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瞭解冰雪的心靈,那你就去阿卑西斯山走一走,選一處終年被冰雪覆蓋的高大山脊,試著征服它,或是被它征服。
雪山上的世界,朔風凜冽,周天寒徹,彷彿整個天地都被掩埋在堅冰底下,奄奄一息。時值盛夏,陽光摧枯拉朽,雪山巨大的冰面漸漸變松變軟,山頂的積雪不斷向下沉積,山脊便在承受不起的時候「轟」的一聲,把萬傾冰雪一股腦地傾洩下去。
很久以前,山民始終認為這是造物主判罰過的某位神魔在上面作怪,人們就宰殺牲口,擺起祭壇,用動物的血來祭奠山中的不知名的魔鬼。雪山不是魔鬼,雪崩也不是神明製造的悲劇,可人們一旦進入雪山——寧願相信魔鬼確實存在。
山麓在開始拔高的時候近乎一馬平川,這裡是各種耐寒動物和高大針葉林的聚居地,夏日的林地茂密繁盛,幽深的山谷叢林顯出一望無際的黑,濃黑中傳出猛獸的吼叫,澄碧的天空洗練無塵,間或傳出婉轉卻又淒厲的鷹啼。
攀上山脊,入眼的景物逐漸稀疏,到處都是黑褐色的石壁和東一叢西一簇的結花灌木。謝天謝地,現在是夏季!隨著海拔不斷提升,低矮的灌木林顯現出一條條無序的色帶,有的地方深為亮紫、有的地方淺為新綠,開花的地方多——紅色的、白色的、海藍色的花朵開滿灌木叢,下面鋪著牛氓草,偶爾才會遇到一塊淺雪把草衣掩埋。花朵就在雪的池塘裡堅毅的挺立,只在有風地時候才會瑟瑟發抖,看著令人心生敬畏。
那麼……魔鬼在哪裡?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騎著他的黑色巨馬站在雪山山麓的開闊地上。
確切一點說是開闊地地最邊緣,前面就是一處山谷。山谷裡面有條小路可以直接登山,通到常年被積雪厚冰覆蓋著的山脊。
不是說年輕地泰坦親王再婚了嗎?他又娶了一位美麗的意利亞公主,算算時間,他還應該處在婚後的蜜月期。
奧斯涅親王揚了揚黑黝黝的、嵌了金絲的小馬鞭,他指示地方向就是征服的路徑。
「就是那裡?」
「是的大人!就是那裡!」
說話的是一位佝僂著背的老人。他是地方上的意利亞貴族推薦給泰坦親王的嚮導,老人留著山地居民特有的大鬍子和蓬鬆卷髮,他必恭必敬地跪在巨馬身邊,眼睛在說話的時候也只是瞪著那位大人物的靴子。
那裡是哪裡?在泰坦親王看來,嚮導交代地方位與雪山山脊上任何一處白皚皚的地段沒有多少區別,可老人卻說只有那裡才有一段相對平坦的山脊,而不是兩側削尖地鰭魚背。整座雪山,寬進十幾公里的雪線,只有一個地方能夠攀越?這還真是令人詫異。
「恰克老爹,去休息一下吧!」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又揚了揚那條做工極細的小馬鞭。老嚮導如蒙大赦,他捧著皮帽謙謹地行禮,還是那樣弓著背。在親王殿下身後的騎士隊伍裡鑽了幾鑽就不見了蹤影。
「老恰克在這座雪山摸爬滾打了一輩子,您沒什麼好擔心地!」繆拉貝德貝亞將軍牽馬在統帥身邊站定。
奧斯卡沒有回答,他平靜地打量著雪山,那耀眼的白色和石壁陡崖的灰黑形成異常鮮明的視覺對比。視線下移。在開闊地前的山谷裡,緩緩的斜坡底下有無數騎兵在休息,馬兒嘹亮的啼叫,水仙騎士們圍著四絃琴手說說笑笑……泰坦親王留意到,戰士們的手裡都沒有武器,而是野果、紙牌、午餐,還有各種各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定有人手裡沒東西,那他準是在閉目休息。
奧斯卡啞然失笑,他看了看乖乖伏在鞘裡的彎刀,很多年前,若不是有人往他手裡塞了這麼一件東西,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一定不是今天的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所以說,男人手裡若是多了刀具,未知的情緒和命運就會一湧而來,讓這個男人招架不住、徹底沉迷。
不過話又說回來,是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自願選擇了一件武器,可以見得這種事強求不來。就像面前橫著一座雪山,有的人會大呼一聲「多美呵」在瞻仰一番之後就另覓他途;而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
剛剛人們都看到了,他不發一言地審視雪山的壯美、不假思索地下達了征服它的命令。
世界上,總有些男人就該如此。所以,他有一顆冰雪凝成的心靈。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告別了新婚妻子,儘管他有數不清的理由說服自己留在意利亞、留在薩沙伊身邊,可他還是千般不捨地告別懷著身孕的女人,帶上他的騎士,翻山越嶺,向著心中的目的地前進。
「其實……您大可不必跟隨紅虎,我們應付得來。」繆拉將軍小心地打量著他的統帥,他的統帥之前還是個懵懂的少年人,可是現在,再沒人比他更適合做水仙騎士的統帥了。
奧斯卡笑了笑,他的小馬鞭輕輕碰了一下雷束爾,巨馬緩緩邁開四蹄。
「我要是不隨紅虎一塊兒翻越雪山,騎士們就會笑話我是膽小鬼。」
「可他們不會!」
「我會,我會這樣認為!」奧斯卡倔強地別開頭。事情和告別一樣,他本可以由羅曼聖聖城搭乘馬車走國道回歸南方軍區,反正突入法蘭是紅虎和雪地獅子的事,可他偏偏穿戴了戰具,跨上了戰馬,與他的騎士一塊兒吃刨冰、喝雪水。
不過……刨冰可真是個好東西!奧斯卡想到這裡就抿起嘴唇。意利亞不愧是美食的國度,山民在自家的地窖裡用泉水化冰,講究一點地就用玻璃碗把冰屑盛起來。上面澆上奶油蜂蜜或是巧克力糖衣。嘖嘖!
那滋味比打到巴厘還令人心曠神怡。
可刨冰太涼,泰坦親王的胃腸不適合這種冷冰冰的美味食品,奧斯卡只吃過一次。一次就令他念念不忘,但紅虎地醫師已經下了嚴令。
他毫不客氣地說:「親王殿下若是不想在雪山上被稀屎凍住褲襠,就別再招惹刨冰。」
所以說,奧斯卡的生活沒有多少樂趣。即便有天底下最溫柔最美麗地女人陪伴他,即便他的女人已經為他孕育了一個繼承人,即便他在幻想百年之後的盛世。可他到底還是無法從中得到長久的樂趣。一時的快感無法
讓人地身心徹底滿足,奧斯卡就不知滿足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他若是見到法蘭的土地,就會想到法蘭隔壁是西葡斯:他若是到了西葡斯,就會想到海峽對面的英格斯特是什麼樣子。
男人的心似堅冰,就像面前的雪山,雪山總會消融,可人們所知的它總是冰封四季。當冰山一角轟然倒塌,人們以為這個男人總會改變一些了吧?可仔細觀察一下,裂開的冰縫裡還是冰,它只是裂。或者說是塌陷,再不能說明什麼問題。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從開闊地下到山谷裡,沿途遇到許多騎士。
他們中只有為數不多的人是跟隨這位年輕的家長南爭北戰地老兵。遇到熟悉的面孔時,奧斯卡就會停下來和對方聊上幾句,說的無非是從前地種種過往和面前的這座雪山。士兵鄭重發誓,說自己和無數戰友會征服大家長的眼睛看到的一切。奧斯卡自然很滿意,他說征服是一回事,大家長只想看到騎士們平安無事。
——————————————————————————————
越來越多地水仙騎士圍攏過來,他們在家長面前的小路兩側單膝跪地,奧斯卡看看這個,指指那個,他說你們都是好戰士;戰士們就說安魯哈啦,家長才是好小伙子。
好小伙子們在做出發前最後的準備,他們脫下鎧甲,這玩意兒在止,上不但重得要死,氣溫低的時候還會讓人生出掉進冰窖裡的感覺。方面軍裡的裝備官在意裡亞的市集上採購了防寒棉衣和各種廉價但卻實用的皮毛,每名士兵都領到一些。這些皮毛主要用來做綁腿,據說雪線以上的地段積雪齊腰,別說馬,就連人都很難動彈。
水仙騎士給馬匹和運輸物資的騾子準備了草革編製的蹄口袋,還給這些逆來順受的小傢伙們準備了防寒的毛毯,記得相同的情況在親王殿下學業的時候在北方出現過,不過那時的老兵都不在了,隕於妻女山戰役。
仔細用過午餐,在由方面軍軍長親自下到各級隊伍仔細檢查裝備,紅虎出發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太陽高懸,天氣熱得離譜,在山谷裡一點都感受不到雪山上的冷氣。
從山谷出來的時候有過一次整隊,紅虎方面軍全員齊集,一個也不少。奧斯卡就在心中祈禱,但願面前的雪山不要給他的勇士們製造難題。
夜幕降臨,山腰上的營地燃起篝火,大片的火光映出了黑黝黝的雪山,可與夜空中的星火比起來,天穹之底的點點光輝實在算不了什麼。
山腰上已經有些冷風,在陸上度過夏夜,蟲吟蛙鳴會讓人煩不盛煩,可在接近雪線的山地,只有靜!靜得離奇。
在一間***通明的大軍帳裡擺著一張長方桌,桌子是用亂七八糟的物事拼湊起來的,一副下一秒就會散架的樣子,與一位近衛軍元帥帝國親王的軍帳有所不同,紅虎在攀山之前拋棄了所有的輜重,三萬名戰士各帶一匹戰馬、一匹騾馬,騾馬上馱著一副鎧甲和一套戰具,外加半個月的口糧,這就是突襲法蘭西北省份的全部力量。
奧斯卡坐在一個小方墩上,紅虎將領圍著他蹲成一個圈,知道的會認為男人們在研究戰術地圖,不知道的就會以為男人們集體大便。別提大便,奧斯卡真的開始拉肚子了,他就覺得刨冰不再是什麼好東西。
「我們在這裡!」繆拉指了指地圖上的一個位置,「距離山脊只有四五公里的直線距離,可嚮導說這樣一支大部隊,起碼要用一天一夜才能全員翻越雪山。」
「我們要在冰天雪地裡過夜?」
「看來是這樣!」繆拉望向發問的軍官。他從對方地眼底看到一絲猶豫,儘管有些話沒有說出來,但並不代表繆拉會忽略不計。他知道紅虎騎士多半沒有離開過四季分明的水仙郡。讓這些戀家的小男人在太陽底下爬雪山,多半是有一點難為他們地意思。
「山上氣溫很低。早晚溫差大得離譜。我怕……」
「沒什麼好怕的!」奧斯卡打斷那名軍官地話,他知道對方是紅虎的游擊軍長。
「是的,殿下說的對,沒什麼好怕!」繆拉肯定地點頭,「我知道戰士們沒有在冰天雪地裡行軍過夜的經歷。也沒有來過這麼高地地方,沒有見識過這麼厚的積雪,更沒有看到過這麼深的懸崖峭壁,但我們是紅虎,它攔不住我們的。」方面軍司令邊說邊指了指聳立在營帳門口的高大山脊。
山脊上雪光被天色和營地的光火映出霧靄一般的乳白色,在火光濃烈的地方顯出亮粉色,軍人們在打量一會兒這番奇景之後便收回視線,其實他們也是瞎操心,只要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前一腳踏進雪地,作為水仙騎士團的所有官兵都得追隨大家長的腳印不斷向前。這根本不需要猶豫。
「山上風大,也沒有平坦地開闊地可以搭帳篷。」又一位軍官發問了,他提出一個難題。這裡好像沒人知道怎樣在雪山上度過滴水成冰的漫漫長夜。
「生火呢?」
「生火不行!」繆拉連連搖頭,「到時會有三萬人在雪山上,那得燃起多少個火盆?不說我們得帶上重得要命的木炭,咱們地嚮導已經明確經過過了。山上不能喧嘩、不能生火!三萬人一塊兒取暖會令積雪變松,然後轟的一聲……」
「雪崩?」
「山神發怒了?」
「管他呢!到時咱們都得完蛋!」
親王殿下開始分發自己的大雪茄,男人們就惡形惡狀地蹲在地上,抽煙,再不說話。
「那怎麼辦?」過了良久,終於有人忍不住了。「士兵們不能睡在雪地上、不能生火、不能煮食東西、不能喧嘩!可他們總得休息,光是長時間的雪地行軍就會把他們累倒,身上地汗水若是結冰就會把人凍斃……」
「得了吧!」繆拉沒好氣地打斷對方,「戰士們可不像你,不大聲嚷嚷就會沒命似的。」
軍官閉上嘴,大家都望向沉默的親王殿下,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是主宰者,特別是現在,他主宰著很多人的命運。雪山上地勢和氣候千變萬化,光明神若是真的護佑神聖安魯也就罷了,但雪山上步步危機,光明神要是跟騎士們開些玩笑那就真是算了吧。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陷入兩難的境地,他在之前的考慮畢竟還不是十分成熟。這位血氣方剛的
統帥一廂情願地認為:既然「—·—雪獅」能夠成功翻越阿卑西斯山,那麼他的紅虎同樣可以。但—·—雪獅畢竟只有一個師的兵力,而且還是常年出入深山老林的精銳山地部隊:紅虎騎士在平原丘陵上自然威風八面,可他們若是登上雪山,再帶上相當於自身數目一倍的戰馬和騾子……事情真的不好辦!若是能夠順利達成,紅虎騎士便完成了人類戰爭史上的一項壯舉,若是中途遭遇風暴、雪崩、冰縫……奧斯卡想來想去,他發現自己終於找到跟隨騎士一塊兒出征的原因:
這個男人慣於征服,卻不屑於讓人為他身陷險境。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突然掃翻地上的蠟台,軍帳內的光火一陣瘋狂地搖擺。
「我就要看看一座雪山能不能擋住紅虎!若是不能翻過這座山,我們還有什麼資格與世界上的勁旅同場競技?」
雪山巍峨,高壯,男人們的心胸就像山外的天空一般遼闊!與世界上的勁旅同場競技!這是多麼令人著迷的提議?波西斯百萬大軍已是歷史塵埃,而安魯……不敗之猛虎、不落之水仙!這種精神在塵埃落定之後還能延續多久?水仙騎士在失去面前的夙敵之後又會走上怎樣的征途?
也許……「與世界上地勁旅同場競技」這種說辭只是被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偷換了概念,也許水仙騎士並不理解這種競技的代價是無數民族遭受奴役、他們的國家在安魯地鐵蹄下灰飛煙滅,可世界上總有一群男人熱愛競技。單純地信仰競技,他們的心靈像雪山一樣純粹,只為征服眼前地天空和腳下的大地。
黎明。山間湧起大霧,騎士們拆毀了營帳。在煮食了豐盛的早餐之後就丟棄了所有的炊具。按照一家之長的說法,他地猛虎在進入敵人的領土之後再也不需要這些東西——渴了,飲敵人的血;餓了,咬一口敵人的肉。
看著地圖,大家長用手指比劃了一下距離。他半開玩笑地對紅虎戰士們說:「瞧瞧!過了雪山就是巴厘!」
「據說那裡是世界上最浪漫的都市……」
「據說那裡的婦人都穿絲綢織造的紗衣……」
一向善解人意的聖騎士卡米爾雷阿侖將軍揮手制止了戰士們的喧嘩,他的聲音很低:「殿下……您希望巴厘是什麼樣子?」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微微笑了笑,他想大放厥詞,說些「讓巴厘燃燒」之類地話,就像八區第二軍聲名顯赫的屠夫西爾維奧在漢伐斯立德要塞前說的一樣。可他什麼都沒說。無論如何,他知道紅虎到不了巴厘。在法蘭境內等待紅虎地將是優勢敵人的圍追堵截,奧斯卡相信紅虎絕對打不到巴厘,紅虎發動的奇襲只是意在干擾敵人後方的應變之舉。
濃霧中,一切景物都溶於淡白色地氣體。有馬匹在鳴嗚,有騎士的口令在往返傳遞。紅虎戰士裹著毛皮綁腿。身穿厚重的棉衣,他們互相打量,戲稱彼此是沒見過市面的山民。要去山對面趕個晚集。
集合號和整隊號在濃霧中接連響起,當大山送出回音的時候,長近四里的馬隊已經面向雪山頂端發出時輕時重的呼吸。
傳令官反覆念叨著手中的訓令,他已經磨破了嘴皮。士兵們豎起耳朵聽、歪著腦袋記。他們終於知道滑坡和雪崩的意義,終於明白接下來的這段旅程將是一段未卜生死的難忘記憶。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騎著巨馬站在隊伍排頭,他矗立的地方正是霧靄與山體的交界處,馬頭迎著初生的陽光,馬後就是一片飄渺的蒸氣。
年輕的統帥收回落在雪山上的視線,他拍了拍小朋友粗大的頸子:
「啾……啾!」
伴隨兩聲輕喚,雷束爾從一片蔥綠的草場踏足一步之遙的雪地。地底傳來的寒氣令巨馬渾身的肌肉微微晃了一晃:「嘿咻……冷勒……」
奧斯卡就笑,男人又想到他那還未出世的小兒子,他知道薩沙伊一定會給他生個兒子!眼前的雪山逐漸模糊,奧斯卡似乎看到了安魯哈啦郊外的老屋,他帶著騎士凱旋而歸,薩沙就等在門廊裡,遠遠就能看到她的白色裙擺和那個奔向自己的男孩子……
若是冰雪真的有心靈,若是冰雪的心靈真的在跳動,那它為什麼這樣冰?這樣冷?白雪皚皚的山嶺散落著水仙騎士的足跡,剛開始他們還有說有笑,可當積雪沒過腰身的時候,所有人都失去言語。
儘管前面有整整一個師的戰友在開闢道路,可身陷雪地的大腿就是拔不出來,獸皮上的雪末干了又濕、濕了又干,沒完沒了!比入口的止,風還要令人厭煩。
三萬名紅虎官兵排成一線,和騾馬綿延四五里,他們逐級攀登,在雪山上逐分逐厘地挪動身體。嚮導說,再往上就會好一些,因為山脊附近的積雪和堅冰一樣硬,到時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磨磯。
有士兵就問,「和冰一樣硬?那還不得滑下去?」
「滑下去?」老嚮導對此嗤之以鼻,「滑下去說不准就會直接滑進地獄!還敢滑下去?」
戰士們自知討了個沒趣,他們就閉上嘴巴繼續登山。山體就像白色巨人的胸膛,置身其中彷彿看不到邊際。
不知從哪裡開始,山風大了起來,呼呼作響,捲起雪末和冰冷的氣團包圍住每一名水仙騎士。騎士們用早已準備好的塞了棉花的頭巾擋住口鼻,他們艱難地驅催騾馬,在冷風怒吼驚濤呼嘯地雪山上緩緩前進。
冷了。緊一緊領口和身上的棉衣;凍僵了,前前後後跑動一下,讓僵硬的肢體恢復氣力;渴了。拜託一下,這是雪山。隨便抓一把什麼東西含到嘴裡都是最干冽地清水;餓了,騾馬背負的口糧是戰爭物資,山上動不得!冰雪北風燴肉乾,只有這個,算是雪山地特色菜之一;想尿尿……***事情還真多!尿尿的到一邊去。一個一個去!到戰友看得見的地方,可別迎著風!
「報告!」
「又怎麼啦?」
「有人昏倒了!」
這是麻煩事!山上空氣稀薄、氣溫低到裝辜丸的袋子都縮進肚子裡。在山上昏倒代表兩種狀況,一是胸肺功能受到侵害;二是被冰雪和純粹地白色硬化了思維和肢體,可不管是哪種狀況,這件事只意味著一
誰不起。
沒法生火、沒有熱水,沒有足夠的保暖冬衣,昏倒的戰友就被放到戰馬上。不一會兒,這名昏厥士兵的面孔就已結滿冰霜,而活著的人會用體溫融化這層霜雪,可他的面孔卻逐漸變作慘白。最後和雪山融為一體。
等到必須減輕騾馬的負擔了,難過的士兵們只得在雪地上放下戰友僵硬的身體,他們在每一名無奈掉隊的兄弟身邊都插上一支水仙騎士團紅虎方面軍地飄帶旗。
黑色的線狀生物在雪山巨大的峰面裡不斷向上延展。隊伍兩側已經插上數支孤零零地軍旗,每名由後趕至的戰士都會對寒風中屹立不倒咧咧作響的軍旗投以注目禮。他們屏息凝氣,將全部力量灌注四肢,奮力向上攀登。彷彿面前不是雪山,而是一座敵人據守的城池:彷彿腳下不是冰雪,而是堆積起來地戰友的屍體。
那麼……惡魔在哪裡?
疲憊卻鬥志高昂;飢寒交迫卻熱血沸騰!水仙騎士不斷向上攀登,他們的大家長和幾位將領卻從隊伍前列轉了回來。奧斯卡就問:「累不累?」士兵們自然高興地說:「不累!」奧斯卡又問:「知道什麼事情最累人嗎?」士兵們就說不知道。
「老婆生孩子!你們說累不累?」
騎士們想笑又不敢笑,怕一笑出口就會引來一場雪崩。奧斯卡接著問:「冷不冷?」回答說不冷。騎士們的統帥很滿意,問題還是老樣子:「知不知道什麼時候最冷?」
「冬天!」「到山頂的時候!」自作聰明的戰士們爭先恐後地說出答案。
奧斯卡搖頭:「老婆生孩子!我說是男孩兒,她偏偏下個女孩兒,那還不如把我給凍死在這兒。」
「哈哈哈哈……」士兵們再也忍不住了,他們一張嘴便吃到一口冰冷徹骨的寒風,可心裡卻是暖溶溶,就像冰雪地裡擺著一個小火爐。幾位大人物撇下這撥士兵又往下面走,山風吵得厲害,依稀還能聽到統帥的聲音……「累不累」……「冷不冷?」
入夜,萬籟具寂,只有冰雪在互相推擠時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風停了,這令老嚮導欣喜莫名,他一個勁兒地念叨,山裡無風的時候還真是少,進而認趙…安魯家的騎士的確是神選的戰士!
神選的戰士就像一群蜷睡在一起的小貓,說他們是老虎可沒人信的。他們背靠著背、肩壓著肩,為了給心愛的戰馬取暖,他們三四個人共用一條不算薄也厚不到哪去的毯子。
遠天月郎星稀,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在一個雪坑里拉了一泡熱氣騰騰的稀屎,然後他就雄赳赳氣昂昂地叫來繆拉,說是要跟紅虎軍長背靠背地睡一會兒。
繆拉點點頭,他打量著自己的統帥,年輕的帝國親王留起鬍子,此時鬍子上已經結滿冰屑。他繫著狼皮綁腿,套著熊皮斗篷,若說他與身邊的騎士有什麼不同的話……繆拉只看到那件熊皮斗篷,這是大家長唯一的特權,本來軍官們要給他弄一個碳火盆,可這位統帥嚴詞拒絕,還用馬鞭把那個提議的傢伙抽了一頓,據說打得挺重。
和這樣一位統帥背對背睡在雪地上,繆拉無法合上眼睛,他仰望天空,星斗好近。下弦月躲在山那邊,只露出極為細小卻又亮若火炬的一線天。
「殿下……」
「叫我奧斯卡……」
「這合適嗎?」
「那就閉嘴……」
「奧斯卡……」
「恩哼?」……「」
「你倒是說話啊?」
「翻過這座山……還會有更高更大更陡的傢伙擋在前面……」
「是這樣沒錯!」
「可是你看……」繆拉探手指了指月光下地山影,高大冷峻的阿卑西斯連綿起伏、崇山峻嶺仿若無邊無際。「沒有……沒有盡頭啊……」
「我有兒子……」奧斯卡的面孔浮起笑容。這是他最為期待地一件事情。「繆拉……你也會有兒子,他會從你手裡繼承這副鎧甲。你的勝利女神是個美人。你兒子長得也差不到哪去,等你兒子穿上你地鎧甲……你就偷著樂吧!」
「奧斯卡……」
「恩哼?」
「我是說如果……」
「如果什麼?」
「如果我的兒子只想過上和平安穩的日子呢?」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猛地回轉頭,可他又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
繆拉感受著雪地的冰冷,他的心卻在融化。「安魯和他地騎士戰鬥了四百年,到現在。我們人丁興旺、武勳彪炳、陣容強橫!放眼整個西大陸無人可以匹敵!可您想過嗎?四百年!我們的血就要流盡了!安魯的精神和信仰就在這股血脈裡,若是流盡了……」
奧斯卡搖了搖頭,「這不是繆拉!繆拉不會說這個!」
繆拉嘿嘿一笑,「這是繆拉!是不願再看到子侄父兄血染沙場的繆拉!」
奧斯卡不明白、不理解,若是他的騎士脫下了鎧甲、放下了殺人的刀兵,安魯還是安魯嗎?
「奧斯卡……」
「恩哼?」
「你的兒子……」
「辛亞利!他叫辛亞利!」
「你的兒子辛亞利若是上了戰場,你就得像個娘們一樣守著家門,見天望著地平線。他凱旋而歸你會樂得上天,可來的若是牧師和殯儀騎士呢?」
奧斯卡一陣默然,殯儀騎士?他做過一次殯儀騎士。在安魯哈啦。
在很多年前。若是繆拉沒有提起這件事他甚至完全忘記了。那名僅僅刺出一槍的騎士叫什麼名字來地?奧斯卡驚訝極了,他想不起來,他的記性不該這麼差。他記得自己曾為那件事失落好久呢!
「繆拉,我想……這就是宿命吧!」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無法編造兒子的面孔,他幻想不出親眼看著自己地兒子踏上征途會是怎樣一副情景。「人們為什麼要發動戰爭?人們為什麼希求和平?按照我的想法,發動戰爭就是為了締造和平。經營和平就是為了發動戰爭!這是無法避免的,我們能做的只是一步一步地投入進去,除此之外還有別地選擇嗎?」
「發動戰爭就是為了締造和平?經營和平就是為了發動戰爭?」繆拉笑了起來,「該死的!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奧斯卡也笑了,「是啊!就是這麼回事!」
繆拉突然轉過身,他向世代為之效忠的大家長伸出手:「奧斯卡,既然沒的選,我們去發動戰爭吧!去發動更多的戰爭、更大的戰爭!爭取在咱們有生之年,為我們的兒子締造更長久的和平!」
奧斯卡握住繆拉的手,「哦啦……我就是這樣想的。」
天剛濛濛亮,探路的騎士從山脊回來了,他們一路急衝下來,興奮地告訴每一名經過身邊的戰友,「法蘭!法蘭!我們看到法蘭了……」
「殿下!我們看到法蘭了!」
奧斯卡睜開眼,他看到的就是無數張欣喜若狂的面孔。年輕的帝國親王要靠別人攙扶才能活動僵硬的四肢,他抹了一把掛滿冰屑的面孔,狀似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出發!集合隊伍出發!」
出發!紅虎騎士艱難地伸展四肢、艱難地抖擻精神,他們並不知道山嶺上曾經有關一段關於戰爭的談話,我們無從知曉他們若是明白戰爭會在未來更多、更大的時候會作何感想,相信他們會害怕、相信他們會嚮往、相信他們會犧牲、相信他們會載著戰利品回到闊別多時的家。
出發了!隊伍依然壯大,可有些騎士已經永遠睡在意法邊境這處不知名地山脊。鮮紅的猛虎水仙飄帶旗沿著雪線不斷上升。在夜宿雪山的地方連成紅燦燦地一大片。
正午,陽光普照,雪山反射著來勢浩蕩的光和影。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站在山脊地開闊地上。與他握手誓約的繆拉就在身邊。
「法蘭?」
「是的!法蘭!」
奧斯卡極目遠眺,山嶺重疊。山峰白雪皚皚,地平線盡頭一片蒼翠蔥鬱,平原溝谷橫亙其間。
「就從這裡開始吧!」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說完話便率先邁出不急不徐的步伐。
繆拉向統帥的身影致以軍禮,在莊重地軍禮下,無數紅虎騎士翻過山脊。向眼前的大地不斷挺進。他們身上帶著冰霜,腳下履著雪地,心中洋溢冰封的心靈亦是可以化作水流、蒸騰熱潮的心靈。
教歷田,年8月萬日下午三點一刻,法蘭王國薩林蘭邊境山區,人跡罕至的山谷低地突然喧鬧起來,一隊狀似望不到邊的騎兵揚起漫天塵霧,從高聳入雲的雪山山麓急衝而下。泰坦帝國安魯家族的一支奇兵成功翻越阿卑西斯山,他們甚至比預定時間提前四個小時進入出擊位置。
似乎……眼前的大地與任何過目無痕的景致一點區別都沒有,只是山谷、只是丘陵,林地變幻著身姿和身上地綠衣。花草繁茂,一派欣欣向榮的夏的氣息。
沒有人,土地也便呈現出最原始地風貌。山塊間的隆起形成高台。
低注處走過小溪。紅虎騎士驚異於提前的四個小時,他們竟在此時此刻感到一絲無所適從。沒有預見的戰爭、沒有流血、沒有犧牲、沒有衝鋒前地寂靜,有的只是紛亂的鳥鳴、警惕的走獸和滿眼的安寧與農綠。
要去打破這一切,要去摧毀這一切!男人們心似堅冰。他們是安魯的騎士,是神選的戰士!他們生來就注定要帶走世間的生靈,不問理由、不問後果,騎士的使命寫在一本白皮書上,他們從小就已熟記於心。
難道……面對這樣安靜祥和的景象,男人們的心就沒有過懷疑?應該不會!每個單一個體都有高於群體意識的思維,只有群體意識上升為命令、使命甚至是宿命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時,個體思維才會輕易被抹殺、被排除、被大而堅的群體意識湮沒於世。
號令旗連閃,命令來了!戰士們端坐在馬上,淡然地注視著不斷傳往各支作戰部隊的軍令。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有些疲倦,按照原定計劃,他在陪同大部隊翻越雪山之後就要跟隨南方集團軍群的接應人員回歸帝國戰區,那裡才是他的主戰場。
通過一陣細緻的搜索,紅虎偵察兵很快就與負責接應的軍情人員取得聯繫,大部分紅虎將領在見到軍情第一特戰旅的同僚之後才開始相信親王殿下真的將這支近衛軍中最精銳的特戰部隊投入這場異常艱險的敵後戰役。不管怎麼說,兩方相見自然十分欣喜,都是鼎鼎大名的英雄部隊,再加上彼此的長官一直保持良好的私人關係,奧斯卡就半開玩笑地說:
「紅虎、雪獅、飛馬!足夠讓法蘭人奉為神物啦!」
可是……「—·—雪獅」帶來了一個比較棘手的壞消息。
「這裡!馬士西鎮……」雪地獅子的聯絡官指示了戰術地圖上的一個位置。「按照原定計劃,我部要先於紅虎方面軍佔據這座四通八達的邊貿市鎮,作為法蘭戰區的前敵指揮部。可就在昨天晚上,雪獅、飛馬和紅虎都在爬山的時候,一支法蘭王國軍突然進駐該鎮,並且啟動了城防措施。「「正規軍?」奧斯卡皺起眉頭。
「他們知道我們要來了?」繆拉皺起眉頭。
「這樣我們和雪獅都無法向紅虎靠攏了?」呂克西泰爾准將也皺起眉頭。
「對方是正規軍,編製是一個邊防步兵師!」聯絡官小心地打量著三位主將。
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嗤之以鼻地撇了撇嘴:「若是法蘭攝政王把他的禁衛軍擺在這裡或許還能讓我嚇一跳,一個邊防步兵師?吃了它!乾淨利落!那座市鎮不能走漏任何一個人,若是有一個人活著回到法蘭的後方防線,就會令我們的進攻失去突然性和主動性!」
「您說的所有人是指……」繆拉有些不確定地打量著自己的大家長。
泰坦親王收拾了一下身上的戰具,他的聲音飽含雪山上的冷空氣:
「既然泰坦有聖懷利,法蘭就該有馬士西……」
教歷801年8月25日下午四點,奧斯涅安魯莫瑞塞特面對著列於陣前的格鬥軍騎士無聲地拍了拍胸膛,騎士們立即動作,他們脫下棉衣、脫下綁腿:統帥又擎起刀,騎士們就打開騾馬上的革囊,取出落滿碎冰的鎧甲和冷冰冰的刀具。
沒有任何言語,只有馬蹄下不斷顫動的大地記錄了這一幕的深刻遠天霞光燦爛,陽光敲開鎧甲上的堅冰,冰水帶走了古老鎧甲上的青灰,戰士們的心靈再次變得滾燙,不單是為了使命,更是為了生命會有多麼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