是最高軍事機密,我無權……」
「聽好了近衛軍上士!」奧斯卡有點不耐煩了。「近衛軍總參謀長魯賓元帥在一個月前就已對戰事發展瞭然於胸。他在信上說,待我主力集群向敵人發起戰略反攻地時候,他會集合被敵人包圍在瓦倫要塞地區的全部兵力奮起突圍。爭取在反坦聯盟中央集群的背後建立一道阻擊陣地。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
很明顯,虎克上士對這些戰略層面上的安排並不十分清楚,他只得難堪地抓了抓頭,然後便像野像那樣歪著腦袋打量象群的首領。
「哦啦……」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開心地笑了起來:「如果魯賓元帥真的能從敵人的包圍圈中成功脫身。又能即時出現在反坦聯盟中央集群的背後!那麼我們就能在未來的決戰中完成對敵軍主力的合圍。」
「那可是好極了!」虎克終於反應過來。
奧斯卡攬住士兵長的肩膀,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這個力士一樣的傢伙不是一般的高大。
「如果我沒記錯,現在你就是第415師唯一的士官了!」
「是的!」
泰坦帝國的武裝力量最高統帥召來了自己的戰場調度官,他在一支剛剛組建起來還沒配備番號的預備役部隊上面畫了一個勾:
「就這樣好啦!師長、團長、隊長,這些只是級別大一點的帶兵長而已。依我看,你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帶兵長!」
虎克已經有些明白,但他堅定地搖了搖頭:「尊敬的殿下,偉大的統帥!如果我真像您說的那樣,是最出色的帶兵長,我就不會是一個人了!」
奧斯卡收起預備役部隊的花名冊,他有些疑惑:
「士兵,告訴我吧,你到底想要什麼?」
虎克攤開手,在場的軍人就看到一條金光閃閃的項鏈和一塊小小的神牌:
「我想……我始終是一名士兵長,既然有一位偉大的統帥帶領我們贏得戰爭,那我就什麼也不用想!等到戰爭結束了,和平回歸這片土地,我就把隆貝裡中校的遺體送回家去,我還要把普帕卡亞德拉上校托付的事情盡心完成,這都是戰友的囑托,我必須等到和平……」
「近衛軍上士!」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的面孔突然冷了下來,他扶住了軍帽整理了軍裝,然後便跳上高大的雷束爾,這時他才對呆站在面前的士兵補充了一句:
「你是軍人,我也是軍人!對於軍人來說,只有戰爭時期和戰爭準備時期!從現在開始,近衛軍上士,永遠都不要去憧憬和平,對於你我,和平是魔鬼!戰爭才是萬能的神明!」
剛剛受到一番訓斥,塔·馮·蘇霍伊將軍就混跡在人群裡,人群裡淨是一些和他一樣愛嚼舌頭的傢伙。塔裡在炮兵裡很受歡迎,在其他的部隊長官那裡也算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傢伙。他受到嚴厲的訓斥,周圍的人都在嘲笑他,不過是因為塔裡又一次被那個漂亮的維恩克利夫蘭上尉罵得面紅耳赤。
炮兵將軍自我解嘲地說:
「那個小傢伙準是過分地受到騎士小說和一些兒童讀物的毒害啦!」
人們就紛紛起哄:「不對不對!維恩上尉準是已經意識到你想摸人家的屁股。」
塔裡一聽這話不禁懊惱地別開頭,他被人說中了!這位至始至終也算不上是什麼正人君子的炮兵將軍的確想摸維恩上尉的屁股。在一大群男人組成的軍隊裡,偏偏只有你一個人知道這裡頭藏著一個身姿動人容貌嬌好的小美人兒……如果光明神是個連續半年都沒有過性生活的老男人,相信這位萬能的神明一定會知道這是怎樣一種感受!
至於塔裡……天可憐見!他對這種感受固然清楚得很,但他也犯不著用下半身思考問題,所以他只能躲遠一點,盡可能地與脾氣臭得離譜的上尉通訊官保持一段距離。炮兵將軍只在無頭蒼蠅一樣的維恩上尉又干了傻事的時候才會出面勸阻,不過多數時候,最後那個落荒而逃的傢伙準是我們的蘇霍伊少爺,他常常被自己的通訊官批駁得體無完膚。
「不管怎麼說!你那樣苛責一位將軍是不對地!」維爾辛赫少校走在前頭,在他左近都是茂密的林叢。
維恩·克利夫蘭上尉追了上來。「他」用一個極為女性化的動作抹了一把額前地亂髮,然後才興高采烈地開口:
「嘿!咱們幹嘛老提那個煞風景的傢伙?再跟我說說,傑布靈要塞地勇士是怎樣抗擊敵人的?你們一定有數之不盡的故事對不對?」
維爾辛赫苦笑著搖頭。至少那位炮兵將軍有一點確實沒說錯!這個似乎還處在青春期的年輕上尉的確是被那些爛在地裡也無人問津地騎士小說毒害得不輕。
「上尉!你知道嗎?我相信……如果再給守衛傑布靈要塞的勇士們一次選擇的機會,他們絕對不會選擇像當初那樣做!」
「為什麼?怎麼會?」維恩上尉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像往常那樣激烈地辯解起來:
「中校!您是傑布靈魔鬼團的團長!是您帶領那些最忠誠最勇敢的帝國勇士在最後一刻生離戰場!您怎麼能這樣說?真正的帝國勇士的選擇永遠只有一個,他們會……」
「你還不明白嗎?」剛剛被貝卡戰區司令長官破格提升為近衛軍中校的傑布靈魔鬼團團長忍無可忍地叫了起來,他一把扯住上尉通訊官的衣領,將那副精緻的面孔拉近地自己怒目而視的雙瞳。
「他們沒有那樣選擇!是因為他們為之奉獻為之犧牲的祖國根本沒有給他們選擇地機會,他們死得太慘了!儘管他們拖住了敵人。儘管他們為整個帝國贏得了一次反攻的機會,可讓我告訴你吧!別再跟我提那些冠冕堂皇的事情,我看到的只是一個又一個地生命被殘忍地剝奪。雖然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可這是戰爭!戰爭本就不存在什麼主義和精神!口口聲聲地叫著祖國萬歲,這只能讓你在犧牲的時候好過一些,但我可沒有那麼心安理得!」
維恩上尉被一陣搶白擊暈了!她無法理解,傑布靈魔鬼團的團長是生離地獄的大英雄,他該為此自豪為此驕傲,他幹嘛要這樣說?
做為一位近衛軍將軍的獨生女兒,一看就知道!我們的維恩上尉是被她那頭腦不太清楚的老父當作男孩兒養大的。她自幼在修道院附設的寄宿女校修業,受著傳統的貴族式的教育,學會貴族的儀態、談吐。她終日沉浸在浪漫的緬想中。狂熱地幻想著……要說明的是,絕大多數的女校學員只會幻想奢華的生活,養足了虛榮、逸樂的習氣,但只有這位上尉通訊官是個中異類!她的幻想充斥腥風血雨。時而驚濤怒吼、時而惡龍狂舞!在這一點上,炮兵將軍說得對極了,在女校修業的若干年,維恩的手指頭被租書店的灰塵染成黑色,她看到、夢到、想到的騎士故事不下百千個!
那麼問題就在這兒了!大多數的騎士故事渲染的只是愚蠢的「忠」
和片面狹隘的「誠」這造就了一位思想淺薄的將軍的女兒,我們的維恩上尉根本就不清楚犧牲和付出的真正含義,她所理解的世界觀都是從千篇一律的小說裡讀來的。
「算了!不去管他了!」塔·馮·蘇霍伊將軍極不耐煩地啐了一口,他準是發現自己的通訊官又從炮兵陣列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經過幾近半月的長途跋涉,近衛軍第一炮兵師和大泰坦尼亞第一擲彈兵師以及沿途陸續加入縱隊序列的斯坦貝維爾叢林部隊終於抵達黑森林貼近貝卡谷的側後方。準備參加大決戰的泰坦官兵見到的是堆積如山的戰具輜重和一條深邃悠遠的山谷坑道。一到夜晚,坑道內就傳出駭人的獸吼一般的風聲,這令人不禁想到谷口戰場的慘烈爭奪。
貝卡戰區總司令,近衛軍中將萊斯騰特伯爵,他的上身緊貼椅背,坐在一張鑲嵌了織錦畫的大靠背椅裡,穿著一雙黑黝黝的長統皮靴,嘴裡叼著一根成色不算太好的大雪茄。
萊斯騰特中將已經看到遠道而來的炮兵將軍和斯坦貝維爾家族的控軍大員,但他貼緊椅子的大屁股始終也沒挪動一下,只是朝面前的將軍們揮了揮手裡的雪茄:
※※
「先生們!不用客氣啦,大家都知道咱們在這兒是打算幹什麼!」
據戰區司令介紹。貝卡谷前地戰場態勢並不像最高軍部預計的那樣樂觀,不過萊斯騰特中將也沒有過分抱怨,因為開戰以來。最高軍部一直都是這樣樂觀,坐在辦公室裡的戰術參謀和圍繞在攝政王殿下身邊地高級軍官們又不會在這個時候衝到接敵鋒線上。他們自然是樂觀的。
「荷茵蘭人用四個兵團死死地堵住了谷口!這只是鋒線,後面就是反坦聯盟地整個中央集群,他們跟進的動作十分迅速。」戰區司令有些咬牙切齒地指了指地圖:「後方來的消息還說,情急的盧塞七世國王正在組織所有的運輸力量向我們這個方向搶運彈藥,而直到目前。我放在谷口鋒線上地阻擊部隊已經換了兩撥!」
塔裡張了張嘴,但萊斯騰特中將已經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我知道您想幫忙!」貝卡戰區總司令轉向炮兵將軍:「可想都別想!只要你打了一炮,對面的荷茵蘭人就會問,為什麼北方戰區的炮兵會出現在這裡?到時候我該怎麼回答他們呢?一切就全露餡兒了!」
塔裡退到一邊,倒是一位斯坦貝維爾家的將軍不耐煩地湊了上來:
「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嗎?我們既然來了,就不能看著近衛軍兄弟獨自抗擊敵人的進攻!」
萊斯騰特中將打量了一下說話的軍人,對方的左袖空空如也,臉上還帶著刀痕,看得出是打過硬仗的好漢子,可這位戰區總司令還是擺了擺手:
「先生們!不是想打擊你們的鬥志!在最高軍部向我下達反攻的命令之前。貝卡谷背後地部隊絕對不能參戰!」
「真該死!」「要了命了……」在場的軍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碰頭會到了這裡也進行得差不多,其實也根本沒什麼好說的。人們只有等!等到荷茵蘭國王鑽進籠套,等到那位偉大地統帥吹響衝鋒號!可這要等到什麼時候?至少是現在,集結於貝卡谷一線的十萬近衛軍和藏匿在黑森林中的十萬叢林戰士還都沒有譜。
「不能燃火,不能搭帳篷。這算什麼?」
「誰知道呢?士兵們都得吃冷的,喝冷地!」
「若是被敵人發現就全完了……」
塔裡走出坑道中的司令部,他聽到了各式各樣的議論,可他就不會參與其中,他信任自己的朋友,如果有些事情是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做不到的……那麼就算光明神也無法改變了!
走在回營的路上,炮兵將軍遠遠就看到一群士兵圍住了幾名傑布靈魔鬼團的戰士。塔裡情不自禁地湊了上去,並逮住其中的一個。
「看到我的通訊官了嗎?」
士兵指回坑道的方向:「維恩上尉跟我們的團長下到谷口鋒線上去了!」
塔裡一陣難過,他討厭自己的未婚妻跟著那個有點心理問題的魔鬼團長。
「我說你們就不會找點事情做嗎?」炮兵將軍開始挑惹已在地獄外圍走過一遭的士兵們。
「將軍,我們也想啊!」士兵笑嘻嘻地回應:「可戰區司令非要把我們派去接應您和您的炮兵師,我們找不到其他的事情做!人們都說在地獄走過一遭的人不該回去了!」
塔裡沒有言語,他歪著腦袋走開了,也許……他的未婚妻就是喜歡這些無畏無懼的勇士吧?
山谷坑道幽深混黑,如果加上一些認為斧鑿的痕跡,場景還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恐怖。巨大的山石以橫空出世一般的姿態聳立於洞穴中,碎石、岔路、搖曳的火把、不知從哪裡傳來的傷兵的嘶喊啼哭,這一切都把山谷坑道塑造成地獄的形象。若不是深邃的洞穴裡仍有往返走動的軍人,炮兵通訊官一定會認為自己來到了傳說中的魔龍的居所。
沿著路標,緊緊綴著急步而行的維爾辛赫中校,維恩上尉深一叫淺一腳地在洞窟中摸索。黑暗中的火光觸目驚心,維恩就告誡自己不要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火影中有黑暗的光芒在躍動,維恩就告誡自己不要被眼前的恐懼奪去魂魄。
「這是……這是……」
「死傷聚集點!」維爾辛赫中校第一次用輕蔑的眼神瞪了一下養尊處優地上尉通訊官,他扯住對方的手臂:「怎麼……你真以為自己到了地獄了嗎?」
是的!這裡跟地獄差不多!
轉過一個岔路口,一個巨大無比地洞窟就出現了。近衛軍在穴居兩側的石壁上插滿火把,還在四通八達地坑道裡鑿出了好幾條專門用於通風的寬敞出口。火把的光亮忽明忽暗,洞窟中的朔風時緩時急。只有近衛軍傷患的淒慘呼聲用無休止,那種絕望地、悲切的呼聲令身處其中的維恩上尉痛苦地捂緊耳朵。
「你不是在布倫要塞呆過很長時間嗎?沒去過死傷聚集點嗎?」維爾辛赫中校好整以暇地望著年輕的上尉軍官。
維恩眨了眨茫然欲泣的藍眼睛。她在好半晌之後才慚愧地搖了搖頭。在她以往的印象中,勇士不該經歷這種痛楚,勇士只會像小說裡的騎士那樣無比壯烈地犧牲。
「抱歉……」一個虛弱地聲音在耳邊響起。
維恩下意識地望了過去。
一個躺倒在她腳邊的近衛軍戰士掖了掖滿佈污血的臂膀:「上尉,你踩住我的手了!」
「哦天哪!」維恩低叫了一聲,她趕快抬起腳。
這名負傷地戰士就從對方的腳下拿起自己的左臂。然後就把這條已經與身體分家地臂膀放到右臂旁邊,那副樣子就像是在看護他的情人。
維恩艱難地吞嚥著吐沫,這個地方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走了一路,上尉軍官清晰地感到她的靴底已經濡濕,那是傷員們的鮮血灑滿路面,就在維恩身前身後,醫護兵人手一個水桶,他們瘋狂地擦拭著石窟中地血跡,進行著各種清潔工作,除了不斷搬進搬出的慘吼著軀體。只有水面上漂浮著的暗紅色的微波是平靜舒緩的。
「呼……」終於走出洞窟了!
維恩上尉……或者說是菲歐拉維恩克利夫蘭伯爵小姐,她剛剛才恍如地獄一般的坑道裡經歷了人生中最為驚悚的一個鐘頭,可是現在。在貝卡谷地縱深處的洞穴入口,就在她視線所及的地方,沒有堅城可守、沒有火炮掩護,數萬名手持刀槍的近衛軍戰士在用胸膛與蜂擁而至的敵人進行著殊死搏鬥。
喊殺聲時而消散、時而凝聚。音量在風中忽閃著,辯不清東西。
透過硝煙,夕陽將蒼白的貝卡谷映得通紅,可在敵我雙方爭奪最激烈的地段,除了此起彼伏的刀劍的光閃,有的只是仿若無邊無際的暗影。
維爾辛赫中校扯著維恩的手臂,拖著她在暗影中摸索,四周都是撕殺的聲音、奔走的身影,維恩心驚膽顫地環顧左右,她納悶極了,心裡還不停地叫: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這與布倫要塞的攻防戰完全不同!」
突然!一陣強勁的冷風劈開了硝煙光火交織的濃霧,就在四肢僵硬的克利夫蘭伯爵小姐下意識地調轉頭時,一名壯碩的荷茵蘭士兵攥著兩人多高的戰斧急斬而至。
維恩的心臟在一瞬間停止了跳動,她知道自己一定是閉上眼睛了!
這不對!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應該像那些騎士英雄一樣,她該架空敵人的兵器,然後再來一個漂亮的突刺!她不該閉上眼睛,更不該像根準備投近壁爐的木樁一樣呆立不動。
架空敵人的兵器,肩肘將敵人撞倒在地,反手持劍,刺入敵人的眼窩!維爾辛赫中校在做完這一切之後深深地吸了口氣,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看了看面紅耳赤的上尉通訊官,又看了看越來越急的晚風。
風吹散了糾集在戰場上的黑沉沉的濃霧,各種各樣的灰燼和帶著血沫的空氣像遭遇龍捲風一般盤旋著上升。視野逐漸清晰,維爾辛赫中校打量了一下戰場,然後他就笑了。
「通訊官!看看啊……咱們來得太是時候了!」
維恩瞪大眼睛,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站在貝卡谷山口的一塊台地上,在台地下方堆滿了近衛軍和敵人的屍首,以及殘破不堪的營壘工事。而在這之後,克利夫蘭伯爵小姐甚至絕望了!如果她沒看錯,在維爾辛赫中校和列成四五座千人陣的敵人之間,已經沒有近衛軍的一兵一卒。
就在這個時候!一面遠比眼前的戰場更加殘破的軍旗突然在上尉通訊官的背後揚展而起,與此同時,敵人開始移動了!不一會兒他們就已看清了近衛軍的軍旗。
「傑布靈的魔鬼!」「是從傑布靈生還的魔鬼……」
這面軍旗給敵人的陣營造成不小的震動。
「要一塊兒來嗎?」維爾辛赫轉向維恩上尉,他朝敵人即將發動衝鋒的地方努了努嘴。
維恩雙手發抖、腦筋發熱、耳根冰涼、眼睛似火!她想往戰場邁出一步,可她的腿、她的手、甚至是她的靈魂似乎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
「下次一定奉陪!」塔·馮·蘇霍伊將軍突然出現在未婚妻的身邊,他扯住了女人的手腕,微笑著拒絕了「魔鬼團長」的邀請。
突然克利夫蘭伯爵小姐突然用異常惱恨的眼光盯住眼前這位與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完全不搭調的炮兵將軍,可當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陷入這個兵痞子的懷抱時,她卻沒有掙脫,而是痛痛快快地哭了!
輕輕撫摩著對方的背脊,塔裡第一次在這種時候沒有去想像面前的女體會有多麼玲瓏,他反覆琢磨:要不要把布倫要塞已然陷入巷戰的消息告訴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