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與衡陽公主說到這裡,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正在這裡,門口傳來上官玥的聲音道:「啊,盧公子也在這裡啊。」
二人轉身,見上官玥已經進來。這一段上官玥身體恢復得已經全然好了,心情又不錯,臉上的笑容也格外燦爛。
只見上官玥走到衡陽公主旁邊,笑著道:「我道公主的畫怎麼就進步比我快得多呢,原來是盧鴻你給公主開小灶。哼,這回可給我抓到了。」
盧鴻苦笑著道:「上官姑娘取笑了,我這裡哪有什麼小灶可開的。」
衡陽公主也道:「上官姐姐不要生氣,我那是什麼學畫,不過描幾個小蟲玩罷了。哪如姐姐你專攻蘭繡大作,是真正的雅藝。」說罷,又轉對盧鴻說:「一直以來,也未求過公子畫作。今日便想求件墨竹,以為留念,不知公子可願賜作?」
盧鴻看著衡陽,尋思片刻,點點頭道:「不敢稱賜,塗鴉之作,還望斧正。」
說罷,衡陽已經要門外的侍女準備器具。因為這一段學畫,所用的工具都早備全,因此準備得倒也迅速。
盧鴻取過一支大蘭竹,先在水盂中將筆浸得透了,以筆尖從硯中蘸過一點濃墨,又在一邊的白瓷盤上輕輕抹了一轉,將墨色調得合適了,這才從紙張下端向上,如寫隸篆一般,一節一節寫下一莖竹竿來。
畫竹之法,最要緊便是畫那一股氣節。古人以竹有「寧折不彎」的豪氣和「中通外直」的度量,故極重其品格。更因竹之有節,喻人之有節,故有「喜氣寫蘭,怒氣寫竹」之語,便是言道寫竹須有勃然生氣。畫繡時筆法,竹竿似篆,竹節似隸,竹枝似真。竹葉似草,故真草隸篆四體書法,都在墨竹之上體現出來,難度極大,是歷代文人最喜歡畫的題材。
畫罷竹竿,盧鴻又以濃墨,來點竹節。之後以略淡一些的濃墨,勾寫繡枝。
繡子由第五節方起小枝。且左右交錯而出。寫這小枝,極是考驗筆上功夫。哪怕一筆力道未足,整件作品便要大受影響。
之後盧鴻再於筆端點水調墨,先淡後濃。腕下不停,一片片濃淡遠近的繡葉便依次生於枝頭。
此圖盧鴻所繪,乃是兩枝整竹,由根至梢。完全寫於紙上。遠遠觀來,當真如竹影搖動,疏朗勁俏;近觀筆墨,變化自然。淋漓痛快,確然有清麗華滋之態。
兩竹畫畢,盧鴻又在其下。添了幾枝新篁。所謂新篁。乃是指一年生的新竹。其葉乃是向上伸展的。待次年,便翻而下垂了。據說墨繡新篁之法。是元代趙孟頫之妻管道升所創,數竿晴竹,翠葉小小,秀雅絕倫。幾枝新篁補過,更顯得畫面豐富多端。
上官玥笑著說:「今天可算見到盧公子的真本領了,怎麼這麼簡簡單單的筆墨,就能畫得這般靈動呢。這件竹子只怕衡陽是再捨不得送人了吧。哪天我也得要一件才好。」
盧鴻心中一歎,並未接語。換過一枝小些狼毫,略略打量了一下畫面,這才在左上角題下兩句詩道:
我亦有亭深竹裡,也思歸去聽秋聲。
下邊又落了款。早有人把盧鴻地印章取來,盧鴻分別下名號,又選了一方閒章,押在右下角,這才起身請二位觀看。
上官玥看了這兩句詩,笑容一時僵住,低頭輕聲問道:「盧公子,你要走了麼?唉,你傷已經好了,也是時候該下山去了。」
盧鴻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范陽家中來信,要我即刻回家完婚。」
上官玥一聽,身子一晃,臉色忽然變得煞白。
陰雲萬里,霜寒木落。
此時已然入冬,灞橋邊的依依楊柳,已經沒有了盧鴻初來時的嫩綠鵝黃。干禿的枝條在清冷的風中搖蕩,深沉的河水靜穆無聲。
盧鴻此次返程,送行之人數不勝數。就連魏王李泰也放下手頭事務,特地趕來相送。
此外如孔穎達、褚遂良、顏師古、谷那律、馬嘉運等人也紛紛到來,盧承慶兄弟和盧修、盧齊、盧平三兄弟以及祖述、褚行毅等均在其列。
孔穎達此次對盧鴻離去,最是難捨。他前些時候已經與國子監中幾位同仁相商,欲薦盧鴻入國子監中為國子博士,顏師古更道便直薦為司業為是。商議未定,卻因不久後盧鴻遇刺一事而耽擱。此次盧鴻傷勢方好,又要返回范陽,入國子之事怕又要延期再議了。
更有數不清的長安士子,自發到霸橋邊相送,場面頗為熱鬧,為蕭瑟的天氣,也染上了一抹熱烈地顏色。
案上的酒杯滿了又空,盧鴻面對著眾人或歡笑或傷感的面龐,一杯杯濁酒下腹,總有幾分澆不開的離愁別緒。
上馬不捉鞭,反拗楊柳枝。下馬吹橫笛,愁殺行客人。
李泰信手由一邊地一株高大柳樹上,折下一枝柳條對盧鴻道:「盧公子,雖然此時天寒地凍,萬物蕭疏,但只須來年春回之時,雖只一條殘枝,亦能抽條吐綠。今本王以此枝贈別,願君千里萬里,身體康健。待春日暖時,復回長安,飲酒作賦,再敘別情。」
盧鴻哈哈一笑,雙手接過柳枝,拱手向眾人作別,洒然登車而去。
眾人遠望車行漸遠,尚能遙聞驪歌輕唱:
聚散匆匆不偶然。一年遍歷秦山川。但將痛飲酬***,莫放離歌入管弦。
縈綠帶,點青錢。灞橋寒水碧連天。今朝放我東歸去,後夜相思月滿船。
終南衡陽別業書房中,佳人白衣勝雪,悄然獨坐。案上書卷橫斜,墨香依然,只心緒卻再無往日的寧靜喜悅。
一邊的衡陽公主幽幽歎道:「上官姐姐,你這又是何苦?」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出行不久,竟然彤雲密佈,飄飄揚揚地下起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此時天氣尚不是非常寒冷,白雪落地既化,一路之上,泥濘難行。盧鴻在車內,看著窗外亂舞地雪花,回首長安,想著一年來的苦辣酸甜,心中別是一番滋味。
回鄉的路,總是一般漫長。(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