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隨著盧修進了書房,盧承慶已在書房之中,連忙上見過了禮。
盧承慶身材並不算太高,四方臉,一幅美髯。雖然他比之盧祖安還小著幾歲,但看起來卻略顯滄桑,鬍鬚鬃角,都已經變得花白。額頭之上,也已經有了幾道深深的皺紋。一雙細長雙目,似乎總是瞇著,但雙目開合間卻炯炯有神。
在盧鴻不多的印象中,這位族叔平素甚是嚴肅。但此時見了盧鴻,盧承慶卻是頗為親切。先是問候了盧祖安夫婦,又詢問了盧鴻出門在外,一路可還適應。
寒暄數句,盧承慶又說:「小九,這次你能來長安,輔助孔老夫子修書,確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估計一時半刻,也難竟全功。正好住在家中,指點下修兒的學業。」
盧鴻趕忙說:「叔父謬讚了。小侄不過是少年輕狂,無知者無畏,全承了先輩提攜有些小小薄名罷了。哪及得兄長,更不敢說指點了。」
盧承慶聽了這話,只是搖一搖頭,對旁邊的下人做了個手勢,下人們全都退了下去。盧承慶這才低聲對盧鴻說:「小九你又何必謙虛。去年我回家省親時,也曾與令尊及族中幾位長老,相商我盧家今後大計。如今眾世家,雖然依舊名望不墜,但已經深受朝庭之忌。幾年前,朝庭令高士廉等撰《氏族志》,列崔家的崔民幹為第一。受到了當今天子地斥責,責令重修,將各大世家均降等級。此事之後,不只崔家大受打擊,就連我們盧、鄭等家,也一併受到擠壓。尤其朝庭大興科舉一事。擺明了是要多納平民入朝,縮減各世家推解入仕之途。這幾年來,朝庭不惜血本,將各科新中舉子,大肆宣揚,光大聲望,提拔重用。若不是小九你早有所見,又以奇謀使我盧家在科舉中佔得先機。怕是過得幾年,這朝庭之上,再無我等的話事權了。」
盧鴻聽了,也放低了聲音說:「叔父所言甚是。其實若說當今皇族,本為隴西李氏,也是海內名族。只是因為當年駝李之譏,對我等世家,或許早有打壓之心。何況現下四海一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海之濱。莫非王臣。世家聲望,傳承世久,只怕在地方,更在皇族之上。當今天子本是雄強之主,自然不會容得此事。但若說一味打壓世族,難以服眾。只恐除了科舉之外。更會多有不利之舉呢。先前家父就曾言,今後朝中重位,只怕我等世家中人,都要有所顧忌了。」
盧鴻所說的駝李一事,乃是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後,令鮮卑人改為漢姓同時,又指定漢族大姓。隴西李氏聞此消息,唯恐入不得高門。於是遣人乘明駝星夜趕赴洛陽。可惜依然晚到一步,崔盧鄭王四姓已被定為大姓,隴西李氏因此得了「駝李」之名。
盧承慶聽了長歎一聲道:「確是如此。這幾年來,我等世家之人。幾乎於朝堂之上寸步難行,如崔民幹與愚叔等人,雖然也是多年舊臣,但已經再難提拔。這且不論,就算是推解出仕,本是我世家子弟的一大出路。但侍御史馬周曾上疏,言道邊遠之處,用人更輕,百姓未安,為當今天子稱善。近幾年來,天下刺史,皆由天子自選;而縣令等職,也由京官五品以上方可推舉。以前各世家子弟,多據地方,京中勢力多是新貴。此政之後,新舉人才,多是新貴勢力中人,世家的勢力,已然大受打擊。」
盧鴻聽了,不由心中一驚。雖然先前他為盧家發展實力之時不遺餘力,但也只是因為出身盧家,按照唐以後科舉發展的情況,因勢利導,為家族在今後地科舉中爭得先機罷了。卻是想不到,原來朝庭為了打擊各大世家,已是早有動作了。若真是如盧承慶所言,地方官員由京官新貴推舉,世家勢力今後怕是更要艱難了。
盧鴻心下反覆思考了一會,這才慎重地說:「如此說來,只怕這新的推舉之法,於我世家打壓,較之科舉尤烈。其他世家,便沒有什麼聲音麼?」
盧承慶黯然說:「怎會沒有。朝庭此法一出,愚叔便與朝中其他世家中人,聯名上奏,據理力爭。怎耐聖上心意已決,最後大怒將我等斥責了一頓。雖然此事,各大世家均秘而不宣,但朝中也多有知情者,更是令世家地位雪上加霜。」
盧鴻慢慢說道:「難道便沒有其他方法了麼?叔父可曾聞得其他世家有何動作沒有?」
盧承慶搖了搖頭說:「也曾聞說其他世家以金帛聯姻等法,求得在推舉中多佔得幾個席位。只是
法,也只是權益之計。愚叔也與崔、鄭幾家中人多卻是終究束手無策。」說罷,又是長歎了幾聲。
盧鴻聽了,低頭細細思索。他本不關心這些朝堂之事,只是此事,關乎各世家地位,出於自己盧家人的身份,不管他是不是情願,總是逃不開這份責任。
反覆尋思再三,盧鴻才抬起頭,對盧承慶說:「小侄倒有個不算辦法的辦法。雖然不一定有效,但就算是不成功,也想來不至於有更壞的效果。」
盧承慶一聽大驚。盧鴻的天才之名,他自然早就知曉。何況以他在盧家的地位,自然也知道盧鴻設計經論、書院、觀嵐閣以及那部《學解》的事情。正因如此,他才不敢以後生晚輩相視,而是與盧鴻認真講述世家目前地困境,未嘗不是存了希望盧鴻能出謀劃策,冀有所得。但只是片刻之時,盧鴻便有了主意,著實讓盧承慶又驚又喜。忙問盧鴻端底。
盧鴻說:「既然當今聖上下定決心,不再給世家推舉的特殊待遇,則不管世家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在推舉中再佔優勢。當今之計,不如大力造勢,推動朝庭加強科舉的比重,減少推舉的比例。依小侄想來,這幾年推舉的地方官吏,既然多為新貴中人,人物的能力素質,只怕比不過咱們世家中人。只要在御史台中造出推舉選士多有弊病的聲勢,肯定會有人出來抨擊推舉之法。朝庭又不想重用世家之人,就只能減少推舉之士,加大科舉的力度了。何況科舉本來就是朝庭用來打擊世家的工具,加強科舉之議,估計不會有大太的阻力。」
盧鴻所說地推舉新貴中人,能力素質低下之說並非信口開河。這些新貴,大多是跟隨當今朝庭打天下而快速興起的家族,本少根基,對於後代的教育,確實不如世家般底蘊深厚。雖然世家中也不乏有紈褲,但畢竟推舉出仕的還是以良才為多。
盧承慶聽了連連點頭,說:「賢侄所言甚是。這幾年推舉的官員,良不齊,很是出了些亂子,朝庭之上也有些呼聲。只要咱們不提重用世家的事,限制推舉,倒也頗為可行。」
盧鴻聽了就又說:「朝庭打擊世家,任用新貴,其實也是權益之計。如果這般重用新貴,過不數代,豈非又是新生世家?舊世家才去,新世家又起,依然會影響朝庭地影響力,絕非朝庭樂見之事。只要將此節說明,只怕朝庭會動心斷絕了推舉之法。只要削減推舉之議提出,新貴與世家,都會有異議,而新貴肯定反對尤烈。到時朝庭,必然會更加堅定信心,或許不至於一步到位,但一定會逐步取消推舉之法。」
盧承慶聽了,不由心下暗歎。這盧鴻不過十六七歲,就將朝庭打壓世家的心態,算得一清二楚。除了天縱其材,實在是難以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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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鴻繼續說道:「既然取消了推舉之法,那出仕之途,就只有科舉一路可走。只要我世家在科舉選拔中佔據先機,數代之後,依然會維持世家地位不倒,更在朝庭之上佔據絕對優勢。到那時,就算是朝庭,怕也是徒喚奈何了。」
盧承慶聽了此節,不由擊掌稱讚。盧鴻此策,表面看來不動聲色,順水推舟。實則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真若以此計行事,數十年後,幾大世家實力只怕不減反增,實在是妙不可言。
盧承慶高興得喜上眉梢。他本是喜怒不形於色之人,但此時想到威脅家族的打擊,終可化解,也不由喜動顏色,連聲稱讚盧鴻道:「呵呵,好!好!果然不愧我盧家千里駒!如此一來,世家子弟堂堂正正由科舉出身,名正言順,自然再無人可以指手劃腳。我盧家范陽經會本有盛名,更有書院基業,再有賢侄妙策謀劃,科舉中必然獨佔鰲頭。就算是其他各大世家,也難望我盧家項背了!」
盧鴻聽了卻說:「我盧家自然是要做各世家的核心。只是這科舉之事,卻不可一枝獨秀。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此計的關鍵就在於不動聲色,暗火燎原。若真是盧家接連數年在科舉中表現太佳,難免會引起有心人和朝庭的注意,反倒易受打擊。小侄之意,最好與其他世家聯手,咱們盧家寧可吃點虧,也幫其他世家培養人材,營造聲望。眾大世家,本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唯有共進退,方是道理。」盧承慶聽了,不由竦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