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二年,范陽。
車粼粼,馬蕭蕭。
一隊行人,擁著數輛馬車出了盧府,自范陽城南門出了城,沿官道向南而下。
這車隊正是南下滎陽行納彩之禮的盧鴻一行。
此時正是陽春時節,大路兩旁巨木成蔭,綠意濃濃。遠遠的山莊田舍之中,一片片桃紅李白,掩映著楊枝柳條,一派春光燦爛。
盧鴻坐在一輛馬車之中,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自上次書房之中開悟之後,盧鴻覺得於制學之道,心念忽然活潑起來,再思索學業疑難,多有所得。而言行舉止,卻也少了幾分往日的跳脫胡鬧,隱隱地便有了幾分溫溫士子的氣質,就連盧祖安也頗為嘉許。
此次南下滎陽納彩,盧祖安自然是千叮嚀萬囑咐,要盧鴻無論行止言談,定要恪守禮法,不要墮了盧家的面子。
納彩乃是盧鴻一位族叔帶著盧鴻前去。除了納彩應有之禮以外,因滎陽鄭家乃是有名的詩禮傳家,家學傳承,海內獨步,因此盧鴻特特地準備了一套文房四寶。尤其是那硯,乃是盧鴻精選了一塊下巖北壁石,制的一塊蘭亭硯。數年前唐太宗得右軍真跡蘭亭序,歎為奇絕,命有司摹拓多件,並命朝中善書臣子分別臨寫。蘭亭序名動天下,蘭亭雅集,也成了士林傳說的逸事掌故。這方蘭亭硯,便是在硯上刻有蘭亭修禊的諸般情景,精雕細作。硯製成後,實在讓盧祖安感歎了一回。若不是要拿來當禮物給兒子定親,怕是又要二話不說就搶走了。
除了這蘭亭硯,盧鴻又讓奚老大制了一批書簡、錦囊、松月、山居等等花式硯,文氣十足,自然精美,專門準備用來討好老婆大人的長輩親朋以及閨中姐妹的。
這滎陽素有「東都襟帶,三秦咽喉」之稱,所謂「群峰峙其南,邙嶺橫其北,東擁京襄城,西跨虎牢關」,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且北據鴻溝滎口,為當代水運機樞,四通八達,經濟繁榮,自漢以降即稱為「天下名都」。
盧鴻一行緊趕慢趕,數日之後,才到了滎陽城內。只見這滎陽城甚是繁華,人流不息,比之范陽,更有不同。
早有家人先行到鄭府通報。待到一行人到得鄭府,迎了進來,盧鴻叔父和鄭桓寒暄數句,盧鴻這才拜見了自己這位准丈人。
鄭桓五十多歲年紀,身量不高,甚是富態,面色白晰,卻生得一幅好鬚髯,言語溫和,自有一番風度。鄭桓自己未曾出仕,兩個兒子卻都謀了仕途,平時不在身邊。只是此次因盧鴻來行納彩之禮,鄭柔為鄭桓收養,便是家中女兒,因此兩個哥哥也都告假回來,其中自然便有盧鴻的姐夫鄭昭道。
此時兩位大舅哥都在堂上,盧鴻自然也要一一拜見。那鄭昭道不必說了,二舅哥名叫鄭昭德,前幾年時中了科舉,現下在洛陽任個閒職。鄭昭道、鄭昭德見了盧鴻都頗為親熱,只是當著鄭桓不便敘話,只說了幾句客氣話便各自站在鄭桓身後,聽鄭桓與盧鴻叔父商議納彩之事。
兩人商量了幾句,鄭桓便說:「今日聽得你們要來,內子頗是歡喜。昭道,你便引了盧鴻,去後堂拜見你母親吧,也免得她抱怨我截著人不放。」
鄭昭道應了一聲。盧鴻便說一聲告退,隨著鄭昭道到後堂來見鄭夫人。
鄭府這院落並不甚大,轉過來進了後院門,便見一個丫環笑著迎了上來說:「可是來了!夫人適才聽送信的說盧公子到了,高興得不得了,已經叫人去前邊看了好幾回了。請少爺和盧公子快進來吧,夫人都等急了。」
盧鴻並鄭昭道趕忙進了屋,見鄭夫人、鄭柔以及紅袖都在屋內。鄭夫人見了盧鴻,很是高興,忙著讓盧鴻到自己身邊坐下,拉著盧鴻的手,上下打量了幾番,笑著說:「幾個月不見,長得越發俊秀了!再長幾年,不知道要怎麼招兒人呢!」
盧鴻說:「倒讓伯母笑話了。娘親也很是惦念伯母,來之時還一勁兒囑咐我,要我問伯母,得閒的時候,多到范陽去住幾天。」
鄭夫人便笑著說:「上次去了那麼幾天,倒是沒住夠,和我那老妹妹也是真投緣呢。這回呀,咱們也是親上加親,以後來往就更多了。」回身又對鄭柔說:「柔兒你這丫頭,平時整日裡想念你鴻哥哥,怎麼人總算是來了,你倒沒句話兒了?」
鄭柔聽了嗔了一聲「娘」,面色微微有些發紅,過來見禮說:「見過鴻哥哥。」便低了頭不再說話了。身後的紅袖瞪了盧鴻一眼,然後又「撲哧」一笑,連忙轉過頭去。
盧鴻見了,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卻也要裝作一本正經地見禮。鄭夫人便笑著說:「算啦,都是一家人,不用這樣假麼三道見來見去的。我在屋裡守了半天,也有些悶了,昭道扶為娘去轉轉吧。鴻兒你們兄妹也有時間沒見了,就讓柔兒陪你說會話吧。」鄭柔聽了,忙伸手拉了拉鄭夫人的衣角,臉色卻是更紅了。
鄭夫人卻笑著說:「柔兒就是愛羞。你鴻哥哥遠來是客,沒個人陪著怎麼成。」說完也不管別的,帶著鄭昭道便出去了。
原來鄭夫人知道自己這養女面嫩得緊,又怕人瞧不起她的身份,因此事事都小心謹慎。從范陽回來就看出她對盧鴻顯是心思頗重,經常一個人呆呆地想心事,偶爾發愁偶爾微笑的,卻只當別人還都沒看出來。這次盧鴻來滎陽,鄭柔明明想念盧鴻得不行,但當了自己與他人的面,倒要擺出一幅閨秀的樣子,只怕一句話都不敢和盧鴻多說。何況鄭家禮法頗嚴,他二人這次正式定了親,也要避避嫌,再想單獨一起相處,怕也難尋機會。因此上便躲了出去,讓他們二人也好一起說說體己話。
鄭夫人這一走,屋裡二人就更尷尬了。盧鴻不知說什麼好,鄭柔頭垂得越發低下去,連耳根都紅了。盧鴻見這麼下去不是個事,抓耳撓腮,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話說:「柔妹走後,愚兄……謹遵教誨,功課……倒是一直沒丟下。」
鄭柔頭也不敢抬,如蚊子哼哼般答道:「鴻哥哥能發奮圖強,精進學業,柔兒不勝歡喜。只是學海無涯,光陰易逝,鴻哥哥還應旦夕勤學,萬勿做半途而廢,另人有斷機之歎。」
這話說到這,兩人都覺得彆扭得不行,不知如何說下去。這時旁邊的紅袖聽他二人的話,實在聽不下去了,忍不住感慨地說:「小姐這話說得,實在是和那個,和那個孟母教子的一般。」
鄭柔聽了,差點一頭栽到地板上去,盧鴻只得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