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S市送小雨到家後,我和千慧掉頭回家。千慧開著車,她眼光迷茫,面色淒苦,一言不發。我坐在後面,心裡難受至極,彷彿無數苦水在我口腔和胃腔之間上下翻攪。我幾度想要和千慧說點什麼,可竟張不開口。我能說什麼呢?對她說對不起?向她懺悔?乞求她的寬恕?同我的行為相比,一切的語言都太蒼白無力了。
正當我苦於怎麼開口的時候,千慧忽然回頭看了我一眼,淡淡道:「程東,你今天喝多了,回到家早點睡吧。」聽後我有些驚訝,因為她沒有叫我老公。我抬頭看了她一眼,苦道:「千慧,你怎麼……又叫我名字了?」千慧沒有看我,笑了一下,笑得很淒涼,道:「你不是說,你喜歡叫名字嗎!」
我痛苦地閉上雙眼,把頭仰靠在椅背上,一路再無言。
到家時,還不到四點,我心裡難受,更不知如何面對千慧,再加上酒意尚未消,胡亂脫吧脫吧就上床睡了。或許是長時間駕駛身體疲憊,千慧也上床了。她把一條手臂墊在枕頭上,側躺看著我。她眼光很複雜,似有些哀怨,又有些冷靜,卻絲毫沒有責備,但仍直透我心底的最深處。
我被她看得極不是滋味,內疚、自責、無奈、痛心多種感覺在我心裡不住地翻騰。我想閉上眼裝睡,可千慧深深的雙眼仍懸在我腦海裡,無論如何擺脫不去。我實在忍不住了,睜開眼,哭喪著臉道:「老婆,你……有什麼事嗎?」
「沒有。」
「那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沒有。」
我無語了,一雙眼看著她,眼光裡簡直帶著乞求了。千慧輕歎了一聲,道:「程東,你累了,快睡吧。」說著話還伸手溫柔地幫我蓋了蓋被子。我更加難受了,心道千慧呀千慧,你還不如臭罵我一頓,打我幾個大耳刮子呢!你這麼做,簡直要把我折磨死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窗外的天色已漸黑了。在千慧一直注視的目光中,我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熟睡中,我做了一個夢,恍恍惚惚中,有一盞燈懸在半空,很亮很亮的燈。我看到了自己。我費力地堆著雪人,一旁是穿著布褂的小妹凍得紅紅的臉蛋;我去上學,洗得發白的書包隨著我的腳步拍打著我的屁股;我在柳樹下讀詩,讀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讀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就在一知半解中,走過了月落烏啼的楓橋,聆聽著二十四橋玉人如泣如訴的吹簫。
我還看到了湖光山色,野徑山幽,小橋風皺,我攜的是誰的手?那個經常撞向我胸口的,是誰的小額頭?還有那個孤苦無依的背影,風吹的她的馬尾辮啊,四處飛散,我卻看不清她流淚的雙眸;我更看到了那人淡如菊的倩影,那雙纖白無瑕的手指,那個酒紅色的夜晚,那個靠著我的肩和我相擁共舞的玉人,那個夜色斑斕美得迷離的維多利亞港,那只在沙灘上被刺破的小腳丫……我看到了好多很美很美的景象。
燈,滅了;夢,醒了。夢中的良辰美景皆已消失成虛設,唯有我的靈魂還在黑暗中出竅,我不知是任它漫遊,還是喚它回來。
我擦了擦頭上的汗,向牆上的夜光鍾望去,時間:凌晨一點四十,正是深夜。
我不常做夢,也不知這個夢意味著什麼。我轉頭看了看身旁,沒有人,千慧不在。我起身,耳邊傳來瀟瀟的聲音,我拉開窗簾,窗外雨水紛飛。一場春夢一場雨,虛幻也現實,我想到了李後主的詞句: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向客廳走去,這麼晚了,千慧在幹什麼呢?書房的燈亮著,我走了過去。
眼前的一幕讓我驚呆,我的淚水立刻流了出來。千慧正跪坐在地板上,抱著我們的婚紗照,呆呆地看著,不時發出抽泣的聲音,她的手在照片上輕輕地撫摸著,那個位置,是我的臉。現實的景象與夢中完全不一樣,它讓我心酸,無邊的心酸。
我終於明白了千慧為什麼知道我的悖情,這些婚紗照還是夭夭第一次到家裡來的時候,我親自收到床下的。事隔幾個月,我已經完全把它忘在腦後了。也就是說,千慧從進家門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我變了心,我背叛了她。
千慧放下照片,再拿起另一張,交替反覆著,偶爾抬手在臉上擦一下,手背上全是淚水。我無言地望著千慧的背影,心裡愧疚無比,剜心般的難受,任憑臉上的淚水,長長成河。
夜,很深。
燈光映著我的影子,很長。
千慧看到地上的影子,猛然回頭,我看到了她淚流滿面的臉。
我們無言地對視著,共看淚眼,無語凝咽。
「你……早就知道了?」我打破了悲傷沉默的空氣。
「老公,我……」千慧垂下頭,臉上的淚水,默默橫流。
我不能自已,撲過去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嘴裡喃喃道:「千慧,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千慧猛地昂起頭,急道:「不!老公,不怪你!是我不好,是我的錯,我不該逃避,不該扔下你,不該讓你一個人,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說著話,千慧已痛哭失聲。
我流著淚,一個字也說不出。
千慧抹了一把淚,揪著我的手臂道:「老公,你不要自責,不要難受了,我不怪你,真的。我真的不怪你,你相信我吧,老公,你回來吧?」
我垂著頭,任憑淚水打濕我的衣裳。
「老公,你知道嗎?當我看到她們一個個都比我年輕,比我漂亮,我真的好自卑、好無助,真的好害怕,我不是故意想讓你難堪的,我就是不想失去你啊!老公,求求你,你回來吧,我真的不怪你,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多麼想告訴她我願意,願意回去,可我又怎麼能夠呢?我還有小雨,還有夭夭呢!夭夭淒苦的家仍在掙扎中生活,我怎麼能棄之不顧?夭夭又是一個倔強得像牛犢一樣的女孩,她已經把我當成她的全部,失去我她該怎麼辦呢,我又怎麼回得了頭?還有我的小雨,我們心心相印,兩情相悅,沒有她我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我甚至不敢相信我還能堅強的活下去!當我走上這條路的時候,就已經傷害了千慧,就注定沒有了回頭的一刻,我回不了頭了,也根本就……不想回頭。
我閉眼流著淚,不停地搖著頭。
千慧見我搖頭,臉上的表情立刻呆滯,旋即「哇」地一聲撲到我懷裡大哭起來,不停地捶著我的胸,哭求著:「老公,不要啊……你不能的……你不可以的……求你啦……你真的……不可以的啊……」
我悲痛無比,眼淚滾滾而落,流得更甚,只是緊緊地摟著她。千慧是多麼無辜啊,她從沒犯過任何錯,卻被我傷得那麼深,卻要忍受那麼大的痛苦。她明知我背叛了她,仍然默默地承受屈辱,努力地挽回著,即使是現在,也沒對我有過一字微詞。這一刻,我真的痛恨我自己,我不是人,我是一個豬狗不如的畜生,我做的罪孽,就是百死千死萬死也難得一贖啊!
千慧仍在苦苦的哭求著,甚至放棄了她一直引以為傲的自信和尊嚴。
我閉上眼,連做了幾次深呼吸,再睜開。我抹了一把淚,扶起她咬咬牙道:「千慧,對不起,我做的孽太深了。我告訴你,除了小雨,我現在外面還有一個女人,就是你那天見到的王夭,她根本不是謝竹纓的表妹。我無路可退了,讓我做回原來的自己,我已經演不了那個角色了。我這種人,根本配不上你,也不值得你愛,你……恨我吧!」言罷我起身就走。
「不!」隨著一聲絕望的呼叫,千慧趴在地板上,抓住了我的褲角。
我站在地板上,一動不動,臉上淚滔滾滾,想到昨天千慧已經受到兩次重傷的打擊,現在我還要在她的心口再插上一刀,我矛盾得五臟移位,痛苦得五內俱焚,我的心都已經在流血了。可是除了速戰速決,痛定思痛,我還能有什麼選擇呢?
上帝呀,詛咒我吧!我是個罪人!
我兩眼一閉,牙一咬,腿上一加力,掙脫了她的手。千慧的手驟然失力,重重地落在地板上。我進入房間,掙扎著穿好衣服。千慧表情已呆滯,臉上的淚水已凝固,一雙眼猶如木刻。我心碎成粉,別過頭不忍再看,輕道了一句:「對不起。明天……我會來把東西取走。」
我默默地穿好鞋,打開房門。
「你走吧。我不會答應和你離婚的,永遠都不會,你想都別想。」千慧的話從身後傳來,聲音很輕,卻無比堅決。我回頭,看見她毫無表情的一張臉和冷冷的一雙眼。我一扭身,出了房門。
「光!」地一聲,門在身後重重的關死。我的心一陣巨痛,痛得我直不起腰,我臉上的淚水又開始止不住地流。我知道,隨著這震撼我五腑六髒的關門聲,這個居住了近五年的家,可能將永遠不再屬於我了。
這一晚的夜,好深,好濃,也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