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一個人完全佔據了車廂一角，那是因為沒人願意跟他待在一個地方。連他所在的七班也盡量忘卻他的存在。成才那天晚上用一飯盒青島啤酒創造了七連的一個歷史，他做了七連連史上第一個跳槽的兵。連長跟他幹了那盒酒，他不可能挽留一個跳槽的兵。像來時一樣，他孤獨地看著車廂外，車廂外是他指點給許三多看過的那座山。蕌
回連隊不久，成才就辦完了手續，準備調去紅三連任班副去了，並且很快會轉成士官。他和連長的那盒酒幹得圖窮匕首見，也乾淨了成才和七連的情誼，讓他在七連再無容身之處。蕌
他真的成了鋼七連第一個跳槽的兵。臨走時，成才打開背包，裡邊有三條煙，分別是塔山、紅河和建設，成才將那條塔山扔在了桌上。蕌
「給大家抽的。」他說。蕌
但誰都沒有反應。成才也不期待什麼反應，許三多幫他拿了行李就出門去了。到門口時成才回身敬禮，所有人中，只有班長面無表情地給他還禮。蕌
許三多跟在成才身後穿過操場，外邊在下雨，操場上沒有一個兵，但幾乎所有的兵都在班宿舍裡看著，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叛徒。成才咬著牙默默地走著。蕌
這很簡單，拎起日常用品去另一個宿舍即可，可這完全改變了他的生活，前狙擊手成才到了三連後會發揮他在文體方面的才能，成才告訴我他捨不得狙擊步槍，可他也說，做什麼都要付出代價，而且這個代價肯定比你想到的……要貴。蕌
他們終於走出了鋼七連的視線，成才轉身看著許三多：「你回去吧，你沒必要陪我受這個……懲罰」。蕌
「我送你。」蕌
「你沒必要同情我。」蕌
「我佩服你！你知道自己要什麼，你也敢要！」蕌
成才暴怒轉身，一腳把水窪裡的水踢得許三多一身都是。許三多沒閃沒避。蕌
驕傲的成才蹲在地上開始哭泣：「我知道自己要什麼嗎？」蕌
紅三連這邊，倒是十分的活躍。指導員親自把成才迎進宿舍裡：「這個連現在正是大換血的時候，以後你就是骨幹了！就你在七連的表現我們是絕對信得過的，過兩月師裡田徑賽還指著你露一手呢！還有許三多，你也回來吧，你原來就是咱們連的，你跟成才不是老鄉嗎？你們倆要聯手，成才的短跑，你的長跑，咱們連就把全師給震啦！」蕌
成才馬上攔住了指導員的話，他說：「他是鋼七連最好的兵，他不會來這的。」何紅濤沉默了，那等同說紅三連只收次貨。許三多也在一旁沉默著，看著成才一件一件地擺著自己的東西，看看擺得差不多，便扯了扯成才，說：「成才，我先回去啦。」蕌
成才默默地點點頭，說：「許三多，你以後要常來看我。」許三多忽然發現成才的眼裡儘是寂寞，他知道，成才其實不想離開七連。蕌
成才說：「許三多，我只有你這一個朋友，我在連裡交了那麼些人，最後只有你一個人來送我。」許三多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就說：「他們不像你想得那樣的。」蕌
我忽然明白班長跟我說話時為什麼經常歎氣。蕌
許三多落寞地冒著小雨往回走的時候，正碰上史今出來找他。團裡命令，讓他一個人明天去師部做夜間射擊示範。許三多想也不想，問道：「那咱們什麼時候走？」蕌
史今說：「我不去，就你一個。」蕌
許三多的眼睛馬上就大了，他說：「為什麼你不去？我的夜間射擊是你教的呀！」蕌
史今有些怔忡，甚至說，有點痛苦。說：「我不去……自然有不讓我去的理由。」蕌
許三多有點著急：「為什麼？」蕌
史今苦笑，他快被許三多逼得走投無路了：「許三多，你的為什麼可越來越多了。」蕌
許三多很認真地問道：「你在想什麼？有什麼事嗎？伍班副說我什麼都不管，從來不管別人。可你不一樣啊，有事你要跟我說，像對伍班副一樣。我能擔當事了，我很努力的，我們是朋友。你當我小孩，我當你朋友。」蕌
史今抬頭看看天，讓臉上被澆灑了更多的雨水，然後看看許三多，笑笑：「你今天真是有點……怪怪的。成才走了，很傷心？」其實正像伍六一說的，許三多的世界很小，小得只夠顧到自己的情緒，小得史今一句話就能把他引回自己的情緒。許三多迅速地沮喪起來，剛才機槍似的發問與其說因為關心，不如因為憤怒。蕌
史今安慰他：「跟你說件事吧，小學三年級我有個好朋友，我們同桌，一直同桌，後來她走了，我很傷心，我覺得心都碎了，真的，很痛，兩天睡不著覺。」蕌
許三多專心而大有同感地聽著，幾乎要揉揉眼睛：「後來呢？」蕌
「後來？後來沒了。哦，後來我們又在一起了。」蕌
許三多鬆了口氣，「那就好。」蕌
史今忽然有些調皮的神色：「想知道她去了哪兒，又從哪兒回來嗎？」蕌
許三多仍沉重著：「想。」蕌
「我們調座位，一週一調，她給調開了。一個月以後，她又調回來了，我們又同桌了。」蕌
許三多：「啊？」他笑，笑了第一聲就打住他知道班長在說他。蕌
史今含著笑：「三連到七連，是個天涯海角的距離嗎？明天就算你想不見成才吧，我是說就算啊——辦得到嗎？不定哪天你們就又共一張桌子。人總是要分嘛，分得還會越來越遠，可你也在長啊，腿會越長越長，有一天，你覺得從天南到地北，也就是一抬腿的距離。」蕌
「是啊是啊，」許三多迅速地開懷了，「我真傻。」蕌
「是有點傻，你都是老兵了。」蕌
許三多輕聲地笑，揉揉眼睛。蕌
「老兵，可以回七連了嗎？該打背包了。」蕌
他跟著史今邁開步子，雙人成列。史今今天使勁開著玩笑，簡直是竭力開著玩笑：「順便說一聲，那個跟我生離死別足足一月的同桌，是個女孩。」蕌
許三多終於開始大笑，因為在隊列中，無聲地大笑。蕌
許三多並沒打算違抗命令，尤其是被史今傳達的命令。他坐上一輛軍用越野車，就報到去了。越野車的前邊，是師部參謀，正翻看著許三多的材料。但他有點不可理解，他問許三多：「你的成績驕人！怎麼還沒升士官？」蕌
許三多：「我初中畢業。」蕌
「那不是唯一標尺。」蕌
「七連的好兵很多。」蕌
參謀顯然並不相信：「還有比你好的？」他是自言自語，許三多也不做回答的企圖，反倒他轉臉間看見車後的一個人影，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但車已經實在離得太遠。蕌
許三多極目看著。蕌
參謀也扭頭看問：「誰呀？」蕌
「像是我班長，」許三多對自己搖著頭，「不會的，他回宿舍了。」蕌
這是不需要一個師參謀操心的瑣事，參謀點點頭，合上了許三多的資料：「轉士官吧，你絕對夠格。」蕌
許三多看到的那個人正是史今。他最後看了一眼駛遠的越野車，橫穿過馬路。他仍沒穿雨衣，雨雖然不大也快把他澆透了。他去車場，也許是這條路太長太直的原因，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僂。路過車場的時候，伍六一和幾個兵正冒著雨給露天下的戰車蓋上篷布，史今本是從旁邊路過，機械地上去幫手。蕌
伍六一覺出他不對：「怎麼不穿雨衣？」蕌
史今搖了搖頭，走開。他現在已經無法掩飾了，沮喪和絕望襲了上來，在風雨中走得都有些飄搖。蕌
伍六一立刻明白他們最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拿著自己的雨衣追了上來：「命令下來了？」蕌
史今喃喃道：「快了……快了。」蕌
伍六一用雨衣裹上史今，緊緊地把他抱住。蕌
高城在寢室裡大口地燒著煙，看著窗戶上縱橫的雨水，他甚至不願意直對著說話的洪興國。洪興國歎道：「夜間從來是三班長的強項，慣例是他去。這回臨陣換人只說明一個問題，命令已經到了，就在團部。」蕌
高城嗯了一聲，意思是知道。蕌
洪興國輕聲地說：「他是老兵……肯定他也知道。」蕌
高城：「嗯。」蕌
「得做準備。」蕌
「怎麼準備？怎麼準備？！」蕌
洪興國面對高城的逼問，有點無奈：「情緒，他的情緒。他辛苦了這麼多年，得讓人笑著走……」蕌
「怎麼笑？你給我笑一個！笑啊！」蕌
「老七！」洪興國起身把虛掩的房門關緊了。蕌
高城的氣來得快洩得也快，因為很清楚眼前的人不是發作對像：「不公平。我可以拿全連的任何人換他留下，比如那個最出頭露臉的許三多……」蕌
洪興國：「我會留許三多，任何團部的軍官也都會選擇許三多。」蕌
高城瞪著他：「你擺出那副他媽的……」蕌
洪興國沒等他說完：「得了得了。我只是說，像個連長那樣想問題，好嗎？」蕌
於是高城改成了瞪著窗戶外邊。窗外的雨還在不停地下。蕌